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云英还没见过这场面,扬着声儿问发生了什么。
肖二一鞭子抽在崔三的腿上,呲牙道:“这厮胆子不小,与他住在一个同棚子的人过来投举,说他昨夜一夜未回棚子。不回棚子,那不就是偷偷跑出村子了嘛。”
无赦不得出,这是罪奴村的死规矩,犯之,则死。
罗云英看着他们把崔三拖走,不由摇摇头:“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这几条赖皮狗。啧啧,还说保不齐沾沾妹妹的光,他这个当哥哥的,日子能好过些呢。”
再一转眼,竟是闹得动静大了。
屠生也被惊动起来。
秦巧站在人群最后,听崔八娘哭着喊着求情。
她哭得真叫一个梨花带雨,屠生一夜舒畅,心里怪喜欢她的,不由起了怜惜。正要松口放人,那肖二瞧着不对,忙凑上前在他耳边嘀咕一通。
听完肖二所言,屠生脸上阴云密布,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好似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再听崔八娘哼哼唧唧,猛地卡住她脖子,硬生生将人提得虚空,质问道:“说!是不是你们告的密?”
被人压在地上的崔三腾得要往直了站,因着反抗脖颈青筋暴起,几个杂役没料到他还有气力反抗,险些被挣脱。待得反应过来,四五个呼得围了上去,往他头上、背上狠踹。
人群静谧,只有杂役们暴打的动静,夹杂其中的是崔八娘微弱到几不可闻的挣扎和求救。
“跟我无关...跟我无关...哥哥还在家里等我...”
秦巧反复念叨着这几句,偏开头不去看。
可身边有个人,好低的一句‘活不成喽’不知怎么突然在她脑海巨响。
她也不知怎的,突然扯嗓子嚎了一句。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最前面。
崔八娘蜷在泥地上正捂着脖子,咳得惊天动地。另一侧的崔三不知死了活的。
屠生对她敢站出来还有些难以置信,反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秦巧脸上还存着犹豫,她不知道,在旁人眼中,自己早已抖得不成样子了。
纵是如此,还是仰着脖子说了句:“我说,是我。”
第30章
话音落地,秦巧后知后觉自己是站着的,慌了一下,忙跪了下去,先磕个头。
“请...请屠大管事安。下女...下女乃灶棚役妇,秦家二娘。”
她嗓子抖得厉害,自报名姓后,不及屠生开口,续了一句:“役妇有罪,有大罪,求大管事大人大量,宽恕则个。”
又是一连三个响头。
是实心嗑的。
屠生见她额上顿时破皮见血,方才的怒气稍减。
他不是什么大善人,自不会为这点子就轻易饶恕,平复几许怒气,寒声问:“这么说,你是承认了?”
秦巧脑子急转,舔舔干涩的嘴唇,生逼得自己落泪下来,“求大管事开恩,看在役妇乃是因家中贫寒、嫂子只想省一口粮食,可怜可怜下妇吧!大管事,大管事,您是天降的神仙菩萨,心肠灌满了慈悲,求你看在...”
哭诉到此处,她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喉咙里滚出一连贯的呜咽,膝行上前,撒泼似的竟抱着屠生鞋面哀嚎:“求您看在役妇是受蛊惑,只想求生路,情急之下才犯了大错,饶我半条命吧!...”
屠生整个人一僵,有些惊讶。
一是从未被人恭维过菩萨心肠,心下不自然。二是有些凌乱,听不懂这疯女在说什么。
可不是疯女嘛...
瞧她又哭又笑,磕头不算,抱着自己鞋面又是怎么回事?
一侧的肖二和杂役们也傻眼了。
倒是见过软蛋怂货们求情,却没见识这种架势,慢了半瞬,忙拔步上前将人扯开。
扯开一看,十分嫌弃。
眼泪、鼻涕虫搅弄得都起沫了,头上嗑得厉害,血也挂上线从眉间悬进一团白糊糊里,乍一看过,落眼处都没。
众人顿时清楚,这是真叫吓坏了。
这不,还想着往屠生那处爬呢。
屠生险些没给恶心吐,不愿意看她,“你方才是何意?”
秦巧被人按在地上,半仰着脖子哀哀回话:“下女家中贫寒,门中嫂子憎我赖在家中,仰赖大管事您心善,给我一条活路。若不然...只怕是....我...早就死了!”
