宋冥禁不住微蹙眉心。
等他们回去,这车得好好洗洗了。
前方依旧蜿蜒曲折,宋冥掀起眼帘远眺,却只看见一眼望不到边的盘山公路。她忍不住怀疑,齐昭海对山村地理位置的考量,是他驾驶车辆经过这七拐八弯的山路,开车开到心力交瘁以后的有感而发。
“且不说进出山相对困难,山村里虽然通了网,但网络信号也很差,真钱奎已死的消息更难传播出去。”宋冥看着窗外枯黄凋敝的山景,感受不到一点初春来临的暖意:
“这样对幕后主使来说,更为安全。”
几乎没有身份被揭穿的危险,行事起来,便免了后顾之忧。
然而,既然钱奎的死讯不容易传出去,幕后主使又是怎么得知这个消息的?况且,没有一母同胞的同卵双胞胎,幕后主使要找个和自己外貌近似且已死的人,肯定也颇为不易。
宋冥略微低眸,若有所思:“幕后主使,一定存在着某种找人的途径。”而那个途径,不一定在村里。
除村里人之外,能够知晓钱奎死讯的,就只有两个地方:
一是医院,二是火葬场。
由于真钱奎被找到时,已然没了气息,那家开具死亡证明的医院,只是离村子最近的县城里,一家正规但规模很小的医院。而小医院里,每年病逝的人数量太少。
幕后主使想通过这个县城小医院,寻找可顶替的人,可行性不大。
两个选项排除了其中一个,只剩下另一个了——
焚化钱奎尸体的火葬场。
被送到这一大型火葬场里进行焚烧的尸体,数量足够多,足够为幕后主使的挑选,提供大量适合的人选。
最终得出的结果,逐渐浮现在齐昭海的脑海里,仿佛笼罩着迷雾的前方,蓦地被灯塔照亮。当车辆行驶到下一个岔道口时,齐昭海突然猛打方向盘,一个急转弯,调转了行车方向。
宋冥当即意识到了什么。
“我们不回去了?”她问。
再怎么说,宋冥毕竟还是市局的心理顾问,哪怕请了假,也不好离开太久。按照原定的计划,她下午需要回警局一趟。
“回去啊,但是先送你回去。”齐昭海扬起嘴角,转头朝她笑了一下,说道:“等送你回去后,我打算自己去个地方。那个火葬场管理人员跟我说,他去年离开火葬场,自己开了个殡葬用品店,现在就在店里。我打算过去,跟他具体聊一聊。”
找熟悉当年情况的人问些信息,这一点是没错,但齐昭海眼下正是幕后主使瞄准的靶子,处境实在危险。
如今又要独自行动,宋冥终究放不下心。
宋冥抿了下薄唇,不由得出声提醒:“幕后主使蓄意筹谋了这么久,不会甘心只让你停职调查。即便在当下按兵不动,他后续难免不会有别的动作。你要多加小心。”
齐昭海深深沉吟。
他很能理解宋冥的担忧。
然而,他之所以急着行动,并非不想谨慎,而是已然没有退路。
警.察职业前途未卜,家族企业卷入风波后一蹶不振,家里人也被他拖累——曾经他因叛逆而离开家门,现在更是沦为家中的罪人。他和家里的裂缝更加难以弥合,有苦难言。
未来晦暗至此,齐昭海看不到希望。
与其困死在黑暗里,倒不如拼死一搏,说不定还能争取到一线生机。
“现在比起他找我,我更急着找他。幕后主使害得我们家公司声名扫地,气到我爸脑溢血住院的仇,我还没报呢。”齐昭海故作轻松地说,假装不以为意。
可纵然如此,在说完这一句后,齐昭海还是静了片刻。有时候他忍不住想,只要宋冥没事,他现在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宋冥临下车时,挡风玻璃上,已能映出警局建筑的影子。
“我跟分公司那边,联系了一下。”齐昭海赶在宋冥离开前,开了口:“分公司安保部门的人答应说,等他们找到有幕后主使的监控视频后,如果我们队里的人没来拷视频,他们就会主动把视频给警方发过去。”
虽然齐昭海暂时失去了警.察身份,但他和他爸、他哥两个公司掌权人的血缘关系,可不是说斩断就能斩断的。
看在这段关系上,分公司的人多少会给他几分薄面。
“别的不清楚,但我们齐家企业里的监控存档的时间很长,摄像头也24小时开着。”齐昭海说:“幕后主使再怎么能装,要在这么长的工作天数里,每天装那么多个小时,总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视频里的信息,绝对无比丰富。
仅仅是掌握一张分公司的监控截图,便可以锁定幕后主使的样貌。
以这相貌资料,借助人脸识别技术,找起人来可就快多了。
而且,宋冥之前依据犯罪团伙供奉的那尊观音像,得出过推断——幕后主使跟他的同伙早年可能做过走.私生意,有着过案底的概率。所以,他更容易在警方的系统库中,被搜索到。
齐昭海舌面擦过上颚,惋惜地咂了下嘴:“查幕后主使身份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痛失揭晓幕后主使真实面目的机会,他深表遗憾。
.
