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他们曾猜测:牛闰林相请,意在织机图,保不齐是想买织机图样。眼下听,怕是不止于此。
秦巧:“共创大事?”
牛闰林无心多做寒暄:“你二位琢磨的机造图,在牛某看来,是一道商机。”
他是探过这两人的底,说起话来颇有指向:“某出资,二位出手艺,不愁将来开创一门基业。”
接下来半个时辰,秦巧与崔三坐于对首,听这位牛家郎君侃侃而论,眼景展望从小农之家,不过两载就能一跃成本镇首富。
秦巧&崔三:“......”
真敢想呀!
她堪堪拦住对方话头:“牛郎君,且听我一言。”
“首富一说,有些虚幻。只眼下,我夫妻手中的图样还不成气候,究竟能否得用,还要试过才知。所以....”
牛闰林豪气摆手:“我信崔三的手艺!”
崔三:“...?”
他从一侧拿了纸笔,写了一句话递到对面——你是喝醉了?
若不然一直胡言?
牛闰林平复下心情,在对首两个淡然的视线下,终于冷静。
“先吃些东西吧。”
秦巧轻轻呼口气,看他攥筷子吃着菜蔬,便同崔三对看一眼。
说实话,牛郎君的谋算很让人心动,她若是一点都不上心,乃是假话。
光是织机买卖一事,从满井村郑家那处所知,一架粗简的腰机在寻常人眼中都很奢望,她和崔三正琢磨的踏板织机若能落成,只怕能掀起轩然大波。
她脑中思绪过了几道,看向对面:“牛郎君,我且问问,您可知道镇上有几户人家自有织机?她们家中所用是何种样式?”
牛闰林一愣:“.....约莫是有几户吧。”样式的话,他便说不起来。
秦巧又问:“镇县之中,可有专司织坊的大户?其中织坊占地多少,内里织娘织机规模又做何量?”
牛闰林闭嘴不言了。
秦巧轻吁道:“非是我们不想与您共创新业。说来不怕您笑话,我家穷得出名,有您愿意出资,我夫妻恨不得立时点头拿上一笔厚财。”
隔窗有人声渐没,由远及近的打更声提醒秦巧时辰不早了。
她再度开口:“可我们不想白坑了您的资财。”
所以一时上头,热情褪去,经不起考量。
她再次道谢,看出牛闰林早不如先前兴致,一副蔫样子,便知他也品出其中关窍。
“天色不早,那我夫妻二人便先告辞了。”
牛闰林潦草点点头,盘算了一整夜的生意没着落,只想喝酒消愁,更是连起身都懒得。
秦巧也不在意,携手与崔三一并踏上归家的路。
第44章
本以为前些时候一顿餐食,牛闰林该是打退堂鼓了。
秦巧推开门,院子里哼哧磨木头的声音持续不断,间或交杂着牛闰林说话。
看那处堆放,新砍伐的整树已切割成长短宽厚不一的板材。
阮氏错身迈出,瞟了一眼,“瞧着是有模有样的。”
秦巧回过神,提起脏水桶出门去倒。
再回来时,一并帮着阮氏在东墙边淋洗菜式。
早前院里下种的菜苗顶出嫩尖,绿油油的韭菜割一小刀,剁碎伴着面糊烫锅底,吃起来稀罕,也是这时节能调换口味的一种吃法。
崔三自己琢磨出来的竹水架子颇有意思,用时候从顶上舀满满一瓢水,一路相错搭拼接的竹台因为水分量的轻重来回跌宕,轮流到最底层的时候,正好淅淅沥沥的用来洗手洗菜。
阮氏新摘了几根细胡萝,拽过木盆在空地上接水,边问:“这后生放着好好的小掌柜不做,跑来咱家凑什么苦头?”