她故意停顿给屠生自行描补的时候,“听村里人说只要花些铜钱,就能从您这处招个赘婿,下女便心生贪念,想着...想着...”
她转头往没动静的崔三郎那处看去,这一看,心里咯噔一下,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睁开眼看着自己。
屠生没等到下文,回头顺着她视线挪了个目光,“......难不成你瞧上了这哑子?”
“他...个头高,身子还行,若是能许个一两个男丁,下女也好自立门户...”
她的声音愈发低了,可此刻全场寂静,什么心思盘算都在暮色四合中昭然若揭。
“下女错了!下女知错了!”秦巧猛地拔高声音,又要往屠生那处爬,动不了,只好伸出手够到他鞋面,“下女不该昨夜与他在灶棚厮混,坏了村里的规矩!求大管事发发善心,放过下女吧!下女给您磕头!求您信我!再往后我与他一刀两断,绝不再往来。只求...只求您给下女一条活路...一条活路...”
她可与村子里的妇人不一般,是胡老汉领来的平家女。
正当的出身,最看重名声了!
说了这般多,也只是求自己的一条活路。
旁边那个死活,她是碰都不碰。
过片刻后,屠生猛地爆出一串大笑。
笑够了,眼里重翻阴鸷,这一回却是冲着肖二看去。
挨过板子,险些将这个蠢货给忘了。
若不是他行事不检点,竟有胆在县里吏官眼皮底下犯事,自己又何至于被牵连?
板子不说,那满井村的郑保长可真是敢要,张口就是二十两并五旦新米。
可他不得不给。
损了这些,真叫他恨天骂地。
他心里信了秦巧的话,再看肖二做派,便觉得是这厮想推脱故意为之。
昨夜饮酒且闹淫至夜半,睁眼还没空进口茶水,就卷进这糟乱...新投怀的女人也差点殒命。
他一斜眼,角落里的罗云英见风使舵,大着胆子上前,将缩成一团的崔八娘搀扶起来。
肖二瞧着形势古怪,欲劝:“屠管事,您莫听这贱妇鬼扯,她......”
“你是胡老汉引来的吧?”
肖二被堵了嘴,脸色难看起来。
秦巧点头应是,“惹下这祸事,下女往后再不敢在村里现身,求...”
她又要求,屠生没了耐心,“你想要个赘婿也不是不行,地上这个...”瞟一眼那处的血迹,“我瞧着不顶用了。秦二娘,你还瞧得上不?”
背后压着的人退后,屠生如针扎一般的视线却还缠在身上,她不敢松懈,故作为难地看了崔三几眼,想摇头又迟疑了下,把脸往肩窝处藏,像是嘀咕一般:“按理昨夜...可他这样子...没什么铜钱给他看病...”
屠生终于不再怀疑。
舍个半死的罪奴,也算是给崔八那一巴掌的赔罪,于是大手一挥,“一个罪奴一吊钱。想不想要,人都是你的了。天黑前将钱送来,再把人领走。”
说罢,懒得再管,转身就走。
崔八娘等他错身要走的时候,像是不敢相信,扑着睫上的泪珠,软兮兮地道声‘谢大人开恩。’
屠生见她领情,便知是个懂事贴心的。
“去收拾下,过会儿进屋吃些东西。”
崔八点点头,“我...妾能送送哥哥吗?”
屠生意味不明地扯起嘴角:“随你心意。”
折腾这许久,什么好都没落着。
肖二没憋好气,眼看屠生走远,为保小命,跑着撵去求饶。
罪奴们稀落散去,只罗云英一个瞧秦巧可怜,念着这两月相处过,上前将人扶起,“你说说这图什么呀?”
她啧啧一下,瞧崔八费力地扶着地上的崔三坐起,嫌弃地瘪瘪嘴:“锯嘴的葫芦有气的死人,迟早有你后悔的时候。”
后悔?
秦巧吸着鼻子,匆匆弄干净脸上的狼狈,“再说吧。”
她身上没挨什么揍,就是被人压着挣扎时弄出些搓伤。
相比,崔三简直像从血水里泡过一般。
这张脸肿得变形,旧伤疤和新伤交融,一时分不清哪个更重些。
他可真是狼狈呀。
却从浮肿的眼缝透出里那种....说不来是什么,总不是犹有余悸的庆幸或死里逃生的喜悦,很淡,不知道是不是她善于描补,居然读出那眼神里是万分的歉意,像是在说抱歉,又给你添麻烦了...还有谢谢啊。
秦巧错开视线,清清嗓子,方才哭得很用力,嗓子发哑:“你若是还能动,就去收拾东西吧。我去去就回。”
去去就回...