遗憾归遗憾,宋冥回局里调查幕后主使的身份时,齐昭海也有另外的事情要去处理。
车辆按照火葬场管理人所说的位置开过去,不多时,便瞧见殡葬用品店门口摆着的两个纸花圈。惨白的纸花在风里招摇颤动,一对对纸扎的男男女女,腮边涂抹着大红的颜料……
诡异的气氛直通地府,让本就寒冷的温度,直接下降了几度。
齐昭海下了车。
一边往殡葬店里走,他一边联系火葬场的一些老员工。
“……你问两年前管火葬场的那个人?他人还在这里工作啊,对,没离职。他那个手机号早就换了,跟火葬场之前登记的那个号码不一样。”那个员工的声音,还在从话筒里传来,某种巨大的心惊,却猛地擢住了齐昭海。
如果说两年以前,那个在火葬场负责焚毁钱奎尸体的人,早已经更换了手机号码,那刚刚跟他通电话的那个人,是谁?
幕后主使?
齐昭海胸中惊疑不定。手机里火葬场员工的通话,却被一霎消音。
“喂?你还在吗?我听不见。”齐昭海赶紧对着话筒,一连问了几声,但毫无回应。他拿远手机一看,见原本信号满格的手机,此时竟一丝信号也无。
正常情况下,手机信号不可能这么猝不及防地消失。
除非用了信号屏蔽器。
危险的预感如刀锋,遽然斩落,齐昭海脊梁骨蹿起一阵阴寒。殡葬用品店的柜台后面空无一人,昏暗逼仄的空间内,只有纸扎人咧着血红的嘴角,环伺左右。
齐昭海反应过来,登时回身往门口奔去。
卷帘门却重重落下。
卷帘门沉重坚硬的铝合金材质,擦着鼻尖,砸在水泥地上,发出轰然巨响。
他出不去了。
照进室内的光线被遮挡。黑暗一霎之间劈头盖下,如浪涌。
幕后主使越过形容可怖的纸人纸马,从殡葬用品店里间缓缓走出,手捻佛珠,形如鬼魅。青铜面具的覆盖下,他声音低哑,如来自幽冥:
“欢迎。齐昭海,我终于等到你了。”
第144章 蚀骨剧毒19
与此同时, 齐昭海吩咐人送来的监控视频,起到了它应有的作用。
这份监控与宋冥,几乎是前后脚到警局的。她才在办公桌前坐下不久,从分公司拷过来的监控视频, 就已经出现在她电脑屏幕上了。
感谢分公司在监控购置上的毫不吝啬, 监控摄像头记录下的视频,极为高清。在找寻幕后主使的真实身份上, 这些监控绝对值得一个头等功。
视频中, 由幕后主使扮演的□□奎,面容一览无余。
每根汗毛都清晰可见。
石延一边帮忙截取关键信息, 一边啧啧称奇:“怪不得幕后主使要戴面具,原来是不敢露脸啊。”
他真的那张脸, 都在这视频里露全了。
石延之前对监控摄像头高覆盖率,在减少社会犯罪率和侦破案件方面的作用,还没怎么了解。经此一回, 才算有了十分清晰的认知。
考虑到这起要案涉及的时间跨度极大, 宋冥是先从传来的监控视频中, 截图出幕后主使的面部,让技术部门依照现有面部信息, 生成他在不同年龄段的长相后,才将这些长相分别导入系统中,进行面部特征比对的。
中年、青年、少年……几张不同年龄段的长相图,由年龄大到小为排列顺序,一字排开。
然而,当他们把监控截图里幕后主使的面貌, 和还原出的幕后主使后几个人生阶段的样貌,悉数导进系统库里时, 屏幕上接连跳出的,却只有提示搜索不到犯罪记录的弹窗。
“怎么查不到啊?”
石延反反复复查了好几遍,心里直犯嘀咕:“会不会是幕后主使没有案底,或者我们查错人了?”
