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巧也认可她的盘算,点头应是,又补了一句:“若是够,给你自己也做一件吧。”
阮氏随口应了下,实也没放在心上。
三尺的料子,给兄妹两个人一人一件,已经是勉强。
小姑子归家许久,为这小家劳心劳力,说起来,一件新衣也抵不上人家的苦。她这个做嫂子的,也不是贪占性子。
不过被人惦记着,这心窝里也暖呼呼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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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两日,休海的策令便到了。
这一日,秦巧从到了罪奴村便忙得脚不沾地。
鲜见的,牛娘子竟给了满满一袋子的米。
罗云英正在小灶上忙活,又是一样样的肉货海物,香烟袅袅。
秦巧抽空瞟了几眼,见比头几次屠管事来得架势还要玄乎,不由好奇。
罗云英乐得解释:“可不光是姓屠的要来,上一回押解罪人的吏官们也要留下吃夜食的。”
秦巧:“为何来这里吃?”
镇县里,最不济还有临近的满井村,何处不比这罪奴村体面?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罗云英往锅里添一注水,“一休海,朝廷大船就要进港歇冬。那甲板上的苦力,一大半是从咱们罪奴村拔过去的,有出就得有进,吏官们造册盯核,可要些时候呢。”
那出了力气的大人们,怎好空着肠肚走?
不光是食好酒香住得精细,便是夜里,也不能让空潦怠慢不是?
罗云英呵呵笑笑,凑到秦巧身边,低声道:“这也是个好机会。你若是有心,不妨同牛娘子求求情,让她在姓屠的跟前说说好话。到时候与那吏官榻上过一夜,什么好日子没有,何必......哎?我话没说完呢!”
秦巧揉揉自己耳朵,懒得搭理她。
“你若是觉得好,怎么自己不去?”
罗云英叫她一噎,好半晌才干巴巴地酸了一句:“当我是你这个岁数呢。”
灶间一时安静下来。
大灶熬粥小灶炖肉,热腾腾的,驱散不少寒意。
秦巧见机从火塘里抠了灰,头脸手背,连脖颈处也没忘记,匀匀得涂了一层黑才放下心来。
脑海里不期然回忆起几次那姓屠的看自己的眼神,心里崩上了紧弦。
这地方不能再久留,要不是为了帮着村里捉住贼众,她早就辞了这活计。
不过休海,也是好事。
之前罪奴村的一众劳力,都被临时谴到码头。
那里盯得严,他们没机会作恶,如今归了村子,必然是要再出手。
这一回一网打尽了,她便再不管旁的,早早离去才是正事。
如此想罢,才终于松了神色。
一侧的罗云英瞧她举动,心底泛起不屑:“有些人呐,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看看村里那识相的,如今过的是什么好日子。人家穿的是锦衣,吃的是嫩鸡鲜肉,我瞧着,手腕上又套了个金丝镯子呢...”
秦巧知道她说的是谁。
上一次送进罪奴村中,共有四名女子。
崔八娘有崔三郎护着,勉强周全。
有两个遭了屠生辣手欺辱,不堪求生,先后投河自尽。
剩下的名唤莲容,终究服软,跟了屠生,日子与寻常村里其他人自然不同。
秦巧自觉世道活着不易,别人如何抉择,她不干涉也不做评判。
但求自己不被拉下水就行。
没人搭茬,罗云英也懒得磨嘴。
扭身从箩筐里翻翻,拽了个小布袋往灶沿上一丢,“喏,等粥熬了,把这袋子骨头再熬个肉汤。天冷了,喝些暖的,才有力气干活不是。”
秦巧解开口子,所谓骨头还真的只有骨头,白生生的架子上硬是一点肉丝都瞧不着。
她早也习惯了这种差异,神色无差地倒进盆里,临到最后一抖擞,竟然滚落了一拳头大的黄姜来。
“这姜也是给大灶上的?”
罗云英嗯哼一下,“不是说了嘛,去去寒。”
秦巧奥一声,盯着身前这块不小的黄姜,又扭头看向身后。
小灶上炖着鱼,香味渐渐溢出,罗云英正啧啧着,一双眼珠陶醉得眯起,摇头又晃脑的,哪里还管秦巧作甚。
她左右看看,尚未到放饭时分,灶屋前后的路径上干净得连个耗子都没有。
没人...