可不是自寻苦头嘛。
牛闰林一看就不是做苦力的人,大早上非撵在崔三身后进山,回来时满身滚泥,头脸狼狈的样子,冷不丁还当他出了多少心力呢。
秦巧也无奈:“约莫还惦记着自立门户的事。”
阮氏想起这人来时提挂的小半扇猪肋,“是个不缺钱的主儿。盼着小白真能做成,到时有他出钱,你也不用天天砍柴营生。”
最关键,她这几天打听活计,想着能赶在开春前定好门路。
可惜没什么下音。
秦巧笑:“也说不准呢。”
就看昨夜草纸上绘得有样子的织机,真要是做出来,秦家的日子有个盼头。
时人一日吃两顿。
今日有客,且空腹进山给家中帮衬,阮氏便在日头微偏的时候忙活出一顿饭食。
绿韭面饼,自家腌菜,半盆焖骨,余的想凑个体面,阮氏实在没有本事凭空变化,只好坐了一炉熟水里边加了不少自家晒干的果子。
牛闰林倒不嫌弃,十分热情地道谢,吃的时候也不拘谨,比秦巧这个主人家还放得开。
秦丰收很喜欢他,非要坐在一块。
难不成一起进山生出了情谊?
秦巧猜测。毕竟这两个人一般般滚了半身泥,像是一块掉进什么泥坑。
“料子都开差不多了。”
饭罢,秦巧也凑到他们跟前围观,牛闰林主动解释道:“旁的不行,这刨方,我还做得来。”
刨方就是把开出来的木板材磨得光滑。
地上堆了不少卷起的刨木花,被关了一上晌的鸡子耐不住好奇,不住地用爪子在地上扒拉。
牛闰林刨方,崔三接他下一道工序。直角铁尺比照木材纵向,开出正角。
再往下秦巧就看不懂了。
只崔三捏着细炭条在木材上划出一道道痕线,间或从一侧桌上拿起制好的榫卯比量。
其中最令秦巧新颖的,乃是一根六纵面的圆木。
她一个外行来看,崔三攥着小斧凿钉,叮叮当当的,忙活得有声有色。
牛闰林解释起来:这是在开卯、这一步是正圆,这是在修型。
哦...这是在开卡口?
崔三闻声回头,对着二人点点头。
开卡口?
秦巧留意一番,数出光是开卡口的细杆竟有十四根。且根根长短不一,还分粗细,有些口子开在正中,有的口子开在偏侧。
她回忆了下昨日在灯下看过的织机图样。
深觉这份活计,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起呢。
身侧牛闰林满脸惊喜,有时还出声请教。得到答案之后,口中赞美之辞滔滔不绝,足以看出他对崔三的信服。
秦巧看出自己在一旁帮不上什么,索性不再过问。
很快夜色弥漫。
牛闰林眼巴巴地盯着空地上已经开始搭的机架子,实在不想离去。
“反正家里放了两日轮休,明日再回也成。”
话说到这一步,秦巧只好将他安顿在胡老家中。
送走了人,崔三直回了南屋。
自打圆房之后,他便搬挪铺盖,和秦巧住在一块。
南屋子地上支起竹架子,火光闪烁,随着他进门,憧憧人影投映在悬吊的东西上。
他认出那时昨日换下的床褥,心头一热。
秦巧侧躺在床上,手里捻着织机图样纸,意图从中辨出今日看到的木材究竟要如何拼造。
察觉出身后的动静,顺势往他怀里滚,感慨道:“就这么一张图,你就能分解出里外构造。真是厉害呀!”
崔三半搂着人由她倚靠,空出的手点在纸上一处,轻轻摇摇头。
也不是全然明白,譬如这里,具体该如何转轮起来,得做出两种不一样的轴承才行。
外头有风呜呜,并不撕心裂肺,依旧给人一种清寒感。
可他胸膛火热,像个炉子,秦巧看了半晌,终于觉得累了,顺手塞进枕头下,一翻身,仰头看他。
“那之后还和牛闰林合伙吗?”
