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祺的内心挣扎,却没有持续很久。他已经在斟酌合理的措辞,与她在一起时早就发好了誓,无论她问什么,自己便全盘托出。
她不问,他便自欺欺人地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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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好车,时祺带她来到一家私人餐厅,装潢西式,墨绿色的墙纸上悬挂着印象派的油画,能看出店主是艺术修养极高的人。
餐厅的灯光总是很暗,来客的轮廓被射灯投射在墙上,像人间皮影。
“怎么了,好端端地突然来这里了。”
温禧不解。
“小满,到饭点了,请你来吃个饭。”
正午时餐厅并没有多少人光顾,包厢的隔音也很好,中控流淌着钢琴音乐,她认真辨别了一下,发现是彩云追月。
中西合璧,倒别有一番意趣。
“餐厅里有些简餐,你先看看有没有想吃的。”时祺将菜单递给温禧,墨纸金字,纹饰上也有印象派画家的标志物睡莲。
上菜后时祺将所有自己盘里的蔬果又夹给她一些,生怕她吃不够。
“不用再给我了,我要吃不下。”温禧看见白瓷盘里垒得小山一般的食物:“还是说,你想让我闭嘴的意思?”
“我怎么敢让小满不要说话。”
他的心情好像恢复如常,又与她斗嘴。
用餐完毕,时祺吩咐侍者去拿一幅扑克牌,一共五十四张,他将没有数字的大小王抽出来,剩下其他的卡牌:“你要和我玩游戏吗?”
“你说扑克吗?”温禧说,眼神里有些为难:“可是我不会玩扑克。”
她的数学不好,加减乘除的二十四点,就足够耗掉半天的劲。
“最简单的,比大小就好。”
时祺用修长的手指将牌洗好,倒扣在桌面上。浮光正好照在牌底,神秘莫测,诱惑着她出手。
“我们交替抽牌,同时翻面,数字大的可以问数字小的一个问题。”
他解释规则。
“你问的所有问题,我都会认真回答。”
他是真的准备好,将痛苦掰开揉碎给她看的。
“小满,我答应过你,和你之间永远不会再有秘密。”
这个游戏机械简单,温禧一点就通,一点都不费脑。
她对所有新鲜的事物都跃跃欲试,看见是简单的游戏,她的斗志忽而熊熊燃烧起来。。
他们用猜拳决定顺序,温禧出师不利,先输了主动权。在时祺之后,她没有多想,伸出手,就摸了一张。
趁着摸牌时的弧度,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右上角的数字与花样。
红桃3。
十拿九稳了。
她看见时祺不紧不慢地将牌面翻出,草花2,他赢。
温禧接连在输,他问的问题也无关痛痒,美其名曰说想要更快了解她。慢慢地,她的挫败感在累积。
“你可以检查,可以重新洗牌,”时祺看见她着急的模样很可爱,伸出手捏捏她柔软的脸颊,连心情也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又拍拍她的肩:
“那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他将袖口挽起,示意自己没有作弊。
“不用了,愿赌服输,”温禧说:“快问吧,我喜欢什么水果这些也不算什么秘密。”
“小满,你有想过去找你的亲生父母吗?”
啊,终于开始切入主题。
温禧没有疑惑他怎么知道,他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在她眼里,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并不避讳自己的身世,不会以此为耻。
被告知自己不是的亲生女儿后,她没有第一时间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更没有时间去像忙得焦头烂额的温良明去询问。
遗弃一个孩子会有很多不具名的理由。她试想过两种可能的情况:倘若父母去世,她找与不找并无分别;倘若父母在世,或许对方也并不希望能找到自己。
“没想过。”
她诚实地说,渴望过一些真挚的爱,但都已经在他身上得到了回馈。
她很知足。
时祺听见她的答案,若有所思。
下一轮,温禧终于赢了。
全凭运气的游戏,却激起了她的胜负欲。现在翻盘,她终于心满意足。
“机会难得,让我好好想想。”温禧眼尾弯弯,晶莹的笑意像悬在藤架上的葡萄:“你竟然会输。”
“是人都会输的。”时祺的语气温和,像是湖面掬起的一抹明净的月色。
“问吧。”
“为什么你对唐小姐的事会这么敏锐?”