她鼓鼓腮帮子,犹豫几番
第24章
“三兄,今日灶上定是要放荤腥的。我听孙老三他们说了,官差不走,姓屠的为做面子,不敢在吃喝上苛待咱们。”崔八娘挤在哥哥身后,不时探头往队伍前看,一边压着音儿,要不是怕惹了看守人呵斥,早就按捺不住地蹦跶起来。
崔三郎往前挪了一步,回头给她个眼色,示意安分些。
自去了码头上,他便日夜焦灼,生怕八娘独身在罪奴村受屠管事欺负。
幸而那人与他们一并留在了大船上,今日才得归。
休海期,罪奴村在册的人都被押送归来。
那吏官们也在,今日的吃食应是不赖的。
如此想道,心里不由一松。
为这一刹那的欢愉,崔三眼底浮起些唏嘘,不过很快掩盖下去,眼神挪转,落在灶棚里那女子身上。
月余不见,人没什么大变,瞧着是黑瘦了些,身上却还是旧衣。
天冷未见加衣,可见她家中不如何宽裕。
与她一个灶棚做事的妇人性子并不安分,一时同看守衙子说笑,一时又打量着队伍人群,嘴皮子喋动不休。
那妇人的手指也不踏实,间或还要伸手戳她几下,指使正好好做事的她又是舀水又是抱柴。
论是谁来,都能看出那妇人一肠肚小气,借机折腾她。
可她只垂首不语,留给旁人一副鹌鹑态,老老实实的。
她必然是个恭谨小心的人。
崔三如此想道...
却听一阵响亮的咳嗽声传来,转眸便看小灶跟前竟鼓噪起一团团浓白烟气,方才还颐指气使的妇人一边呛嗓子咳嗽,脸上一窝窝的酸泪,狼狈地冲到外间。
“咳咳咳...今儿是哪个遭瘟的烂货砍的柴?他娘的送一旦湿柴,莫不是存心跟老娘作对!...”
妇人骂骂咧咧的,看守的衙番们瞧她狼狈,个个乐得看热闹。
崔三心中一动,顺着人群缝隙再看,果然见那女子的大灶上分毫未乱,正握着大筒勺子来回在锅里搅着。
原来人是个谨慎的,却也不堪只受欺负,就跟自己幼时养过的一只花狸似的,记着仇,悄没声地伸爪子捣人报复呢。
眼底浮起一点笑意,再轮到跟前的时候,崔三听她还装模作样地安抚那妇人,不由盯着多看几眼。
他领过粥食,记册子的人喊一声名号,秦巧闻声抬眼看他,又分了一只竹筒过去,“还有这份。”
汤清水透,有些许袅袅气,凑得近了,一股子辛味。
“哪里是肉汤,分明是洗锅水泡姜丝嘛。”
崔八娘失望透顶,一口口抿着粥,忍不住跟三兄抱怨。
算来这一顿已经是她进了村后最殷厚的一餐。
奈何,“孙老三他们说得起劲,我还当是能吃块肉呢。”
崔三郎拍拍她额头,要她悄声些,听她提及孙老三,手上一停。
孙老三确实说了今日必然吃得好,却并未言明一定是今日村中灶上给的好食。
这样一想,便有些耐人寻味。
不在灶上,还有何处能让他吃得爽利呢?
崔三眼神一变,下意识回头往灶屋看去。
此时大灶上领饭食的人早已散去,秦巧正忙着锅底清洗,牛娘子方派了人传话,急令着要热水呢。
一锅必然是不够的,今日活计多,缸中的水眼看就见底了。
她瞟一眼棚外,盯守的人早不知散去何处吃酒,只稀落几个抱碗的罪奴。
也不知今日轮到哪一处的人挑水?
正思谋着喊哪个大冤头使唤使唤,就见角落里有个人,脖子抻得挺长,顶着一张疤脸,双眼殷殷地望着自己。
这是...没吃饱?
秦巧疑惑着,方才给崔家兄妹的粥食最浓,就连清水汤里的姜丝都比旁人多呢!
她咕哝着移开视线,没成想崔三竟还起身了。
生得腿长便利在此处,她只一个眼神打转,这人就杵到跟前。
秦巧吓了一跳,也不知为什么心虚,说话的音儿都低了:“灶上没吃的了,快些走开。”
说完还左右瞟着,防着什么人瞧见!
崔三口不能言,只好手指点了点水缸,又反手戳戳自己。
秦巧:“你要去挑水?”
很闲?
不过,送上门的,总比自己去喊人快,“那你得快些,缸里的我很快就要用光。”
崔三点点头,挑扁担悬桶,还余出空隙跟妹妹安抚地笑笑。
崔八娘一头雾水,嫌弃他非要找事做,自然不会凑上去呢。
“又不是肚皮撑着,给别人做什么白活...”
嘴里嘟囔着,刮干净碗底的米粥,抱着聊胜于无的肉汤小口喝着,一边目送哥哥走远。
这一目送,一抹鲜亮从远及近,映入眼帘。
罪奴村人穿的都是粗布麻衣,囫囵个都少见,豆片似的衣衫上爬满癞痦模样的补丁,针脚不论,灰斑斑的,求的是遮风避羞,不提什么美感。
可莲容却穿了一身齐整的艳粉,足面还是一双翘头掐蓝的绣花鞋。
崔八娘心里瞧不起莲容,寡淡的汤水咽一口眼里的鄙夷更浓几分。
她盯着莲容袅袅挪进灶棚,在小灶上忙活不停的罗娘子立马起身,老脸灿得菊花似的,不由啐了一口,“下贱坯子!也不怕吃得美,夜里你那早死的爹娘索你命!”