没导入的,就剩下最后一张图片了。
剩下的这张图,不仅与幕后主使现在的样子差异最为显著,图片还原的,还是幕后主使的少年时期。
“我也感觉,查到的概率渺茫。幕后主使可能没有留下记录。”简尧副队凝视着图片上稚气未脱的面孔,心里同样没底:“要是作案时年龄太小了,是不会留案底的。能在公安系统里留下犯罪记录,最起码也要满14周岁。”
由于人的面貌年年有变,又受限于当下的技术条件,这些长相图越往后排,模拟出的画像,就离幕后主使在那一时期的真实模样,差别越大。他们很难保证,被放在最后的这张脸,和当年的幕后主使有多少相似度。
再说了,图片上这张过分青涩的面容,看着也不像14岁以上的样子。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第一次没把这张图片导进去。
宋冥垂眸:“再试试吧。”
于是,最后一张图片也被导入进去。
被编辑好的程序再一次运转起来,漫长的检索过后,石延激动地扑到电脑桌前:“有结果!有结果了!”
尽管,这个结果边上显示的面部相似度,并不是很高,但这一次,系统里确确实实是查到了一份犯罪记录——即便,那条被查到的犯罪记录不是走私,而是偷自行车。
犯罪记录里,那个少年的名字是严继邦,生活在海边一个偏僻的小渔村里。
犯罪时,他不满16岁。
刚好是会被留下案底,但不用承担刑事责任的岁数。
和严继邦这个大气的名字不同,少年时代的他比图片里模拟出来的,更加骨瘦如柴,两颊深深凹陷下去。显然长期受到营养不良的折磨,他薄薄一层皮肉下,隐约显出颅骨的形状,使得那两只眼睛格外的大而突出。
可这绝非一双好看的眼。
“他看起来,好凶……”樊甜恬微微皱起眉,连忙吃了颗糖压压惊。
严继邦的眼睛虽然大,但是这是一双凶恶的,冰冷的,充满戾气的眼。从瞳孔到眼白,皆由内而外地生满外露的尖刺,只待哪个不长眼的挨近上去,便会被扎得皮开肉绽。
在看见这双眼的一瞬间,樊甜恬心中陡然涌现出一股强烈的恐惧感。
她忍不住揪住胸.前的衣襟。
颤抖的指尖却不是因为惧意,而是兴奋。
因为樊甜恬记得这样的眼神。这和她被幕后主使要求走到屏幕前时,在青铜面具下看到的,一模一样:“我想我们找对人了。年纪是符合的,地点也是。因为才满十四岁,严继邦当年没有被判刑,只是被记录。不过,现在也够用了。”
“眉间紧皱,嘴唇紧张……一张充满愤恨的脸。”宋冥仔细观察了一下,照片里严继邦的表情:
“让我看看,你为什么愤怒吧。”
宋冥翻出当年案件的卷宗,翻开当年的记录。
一行行笔录墨字,将严继邦从前的生活,撕开了一道狭长裂隙。使如今的宋冥得以从这一线缝隙之间,窥见严继邦的生活。
严继邦出生在三十七年前。诞生于这个缺乏耕地的小渔村,没有给他带来一个温馨安稳的童年,反而因为海难早早过世的父母,和为了夺走房产而假意收养他的恶毒亲戚,给年岁尚幼的严继邦,上了极其惨烈的一课。
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
虐.待和侮辱,都是家常便饭一样的存在。没继续读几年书,严继邦便被亲戚断了学费,逼迫着辍了学。
卷宗里,如实记录了严继邦的作案动机——
严继邦在学校里的成绩,一直很优异。在那些痛苦黑暗的时光里,他曾经无数次将考上重点高中,离开渔村,当作绝境之中拼命攥紧的救命稻草。可即便成绩如此耀眼的他,却连中考都无法参加。而那辆他偷的自行车如果被卖掉,正好足够支付他读完初中最后一年的学费。
他为了完成学业,才偷走自行车。
不成想,这次以失败告终的偷盗,却将严继邦导向了歧途。
最后一年了,明明只剩最后一年了……
他想解脱,却无法解脱。
眼睁睁看着触手可及的理想被撕碎,彻彻底底化作泡影,他怎能不怨?!怎能不怒?!
“他们哪里是没钱交我的学费?我爸妈的房子他们都卖了,卖的钱,全进了他们的口袋。他们不让我去上学,是因为我快要满16岁了,他们急着让我去打工挣钱。我在他们家里,还不如一只拴在家里看门的狗。”严继邦在口供里,愤怒地发出控诉。可是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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