“小满,我从未和你说过家中发生的事,是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垂眼,侧脸的下颌线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然清晰可见,说出的片段让温禧心惊:“因为母亲也曾遭受过家暴。”
严格意义上,并不能算是家暴,只是威胁他就范的一种手段。
他嗓音艰涩,因为有好久没有说出母亲这个称呼。
时祺有强烈的预感,唐金就是当初的任怜月的翻版。
温禧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温禧想起第二次到他家做客时,她与他的母亲打过照面。
“是好朋友来找小祺玩吧。”时祺的母亲叫任怜月,一个清秀干净的名字,与她的模样一般出众。
她虽然穿着一件素色的毛衣,搭配得却很得当,毛衣上一枚褪了色的玫瑰胸针,气质出众,温柔的脸上一双净湖般的眼。
时祺在厨房忙碌,她坐在沙发上跟温禧聊天,但说几句话就会咳嗽一阵,据时祺说,她的身体并不好,长时间住在疗养院里。
显而易见,任怜月并不擅长做菜,十指不沾阳春水,整个家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时祺在操持。
温禧初见时,甚至完全看不出他的母亲是患病的状态,更不知道背后掩盖的是怎样不堪的事实。
后来她搬到时祺家中,任怜月几乎再也没有康复过,在疗养院里长住。她有时候跟着时祺去探望她的母亲,看见她安静地在病床上躺着,再无声地离开。
后来她从时祺的身世知道,任怜月本是任家的千金小姐,当初为了一个男人不惜私奔,与家族决裂,满心欢喜奔赴的却是这样颓唐的命运。
她会后悔吗?
这个问题永没有答案。
“他也打你吗?”
温禧颤声问,生怕一不小心就撕开他的旧伤。
“很少,他留着我有用。”
时祺摇摇头。
很少,并不是没有的意思。
但好在他顽强地成长到了现在。
就这点来说,他比大多数人都要幸运。
像是一点一点在剥开洋葱的皮,她了解时祺,最后注定要被那些陌生的秘密熏得泪流满面。
温禧在一瞬间有许多问题,譬如他是怎样将母亲从他父亲身边带走,是如何来到南江,如何自己在陌生的城市安身立命。
“后来呢?”
“这是第二个问题,你需要再赢我一局。”时祺微笑,毫不留情地将沉浸在故事中的她打断。
他将那些混乱的牌收好,手法快到极致,像是赌场上最熟练的荷官。
故事中缺位的父亲角色,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悄无声息地隐匿在整个故事的背景板当中。
“时祺,那你的爸爸呢?”
胸膛好像突然喘不上气,她再问,好像窥见了某些事情的真相。
第75章 噩梦
时智勇。
让他记忆犹新的人。
这个名字听起来稀松平常, 落在耳间好像一粒微不可见的灰尘,将盘旋不去的阴影锻成无法磨灭的烙印。
他已经很久没有提过这个名字了。
在漫长的岁月里,他用时间在陷阱上覆了一层纸自欺欺人, 从未发作, 却也从未康复,在寂静无人时隐隐作痛。
现在他再提这个名字, 重新与深渊对视。
每个梦都有现实指征,时祺深陷噩梦时,时常梦见自己从高空中下坠, 强烈的失重感让他睁开双眼, 仿佛象征着他曾跌落深渊, 最后依靠自己,又一步一步地从泥沼中爬了出来,无数狼狈的残手将他往回拽, 耳边是猎猎风声的哭号。
那些嘶哑的嗓音带着哭腔,告诉他不要回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童年, 他的童年里充斥着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人, 看见过很多张不同的脸。但都迅速轮换, 融进记忆的深处,好像有鹅黄色的芦苇在记忆之湖中生长又消退, 影影绰绰,最后被他一把野火烧尽,将所有飘渺的记忆都焚毁,斩草除根。
无论何时, 他自食其力, 从深渊中涅,便再也不可能回到深渊中去了。
他对父亲的感情复杂, 提着一口气,不知该从何与温禧讲起。
家庭生活里温暖的来源是任怜月,她像是暗室里的一盏孤灯,将所有的爱都无条件地倾注给他,每分每秒地陪伴他成长。
在新的环境里,她不再是众星捧月的千金小姐,而是任劳任怨的家庭主妇。
作为父亲,时智勇沉默生冷的背影,模糊得剩下毛边的脸庞轮廓,偶尔会露出虚幻的微笑,成为时祺童年里为数不多的美丽碎片。
彼时他的钢琴巡演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时常早出晚归,他爱事业与声名,胜过家庭千万倍。
时祺的钢琴启蒙来自于这位血缘关系上的父亲。
这件伫立在角落里漂亮的器物,在他看见钢琴的那一个瞬间,开启了漫长的因缘际会。
懵懂的他站起来还不到琴键高,被任怜月抱着小心翼翼地去触碰琴键,却不小心发出很大的动静。
他还小,手忙脚乱地以为只要捂住琴键声音就会消失,结果又碰倒一个,再发出另一个音调的声音,吓得他一把缩回手,怯生生地去看自己的母亲。
“小祺,不要害怕,这是钢琴。”
任怜月在一旁柔声与幼子解释,唇角挂着甜蜜的笑。
他听懂了。
钢琴就像是大型玩具,每一次触碰都带给他新的惊喜。他像在乐此不疲地拆盲盒,踮脚伸手去够。