咒骂着,却眼巴巴地瞅着灶棚的动静。
“...就一张嘴,吃得下一整只鸡吗?”
“...小肚皮,竟然要吃两碗米!”
“......又不干活,哪里来的脸端一海碗的...哎?那是什么汤?像是云脚呢...”
“嘿嘿...云的什么脚!就是些不值钱的虾公,八娘你要是想吃,只管同我求求,保管肥的瘦的,任由你选。”
声儿是从身后来的,乍一听,崔八娘吓得险些惊叫出来。
她连忙捂嘴,往一旁的角落里躲,好容易避开孙老三要摸自己脸的臭手,眼珠子四处乱溜寻着哥哥,吓唬道:“孙老三,你别乱来!信不信我扬嗓子喊一声,把吏官们招来告你欺负人!”
孙老三才不怕她,来前他就看过,那屠生正忙着和官吏们打交情,看守的与他熟络,莫说是动手,便是强掳人走,也没什么了不得。
不过,行不在此,便作势收手。
他轻咳一声,往后退了几步,“八娘,与你做笑闹着玩呢,何必当真。对了,崔三呢?我找他有事。”
崔八娘连忙伸手指了向:“三兄去挑水了,很快就来。”
挑水?
孙老三挑挑眉,唔道:“行,等他回来,你知会他一声,叫他快些到虎哥那儿一趟。”
一边走,再次叮嘱:“记得,要快些!若是来迟误事,可别怪我不护着你们兄妹!”
护着?
崔八娘对着孙老三远去的背影,心里恨得直吐脏,“不生那龌龊心思就算你积德造福,还生好心护着谁!”
一打岔,自然也瞧不见莲蓉还端走了什么美味。
她吸溜干净最后一丝姜片,不忘将崔三郎留在原地的粥碗底子刮干净。
“且等着吧,有朝一日陛下大赦天下,我家翻身,叫你们好看!”
她念叨着不甘,话说完,心里一激灵,忆起这话原是与她同屋的人常挂在嘴边的。
旁人常挂嘴边,她听得多了,不知何时,竟也存了同样的希冀。
可......那要等到何时?等她佝偻年岁,头发花白,牙也掉光?
若真到那般境地,又有何意思?
难不成就靠着这点稀汤水吊命,整日提心吊胆地过尽余生?
再念及自己日日所惆的都是怎么果腹,崔八娘一瞬想到了方才莲蓉离去时候的背影。
都落到眼下田地,如是能换得和莲蓉一样的好吃好穿,倒也...不错。
她内心暗自挣扎着...
崔三郎挑着一旦水自远处归来,瞥见八娘好生生地留在原地,顿时心安。
一来一回,即便是他已加快步伐,依旧费去不少辰光。
却也省心,原本还在灶棚邻近的人都走光,他也好与那秦家女郎报信。
秦巧正等着他这一旦生水呢。
打眼瞧着,不由觉得感慨。
上一回瞧他,挑水时候还泛生疏,扁担斜在肩上,他这人又长手长腿,晃荡起来跟个横跳的大螳螂。
离开月余,想来那大船上的营生并不轻简,苦累加身,这等子费劳力的活计,做起来渐也熟练。
挺好的。秦巧心想。
人肯出力,便是心里还有奔头。
“不急着倒进缸里,先搁在跟前吧。”
秦巧指了指灶台的边,又道:“这两桶下锅,还得再来一遭才够....”她顿了下,抬眸瞧人,“今日本也不是......”
话音卡在嗓子眼里,秦巧这才觉出两人站得有些近了。
灶膛里的昏黄歪扭着大半铺在他灰色上衣,有几许恰好投映在莹亮的眼底,记忆中的那双如星辰灿烂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向她。
有那么一瞬,秦巧恍惚自己还站在汴京的冷冬,身侧是婢子们对崔府三郎君的喃喃奇语,而她身周的一切都披上模糊,眼中心底只剩廊桥中央提灯回眸的墨衣身影。
一切那般遥远...
可越来越近的呼喊声,俶尔拉扯回她所有的思绪。
秦巧近乎惊慌地往后退了一步,听着心口一声声闷响,像是躲避什么,偏头往外迎去。
是罗云英在喊她的名字。
一步、两步、
手腕猝不及防被扯住,秦巧低呼一声,惊愕回首:“拉扯我做什么?嘴巴哑了,难道耳朵也是聋的?听不见有人往这来了?......”
一时失神,伤人的话语不及思索便已经出口。
秦巧半分怒容,在崔三一顿胡乱比划中,终于僵在脸上。
她抿抿嘴,在对方愈发凌乱的手势中,领悟到什么。
“便是今晚?你能确定吗?”
崔三有几分犹疑,心下不敢凿定。
只好在秦巧迫切的眼色中,失落地摇摇头。
眼看听不到秦巧应声,罗云英的声渐渐近了。
秦巧脑中大乱,呼吸乱得一团糟,强自压着镇静:“你先去棚子外边。”
崔三郎不敢多耽搁,大跨步往外边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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