真是眼下他能听到最美好的话了。
崔三郎想笑笑,一扯嘴角带出伤痛,眼前顿时发昏,好容易和缓过来,再去看时,视线尽头仅剩一道高挑的背影。
走得...真快...
**
屠生既开口,旁人再不满,也不敢阻拦。
秦巧将一吊钱递给牛娘子,见她没传过来身契或什么文书,欲开口索要。
罗云英见状速扯她走了,“罪奴有什么身契,朝廷流放的人,没有大赦天下,谁敢给文书?”
秦巧:“人走了,若是将来吏官盘查...”
罗云英:“记个死档就行,这事儿做惯了,没人管这点鸡零狗碎。”
如此也好。
秦巧与她一路相走,想了想,道声谢。
罗云英难得笑出声,“若真要谢,将来我历上什么生死,求到你跟前,你可不能推辞!”
这话...秦巧没有直接应下,“若是我能帮的话。”
有这一句,也够了。
罗云英晓得自己是离不脱罪奴村这烂地方了,早就认命。
村里这些年不乏走得脱身的人,哪个不是脱层皮舍得刮才成事?
难的是,得遇上那个愿意伸手拉你出泥潭的人!
她最是明白秦巧的心思了。
什么招赘,什么过夜...自己整日就盘旋在灶上,野鸳鸯偷情没有,还能心里没数?
秦巧不过是堵肖二的嘴,用女娘家的清白保崔三的命罢了!
屠生个蠢货,也就碗底一口的脑仁水,其余全是泥浆浆!
是个心软的人呀。
保不齐将来,自己也能得个机遇呐...
目送秦巧一行消失在夜色中,罗云英裹了裹身上的单衣,在杂役们防备的眼神中转回村子。
方走了两步,她顿住脚,不由仰头看去。
絮飞的沫落在脸上很快融化,她惊愕道:“哎哟!今岁的雪来得可真早呀!”
**
碎雪随风落在自己面上,凉得秦巧一激灵。
她愣怔几息,很快反应过来,将板车角落处的一个裹布抖擞开。
是件长衫。
她比划几下,最后连头带身,一并覆好。
胡老:“......又不是死了,裹脸作甚?”
秦巧颤颤手指头,没脸直眼看他,嘀咕道:“一吊钱呢,别给冻死!”
拉着个人,不好走山路。
胡老拐上大道,路好走些,才喘口气,回头斥责:“你也知道这是一吊钱!你说说,买粮买肉买布匹,哪个不行?!”
放着安生日子不过,尽是闹腾!
秦巧:“我会还你的...连带着利钱。”
胡老:“......”
秦巧:“大不了,我给你养老送终?”
胡老:“多稀罕呐!求着你了?”
秦巧嘿嘿默笑,板车上的崔三没撑住昏了,她掖紧对方衣衫,从胡老处接过一根拽绳,“下雪了,我帮您一并背车。”
胡老嘴皮子动动,终了也没再说什么。
事儿都办了,难不成还能野地里给活埋喽?
“且回去着,阮氏非活吃了不可!”
秦巧一顿,想起临走前阮氏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耷拉下了嘴角。
第31章
阮氏送热水到东屋。
冷风顺着门缝钻进,灯影摇晃,秦巧回头看了一眼,上前接过木盆,阮氏关上门。
秦家小院四个向,坐北朝南是大门,自来东边为尊,是秦父秦母的居所。
早前秦母在时,素爱干净,东屋子置办得惬意。再后来,能落人眼招羡慕的,一样样叫人搬走抵了债。眼下再看,光秃秃的,一进去只有正对的秦父秦母的牌位。
阮氏只在大亮天的时候进来洒扫下浮尘,深夜再看,凄凉不说,心底还毛毛的。
她忙跟上秦巧的脚步,进跨间,原本公爹在时睡过的木床生了螨毛,秦巧劈了当柴用了,没预备着会有人住,一直空着。
窗下有个木凳,点了烛台,映出地当中一团人影。
外头飘着雪,有伤的人怎么贴地睡,胡老院里空屋卸了块门板,就当是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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