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三温顺地点头。
今日还是昨日那件短褐,内衬兜子是她新缝好的,里边沉坠,十来个铜子很有分量。
牛家铺子门口的小厮看了半晌,直等他转身,上来进礼。
天地君亲师,牛家家主收他做徒弟,伺候的杂役便要当他是半半个主子。
大清早的,牛家铺子并不热火。不过木铺子的生意讲究吉利时辰,若非搬家动土成亲定姻,少有上门订货的。
牛家铺子连带着后院一并三道门。
门脸很小,常用作迎来送往。
往里第二道门就深了,分左右两边。左边稍微大些,许多做成的木器皿陈列,方便客户上门赏眼。右侧则稍有些窄,空地上陈列冗杂,最多就是刨出的木花卷和木碎屑。
他到的最早,就在二道门的右边空地上等着。左右无事,便随意转着,瞧瞧先前木工匠们打磨到一半的工活。
认得出曲尺、凿子、钻子。还有一柄墨斗,和早前他自己琢磨出的几分像,却不如这个雕刻入木,距离轴承转滑还欠些妥当。
看得入神,一时连身后来了人都不知道。
“你在做什么?”
崔三闻声扭头,就见进门的是个穿着灰褐色袄衣的青年,一脸不耐地倚着洞门边,挑剔地看向自己。
他指指手里的墨斗,见他视线下移,于是妥帖放好,搭手行礼以做问候。
青年上下打量他一番,不在意地摆摆手:“想看就看吧,又不是什么珍奇物件。”
院中一时安静,崔三心里猜测这人是什么身份时,就听对方又开口:“你是我爹新收的徒弟,管家说是个哑巴?”
崔三颔首。
青年脸色好看些,“哑巴还行。我这个人最喜清净,做活就做活,嘴皮子呱嗒起来燥火。”
天色渐明,牛家家主很快到了。
院中又多了两个与崔三差不多岁数的男子,一应都是今冬刚收的弟子。只崔三听他们说自己纳了多少拜师钱,便明白胡老引荐,自己被免收了铜板。
牛师傅说了些客套词,很快搬弄出一套齐全的工具,一一细致地讲着何处用。
崔三听得认真,其实这些寻常都在书本上瞧过,只眼下真拿上了实物,一点点操作起来,发觉木匠也并不是那般容易。
他很感激胡老引荐,学得自然勤谨。
院里四人各自守着专有的台子忙活牛师傅分派的考察任务,顾不得说什么闲话。饭食竟是牛家供应,这还省去自己花钱,崔三寻了角落吃着,然后就见另外两个凑在一块不知叽叽咕咕说什么,而后发出一阵阵意味不明的笑。
行走在外,有人便会分帮结派。
崔三不想与这二人为伍,一偏头,正巧看了牛师傅的儿郎阴森森地瞪着那两人,攥着筷子的手指不停地戳着冒尖白饭的碗底,发出噔噔噔的响声。
也不知是不是早前有结子?
他匆匆扒拉干净碗底,借口如厕,避开是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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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巧归家时,阮氏已经比量着尺寸裁剪出了料样子。
阮氏:“大的这两件,是小白和丰收的,做成夹衣。冬了,续上层棉料子。开春天一热,又能拆解成两件合身的。”
寻常百姓家,哪里分得出四季分明的衣衫。
日虽然紧巴,寒冬里的穿裹和吃食是不能缺的,若不然苦生生的日子,就嚼不出点奔头。
秦巧从篓子里翻出四颗黄澄澄的柑子,秦丰收眼睛一亮,欢喜地拍手:“妹妹,妹妹,我要吃黄柑。”
“哎呦,这东西不便宜呢吧?!”
阮氏也很惊奇。
寒冬时节不是下果子的时候,果皮透着亮光,凑近了能闻到浓郁的果香,未吃便晓得是好果。
“今早上遇上了街面的混子收护费,同我一处有个老丈不愿意给,那些人竟要动手。我瞧不顺眼,偷摸喊了声‘衙役来了’,混子吓得掉头就跑。老丈谢我,低价卖了几个给我。”
阮氏听得心一跳一跳,只不过一瓣柑子送进嘴里,丰盈甜蜜的汁水顿时冲得脑子空空,“哎呦,咱家以前院里是有棵杏子树的,一到了盛天,一颗能有我拳眼这般大。”
可惜公爹欠了债务,叫人家上门挖了去,从此后想吃果子,就只能去后山摸些野地里的。
吃得再香甜,一半足够了。
阮氏将手里的另一半递给丈夫,桌上的另两个让秦巧快收起来:“你按着数买的,一人一个,别都偏心给丰收。”
回味着嘴里的甜味,阮氏重新拿起针线,一边熨衣,余光看向在缝边的小姑子,打听起来:“夜里时候,我听着小白出门了,是寻你去了?”
