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趁着时祺练琴时招惹他,一而再再而三,恨不得整个人能挂在他身上。最后他终于心不在焉,便将她抱起,压倒一大片琴键。
钢琴上的节拍器他忘记去关,就坏心眼地将游尺拨到最顶端,每分钟九十下,不急不缓,遵循本能,按节奏有力地冲撞。
她的唇努力张合,连字句都破碎,每次都控制不住身体的平衡,要从琴键上跌落,时祺便用长臂一捞,将她和钢琴融为一体。
他不甘心,要拉她一起下地狱。
每每此刻,温禧好像濒死的金鱼,去够稀薄的氧气,活蹦乱跳,大口大口的呼吸。
“键要被你压坏了。”
潜台词是她快窒息了。
“抱歉,失控了。”
他惯爱做正人君子,连这种情况下还能分神,假模假样的道歉。
无人知晓,现在镁光灯下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的钢琴诗人,从前是个多恶劣的混混。
真要命,在最关键的时候想起这些。
这人……
温禧抬起头看时祺的眼睛。
开头几个连成片的单音,便是因她而生发的灵感。
这是一首钢琴爵士,时而轻灵俏皮,时而激烈起伏,因为最后三个小节始终没有找到满意的和弦,所以被他草草扔在草稿堆里。
直到她离开以后都没有完成。
直至今天重见天日。
即兴创作,时祺极其擅长。
在场的观众因得以聆听绝版的原创而屏息凝神,无人知晓这首曲子是在怎样的境况下完成的。
“温小姐觉得好听吗?”
时祺的眼里很干净,没有其他多余的情绪,像是雨过后澄澈的天,窥不出丝毫端倪。
听起来很真诚。
“我觉得你是最适合它的人。”
在众目睽睽之下,故意去勾她想起那些隐秘,冠冕堂皇地包装成一份礼物,温禧收回当初认为他成熟的话。
是她想象力太好,还是事实果真如此。
她实在疑心他在刻意报复。
掌声起落,温禧礼貌地朝着台下鞠躬后,后面自己说了什么话都不知道。
后台循坏着为获胜者造势的交响乐,欢送她回归座位,她夺冕取胜,却在与他的交锋中落荒而逃。
身后目送她的那道目光时隐时现,却始终没有消失。
爱有枷锁,爱不是自由。
第6章 月光
温禧提早离场了。
台上的时祺还在演奏原创组曲《箴言》,将绵密的情感轻拢慢拈,丝丝入扣。
心跳如鼓之际,她从最中央的座位脱身,连续说了数声抱歉,不知打翻了几位观众的幻梦。
温禧实在担心哗然的舆论,陆斯怡又被那位难缠的客户绊住脚步,联系不上,只给她发了个短信,让温禧先到停车场附近等自己一会。
剧院灯火通明,连廊上用水晶壁灯,两侧悬着挂画,匀称明晰,与古典主义遥相呼应。
通道附近摆了不少跟钢琴独奏会有关的周边。既有印刷精美的海报,也有装帧优良的音乐专辑。
时祺作为钢琴家入世以后,一共发行过三张音乐专辑。
第一张音乐专辑问世时,他在维也纳初出茅庐,以复刻经典的古典音乐作品为主,而后第二张专辑换了新方向探索,到第三张专辑时,时祺的风格已日趋成熟,原创的实验之作已在专辑中占据不可撼动的地位。
时祺像是一个异类,从繁茂的古典音乐中穿林而过,又将精华与巧思融在现代音乐的载体里,在两者间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古典音乐界多心高气傲的评论家,他们却在时祺身上保持了难能可贵的一致。
她并没有流露出想买的意愿,工作人员却热情地给她介绍,还将这次演出的宣传海报塞到温禧手里。
温禧展开海报。
时祺的眼尾上挑,很好认,有一颗漂亮的小痣,硬光着落在他漆黑的眼瞳上,高贵泠然。
海报上的他双手牵丝,就像在琴键上灵活地辗转,指尖拨动,在细微末节撩动着旁观者的听觉。
假面、傀儡,没有真心。
坏家伙。她用口型无声地说。
然后鬼使神差地把海报收了起来。
-
穿过长长的通道,温禧绕到了曦台音乐厅背后的出口,有凉风迎面撞来,让她难以自抑地打了个寒颤。
曦台音乐厅在曦山之顶,此刻天边有一轮满月,月朗星稀,夜色渐深,与她来时已不可同日而语。