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刻,大概就是回家后的时智勇亲自示范,偶尔心血来潮时会教他,像是逗弄小猫小狗一般,很多时候一个电话打来,他便匆匆离开,撂下几句似是而非的指点,让他自己领悟。
可时祺领悟得比谁都好。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肢体动作几乎一点就通,每次都有新的进步,琴技也在突飞猛进。
但这一切都是水月镜花,最后碎成一滩烂泥。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时智勇变了,开始变得暴躁易怒,好像骨血里积压的兽性因子终于爆发,阴晴不定。
他不再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偶尔温情,而变成整个家庭的定时炸弹。
似乎一点微小的声音都能将他惹怒,早餐时任怜月忘记给咖啡加糖,被时智勇拂袖打翻。瓷片落在任怜月的裙摆上,割伤她的手指,他视若无睹。
甚至,他将放在客厅的钢琴锁进暗室,时祺独自在家时碰不到,抓心挠肝。
他终于趁着时智勇不在家时,凭借自己的记忆力找出藏钥匙的那个抽屉,进了暗室。
暗室里没有窗户,他掀开琴盖,在黑暗里抚上自己最珍爱的玩具。
“下来,别碰我的东西。”
却被不知为何提早回家的时智勇发觉,他二话不说,强力拽住时祺的衣领,将他从钢琴上拽下来。
他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力道,一下跌落在地,却抿着嘴没有哭。
“小祺弹琴真的弹得很好。”
任怜月闻声赶来,将他抱在怀里安抚。
因为外力冲击还有些懵的时祺也点点头,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
时祺的悟性很高,照猫画虎,流利地模仿出一段旋律,演奏完再从琴凳上爬下来,没有注意到时智勇眼里的狂喜,
时智勇眼里的灰暗被一瞬间点燃,他却误以为时智勇是因他弹琴而感到由衷的欣喜。
后来等他终于明白这位父亲的如意算盘,才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有多天真可笑。
那个深夜。
“你不知道,他就是为钢琴而生的。”
时智勇情绪激动,面部表情也跟着扭曲,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但你怎么能让他.....”
后面半句话听不到了,紧接着是清脆的巴掌声。
模糊中他听见父母的争执,这是任怜月第一次在他面前大声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也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惨淡收场。
他从噩梦中惊醒,却在现实生活中目睹更大的噩梦,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捂着嘴,不让自己尖叫出声。
那晚之后,时智勇将关注度放在了他的身上。
他破天荒地将暗室的大门对他敞开,时祺来不及高兴,事情却又走向另一个极端,时智勇疯狂地将所有的乐理知识都一股脑给时祺,毫不关心填鸭式的输入他究竟能不能消化。
时智勇的目的很明确,似乎想用最短的时间,将自己唯一的儿子训练成一位钢琴大师。
他动辄打骂,却对上时祺倔强的眼睛,每次都是任怜月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
时智勇渐渐发现,将傅怜月抓在手里的感觉,更能拿捏时祺。
他不怕言语与肢体上的任何羞辱,却担心他伤害自己的母亲。
回想起某些瞬间,厚重的记忆像是血迹斑斑的旧衣,倾天覆地而来。
他折磨人的方法有很多,譬如时智勇抓一把牙签,让他练习音阶,每弹好一遍就拿一根牙签放在另外一侧,他回家后检查。
小孩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时祺偷懒,想着少练几遍也无人发觉,直到后来看见魔高一丈的父亲,从监控的回放中看见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如坠冰窟。
于是时祺得到惩罚,看见他亲自行刑,用剩下的牙签去戳任怜月的指尖。
他亲眼目睹任怜月痛苦的表情,十指连心,鲜血从指缝中流出,他也跟着嘴唇苍白,将偷懒的念头彻底从心上割去。
“求求你,我弹,我现在就弹。”
他第一次哀求时智勇,颤抖的哭声与颤抖的指尖融为一体,在琴键上一遍又一遍地演奏。
从那一刻开始,任怜月的所有价值,她不再是母亲这个家庭的角色的具像化,而是一个练琴工具,就在于她能牵制时祺。
时祺尝试过很多抵抗的方式,歇斯底里地疯狂喊叫,沉默寡言地拒绝进食,却换来一次又一次更残酷的惩罚,如同亲自点燃引信的火星,在母亲身上引爆。
最后他不再喊叫,顺从且沉默,安静乖顺地做他的练琴机器,将自己校准到百分之百的精确与完美。
“真听话。”
时智勇抚掌大笑。有时候他会抚摸时祺的头,就像一位和蔼的父亲一般,然后继续将所有的音乐知识倾囊相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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