秦巧含糊地唔道:“嗯。有些事儿要说。”
大半夜,能有什么事情?
阮氏心底笑得暧昧,面上不留痕迹,若是惹了二娘生恼,她可不知道怎么哄人。
可她又不想白饶了去,于是哼哼起村里人常唱起的小调子。
起先秦巧还没在意,因是些俗言,她听不大懂。
察觉到阮氏时不时瞄向自己的略带情态的眼神,顿时醒悟过来,尤其是那句‘穿新衣,去和我那新啊~郎啊~啊~会会呀~~’,听得头皮发麻:“我去洗鸡笼子先。”
前脚出去,后脚北屋一阵响亮的笑声。
秦巧揉揉发红的脸蛋,凉意扑面,人才清醒过来。
有料子,现棉花,再加上阮氏手脚麻溜,日昏时分,崔三一进门就收了件新衣。
秦巧被搡进东屋,不敢直视阮氏打趣的眼神,只好认真看这衣裳是否合身。
细细看过,再让他伸胳膊转腰,“咯吱窝这儿有点崩线,紧不紧?”
崔三做了一个磨木头的动作,点点头。
“先换了吧,暮食吃过,我给你改改,明儿就能穿。”
家里吃得并不多丰盛,偶山间捉个鱼鲜兔子一类,至少温饱不愁。加上他卖力气,每顿饭食总给的多些。
瞧着是比一开始回来的时候要胖些。
这是好事呢。
她心里想着,一扭头,顿了一下:“改日另在东屋角上盖个小间吧,到时将爹娘的牌位迁出去。”他一个大活人,和两个牌位过日子,不太吉利。
崔三从实点头,耳听外院没什么声响,随手放好新袄衣,缓步朝她靠近。
秦巧心头怦怦,下意识后退一步,道:“你做什么?”
刚定下情义的男子显然是克制不住的。
今日凡是有空,他脑海里总是浮现她的面容。
她有一双不画而翠的眉,眼如水杏,昨日松挽长发,苗条的身量晃在他梦里。
苦活磨锻她,于是削肩细腰,见之欣喜。
他几乎就贴着她站定。
啊...两边腮上的几点小雀斑真是俏皮可爱!
若是口能成言,他必要说些不着调的话。就这般脉脉相视,才最美!
下一瞬又觉得不够,于是果断伸臂将她抱紧。
她僵板着腰,应是紧张的。
自己也是,好辛苦的前半生才拥到了心坎上的女娘。
蹭蹭她的鬓角,闻到她发间清淡的皂味,还有两颗步调一致的心脏。
秦巧被她大狗似的磨蹭痒得险些笑出声,发觉自己双腿发软,心头软成一滩泥,索性懒得挣扎,伸出手摸上他的后脊梁,一寸寸向下,双手结个扣,感受从未有过的美好。
夕阳的余晖淡去,屋中也变得模糊不清。
她终于下了力气挣扎下,“再晚,嫂子又要笑话我了。”
说完,险些一巴掌扇自己。
什么时候自己的嗓音变得这么黏糊糊?
崔三却喜欢,与她额头相贴,笑得情真意切。
再到灶屋,阮氏看破不说破,闷头端饭。
只不过在崔三去院里忙活什么竹架子流水的东西,趁机问秦巧:“二娘,往后你们还分屋子睡吗?”
秦巧被问住了,“...我不知道。”
同住会不会有些快呢?毕竟昨日才拉手,今日抱过,夜里就相拥而眠?
阮氏很气壮山河:“这有什么?你两早就是成婚的夫妻,住一个屋子有什么不妥?”
她想想南屋的大小,“要不然暮食后,你就搬进东屋子去?”