温禧搓搓手,往纤长的指尖呵气。
八年前的曦台根本没有音乐厅,还是荒山野岭,更是观星的好去处。
温禧那时候在沉迷打卡恋爱中的一百件小事,集邮式探索各式各样的约会地,其中有一件便是与男友一起去山顶观星。
温禧每天眼巴巴地等新闻播报哪天有百年一遇的流星雨,迅速买好天文望远镜,央求着时祺在那一天带她一起去看。
他找了辆摩托车带她上山,两人在山顶的冷风中瑟瑟发抖,守了半夜一无所获。
十九岁的温禧偏不服输,说一不二,没有星星,她便自己来造。
在她的指挥下,两人索性乒乒乓乓搬来几大箱米兰之夜,将安静的夜空打扰得干干净净,甚至意外惊起几对野鸳鸯。
后来她明白,星星是永恒的,但焰火过分绚烂,开败都是转瞬即逝。
所以人造的、强求的,他们也注定无法地久天长。
-
分别以后,她偶尔还会到这里来走走,散散心。现在城市的灯光璀璨耀眼,连亿万光年之外的星球都黯然失色。
“温禧。”
她听见有人在身后叫她的名字。
好像觥筹交错间,她的心脏像被倾倒上金汤力的高脚杯,被碰撞出清脆的声音,瞬间溢满。
过盈则亏。
温禧循声回望,在明亮的路灯下看见时祺的身影。他长身而立,那身考究而反复的燕尾服已换下来,重穿了身黑色的长风衣,挺拔而峻岫。
画中人是眼前人。
温禧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好像胸膛停了一只振翅的蝴蝶,微微颤动。
但想起刚才的举动,她心里又警铃大作。公共场合相见能隐忍到此,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极限。
温禧不知此时的自己看起来像一只弓身防备的小猫。
“见到我很意外吗?”
看见温禧站在原地,时祺快步走上前,用温和的声音给她顺了顺毛。
“今天没有返场吗?”
温禧感觉时间不对,下意识问他。
按照音乐会心照不宣的惯例,演奏者会因为听众热烈的掌声,选择返场加演一到两曲。
“返场已经结束了。经纪人同我说我的部分就到这里,预计还有一个为观众举行的小活动,但不需要我的参与。”
他还真是奇怪。
内场因为时祺如火如荼,主角一个人不知所踪。
话音刚落,人群逆着方向鱼贯而出,她耳尖,听见散场的嘈杂。
“你看一下现在的时间。”
时祺极耐心地跟她解释。
温禧后知后觉,立刻去看手机亮屏,屏幕闪烁,看见指针指向十点。她明明九点半从音乐厅离开。
没想到竟然在一张毫无生命力的海报前发呆了这么长时间。
温禧懊丧地抬头。原本戴好的假面被瞬间剥离。
“今天听钢琴独奏会,感觉怎么样?”
时祺说话语气沉静,好像只单纯地想从她那里得知对自己的评价。
温禧不知他期待听见怎样的答案,酝酿了一些词句,正准备说,却被他的动作止住。
“等一下。”
时祺侧身将自己穿在外面的黑色风衣脱下,搭在温禧的肩上,风衣厚实的温度便簇拥着她。
但与之同时落下的,还有青年清冽的气息,在舞台上曾在身畔徘徊过,如今将她在怀里越纳越紧。
好似另一种维度的拥抱。
-
月夜清明,突然就多了几分悸动的暧昧。
她不敢抬眼与他正视,便将目光下移,看见时祺单穿白色衬衫,剪裁合体,正是他在舞台上穿的那件,不知是哪家的高定,暗绣在领口。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
“弹得很好,情感细腻,技巧娴熟。”
温禧熟练地抛出酝酿好的积极腹稿,余光看见时祺在认真地听。
“既然这么好,为什么不看完再走?”
他这话说得突然,温禧甚至没想好怎么往下接。
温禧抬头看他,他也在认真地回望她,朗目里染上点嗔怪的神色,让她倏然失了方寸。
没有了风衣外套,时祺看上去有些高挑单薄,显出挺拔的背脊,月色慷慨地洒落银辉,在他眼中碎成晶亮的期待。
他现在略有委屈,好似文艺汇演时的幼童却得不到家长的表扬。要从她口中探究出一个答案,誓不罢休。
温禧的心跳快了几拍。
“你在这里,不怕被粉丝发现吗?”