崔三在她额心落下一吻,拥着她躺下,扯过蚕被合盖在身上。
点头——合伙还是要的。
只不过牛闰林行事作风略急躁,还得再与他落定契约,商讨后续生意如何开展。
秦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打了个呵欠,眼皮子打架。
半睡半醒间,心里在想:他沉思事情时,神情平和,轮到擅长之处,眼神却很笃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和旧时崔家见到的沉郁模样,还真是天差地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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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落日,牛闰林激动地在院里喊着众人去看。
秦巧正和阮氏归拢家中往后舍间的规划,一听人喊,急忙起身去看。
院中空处已有一架堪比男人高的织机雏形。
秦巧甫一落眼,顿时惊呼:“真的是一般模样。”
这架织机完全是照着旧时她在大同府用过最熟悉的样子打造出来的。
虽内里有些细节还没到位,不过大部分她已认得出名称。
一长一短的两块踏板,踏板牵动的绳索牵拉“马头”,她下意识迈步坐了上去,人还没反应过来,手指已去摸经面和水平的机座,一摸手落空了,心悬起来:“这处应是能调整角度的。”
崔三提了角落处的一个悬架子,示意还没有完全安好。
他有些心急,实在迫不及待想看到她惊喜的模样。
事实如自己预料,他果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这织机几乎能入他梦了,从绘制起,便半分不敢懈怠。
阮氏绕着这大家伙两圈,想伸手摸摸,又怕自己给碰坏。
她是不懂这技艺,却看得出异样,“二娘,织机有这么大的吗?我记得郑水仙的那架一点点小啊!”
绕到正面再看,“咿!二娘,你咋坐在机子上了?快快下来,可别给压塌!”
秦巧起身退开,顺势解释:“这一架可比郑家的厉害。咱们家这台坐着就能织布。”
阮氏便听她一点点解释织机运作起来的步骤。
她听得云里雾里,楞呼呼地跟着点头,临到最后:“就是说,咱们这一架,织布要比她郑水仙的快?”
何止是快!
织出来的布品质都不一般。
品质更好?
那岂不是卖得价越高?
好一团富贵云彩呐。阮氏心呼菩萨呀,“这...这东西可不能撇在院里!趁着外头人不晓得,快挪进屋子里头去!”
正巧东屋子腾空,几人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织机就挪好了。
牛闰林痴缠着崔三快快继续组装,秦巧只听响了一整天叮叮当当又继续起来,无奈地关好门扉。
阮氏手脚忙活,素日舍不得用的灯油一股脑都翻将出来。
两个烛台亮得明晃晃的,全都支应在东屋。透过空院,依稀还能听到里边牛闰林请教的询问声。
“嫂子,明日可以从村里收些葛丝回来。”
瞧外头两人的势头,怕是通宵拼装起来。
秦巧也很火热,决定暂缓砍柴大计,先收些葛丝上架子织造试试。
葛丝这东西不稀罕。
采集山上的葛草、藤枝等,浸泡在流动的河水中,不会发臭,再用蒸煮捶打揉搓等方法抽出里面的纤维,绕成线团,平民百姓家缝制鞋底子常用到。
阮氏乐呵呵地应下:“一匹葛布卖到镇上,少了能值三百文。”
收些葛丝费不了几个铜板,前后一叠减,赚点真是高呢。
秦巧:“初时我不熟练,一天一匹差不多。等到手熟,不用烛光,盲织一天能出一匹余半。”
哎呀,那铜板岂不是更多!
阮氏笑得合不拢嘴,“不用那么辛劳。一天一匹就行,一匹就行。”
秦巧也很高兴,“先出几匹麻布,手头上丰裕,就能收棉料。今冬冷,一匹棉布卖五六百铜板不贵。”
两人乐得呵呵,夜上的时候崔三听过她盘算,在纸上写了句话:麻丝可以先收着,你上手营织几匹,先看机子是否需要更改。
“那后边呢?”
秦巧觉得只营织麻布,不划算。
崔三确实神秘一笑,指向外边。
秦巧顺着他指点一想:“后边是要跟牛闰林合伙做买卖?”
只是...具体怎么个合伙法呢?
第45章
“秦娘子,若单是你一人昼夜不歇,虽有润头,却少得可怜。”
牛闰林从怀中掏出一小沓子的白纸,崔三接过,是一份很详略的生意规划。
秦巧识字不多,牛闰林善解人意地继续解释:“上回宴食,确实是我鲁莽了。这几日我着人详细打听过,光是青口镇,并无成规占地深广的织坊,自拥织机产出的人家不足百数,且所有上流织机不超过十个。”
眼下他们正坐在秦家小院的东屋,一张方桌,一尊茶炉袅袅,气氛严肃。
牛闰林胸怀抱负,机缘到了,如何能为一时犹疑而放弃,这一次做足了功课,说起来更是条条是道。
秦巧不通经商之道,起初还能跟上他的思路,晓得牛闰林是要自立门户,专司织机机造。至于往后如何从小做大,在她耳中,颇有些野心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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