第42章
秦巧摇摇头。
当时事出突然,豁出去舍了名节。眼下真有情意,倒是裹手裹脚。
“也不急。新旦后再说吧。”
阮氏也不强求,小两口入洞房是私密事儿,她过问过问,多了就显得不识礼。
打这一日后,秦家的小日子变得很有例数。
惯常出门学艺的崔三、日砍旦柴去镇上的秦巧、操持家里吃喝牲养的阮氏,还有一个被护在羽翼下的秦丰收。
满井村也无大事,左不过是些鸡零狗碎。
诸如邻居林家二全定了旁村蒙家姑娘,来年三月就要成亲。
保长五十大寿,铺摆了十桌流水宴,秦巧花五十文买了福寿字样的红封糕点送去随礼。
不知为什么,黄婆子与家中儿媳闹僵,多少人都劝不合。
云云杂杂,秦家只当这些事情是生活的调味,随耳听听。
一转眼,入了腊月,家里养的蚕终于完成结茧。
这一日镇上木工铺子放休,秦巧和崔三出门一同上山,前后一个时辰左右,将自家和胡老家的柴垛子堆得高高的。
胡老瞧他们门里忙活,瞅了半晌,抱着黑团猫来凑热闹了。
因是晚秋蚕,多吃了半月的桑叶。
阮氏教了秦巧去分双宫茧和单宫的,自己先去大灶上煮水。
“单宫的茧子小,常是织坊收了,让线娘们抽丝,然后做成丝绸。”
秦巧捻了两枚不一样的,对比给崔三看,“要是家里有织机,我就能用蚕丝上机织布了呢。”
崔三举起一个对着日头看,见这一枚里头隐约瞧得出两只蚕虫。
“双茧子的,是两只蚕虫吐丝,就不如单虫的均匀。抽不了丝,最适合开面做被芯。”秦巧赶开脚边凑热闹的鸡子,麻利地分拣着手边这箩筐的。
虽是晚养,阮氏很上心,喂养桑叶、清理蚕砂样样没疏忽了。
只要人勤快,蚕种就不会辜负勤劳,满打满算竟有三大箩筐的茧子。
分拣开了,单蚕茧的不多,左右用不上,秦巧出门去跟村里另一户养蚕的人家换了双蚕茧的回来。
“快快,拿来先泡上。”
阮氏坐在一个足有一人环抱那么宽的木盆前,盆里冒着热气,上面是装满白茧子的布袋,“我以前也不会扯蚕丝,这还都是婆母教的呢。”
水要温热,蚕茧先泡一盏茶。
大火烧开,加碱面,然后沸水煮上一盏茶。
微微放凉,再继续煮,来回重复4-6次,中途还要更换成清水。
煮好的茧子捞出来冲洗干净,下一步便是剥蚕开棉。
到这一步,阮氏便不允许秦巧和崔三动手了。
开棉一步没有经验是做不好的,要么扯破,要么扯得不均匀,白浪费!
开棉分大小。
五个茧子成五层小面片,合一个大面片。
一个大面片合一个面兜子。
满井村的凉是湿凉,透骨头的寒,入冬后三斤的蚕丝被子足足够。
一个三斤的蚕丝被子差不多要百五十个面兜子。
上夜了,所有的面兜子都悬挂好后,阮氏累得腰眼直发酸。
随意喝了些粥,她便歇上夜了。
第二日天一亮,家中最早起的又是她。
晾晒过一夜的蚕面兜子都已经干了,院子当中是成年男子两臂宽的竹桌子。
于是这一日又是从早忙晚。
一大半面兜子都被均匀扯开一层层铺在台面上,薄的地方补,厚的地方疏,一边拉一边要仔细观察。
“剩下的这些,留着。等我扯散,还能做几件暖和的底衣底裤。”
阮氏累得浑身是汗,可瞧着台面上厚囊囊的蚕丝,便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阮氏匝量下厚度,心里盘算着:胡老那边送一床、二娘和小白各分一张,最后余的不多,她和丰收就不必再分,合盖一张也够数了。
耐得住这月数的辛劳,蚕虫没有辜负她的期望,馈赠给她一个轻柔暖和的冬天。
阮氏笑得欢快,扭头同秦巧道:“剩下的这些,给咱们姑嫂一人做一件蚕裤子,今冬光他两个有新衣,终于轮到咱们了。”
秦巧配合地说了谢。
灶屋里人影晃动,是崔三在熬野菜粥。
已经能闻到熟悉的米香气了,她想起这两日做活,阮氏口中不断提起的阿娘。
不知是哪里来的野鸹,哇哇地直叫唤,听得人心头生寂。
“嫂子,这些都是阿娘教你的吗?”
阮氏:“嗯。每年婆母都会养蚕的,要养就是四季蚕。那时候家里蚕丝被子能有十来床,最厚的能有十来斤,卖到镇上能有半吊子钱呢。”
百姓家能用来淘换钱物的,只有自己的苦力。
四季辛劳喂养,穿针引线,一年到了冬卖过,就是个很值得丰润感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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