她没有正面地回答,只委婉地引开话题。
即使不太关注娱乐新闻,她也略有耳闻了解粉丝有多疯狂,对心爱的偶像围追堵截,无所不用其极。
温禧担心留在原地,给他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音乐厅休息室的后侧有一条演奏者专属通道,我演出结束后,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
“正常情况下不会有观众从这里走。”
从娱乐圈到音乐圈,代拍狗仔层出不穷。时祺疲于应付疯狂的粉丝,也不想牺牲个人生活为代价,只愿意用音乐作为双方沟通的桥梁。
台前幕后,是最得体的交流距离。
他们之间本就该有第四堵墙。
冷冽的月光之下,时祺沉声与她解释。
倘若几天之前的重逢,温禧尚觉得他们二人有话可说,但亲眼见证整场演出之后,才明白两人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
那时舞台的镁光灯好似太阳,将所有耀眼的光华都集聚在音乐之王上,让听众为之倾倒。
此刻身畔的月色却柔和纯净,为他的五官镀上冷感,落拓又疏离。
无论哪种光,时祺都已脱胎换骨,高不可攀。
他是天上月,她坠人间海,水盛月影,本该永不相见。
“你知道我返场最后一曲弹了什么吗?”
温禧摇摇头。
她在返场前一首曲子离开。
“《月光》”
他好似意有所指。
“Quasi una Fantasia?”
“clair de lune”
虽然同名,但两首曲的音乐情境却天差地别。Quasi una Fantasia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三个乐章各有所差,由沉郁到微涌再到情感宣泄。
德彪西的clair de lune是印象主义乐派的经典之作,用优美的旋律勾勒静谧晴朗的夜,如水的琶音仿佛月色倾泻而下,诗情画意,充斥着丰富的浪漫想象。
他好似意有所指。
“我在脑海里搜索了所有适合返场的乐曲,只有这首曲子最短。”
所以结束得最快,好让他可以尽早到这里来见她。
他的潜台词。
眼前这盏圆月好像不愿悬在天上,却偏要就着看似平静的海面自赏。
殊不知早已掀波动澜。
温禧想起他从前说话也没个正形,甜言蜜语信手拈来,如今亦然见涨。
心神摇曳时,她努力克制,很想问一句为什么要在独奏会上弹那首曲子,还想问他是不是刻意设计,才邀请自己上台。
最后却词不达意,自己莫名其妙地脱口而出:“谢谢你邀请我来钢琴独奏会。”
时间起承转合,他在不经意间兑现了当初的承诺。
“第三次了。”
对面的人却突然顺坡下驴:“打算怎么谢我?”
她猝不及防。
“择日不如撞日。”
第7章 小狗
“只是觉得你这人实在客气,如若不想个办法让你报答,恐怕你会良心不安。”
时祺笑了笑。
“报答这件事,温小姐从前不是最擅长的吗?”
他往前又紧逼一步。
‘请我吃个饭?或者带我在南江附近转转。”
温禧的呼吸一滞。
是,她当初追人时,花样层出不穷,兔缺乌沉,如今都成了时祺口中的把柄。
“我对南江不熟,劳烦温小姐推荐一下有趣的地方。”
他们当初约会时,几乎走遍了南江的大街小巷,将所有有趣的事物都探索了个遍,怎么会不熟。
时祺还在叫她温小姐,顺承舞台上的传统。客气疏离的敬称,在他的舌尖一滚,干瘪的字词又陡然生了几分暧昧。
每次与他说话,她时刻都要耗尽十二分的警惕。
他们第一次走遍南江,是什么时候呢?
昔日的记忆像荷塘中的淤泥,她再次深陷其中,无法抽离。
-
琴房初遇只是一场序曲,从那时开始,温禧开始留心时祺的一举一动。
温禧卯足了劲偶遇,翻同系的课表,每天在不同的教室中徘徊,但时祺这人神出鬼没,行动实在不规律。
大抵是缘分使然,他们之间的第二次见面,是温禧在巷口撞见头破血流的他。
时祺穿黑色的短袖,碎发落在眉骨间,一双深棕的眼更加深邃,浑身都是生人勿近的戾气,像是只遍体鳞伤却长刺尖锐的猬。
其实仔细观察,那群乌合之众在他的手下也没讨到半分好,只是仗着人多势众,压他一头。
如若不是温禧突然出现,两方交缠,甚至难分伯仲。
在街角巷尾混混惯会察言观色,看见温禧身边跟着西装革履的保镖,就通晓这是招惹不起的权贵。低声咒骂这小子幸运,瞬时作鸟兽散。
“倒霉,遇到爱管闲事的大小姐。”
为首的大金链子骂骂咧咧地离开,生怕他们引来警察。
原本是家里人接温禧去家宴,等红绿灯时隔着车窗的一瞥,她看见两方对峙,就迅速地吩咐司机在这里停车。
少年抵在墙角大口地喘息,他一怔,然后侧身,露出一口皓齿,去看他的救命恩人。
“嗨。”
他开口笑,血从额角上蜿蜒流下来。
触目惊心。
饶是温禧已有心理准备,也不自觉被时祺的模样吓到。
看见温禧,他将明面上的长刺收起来,却藏不住暗地里的反骨。
“来看我笑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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