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视线在围了自己一圈的人面上扫过,重又强调一遍:“我这可是因为大家是一个村子的,才透露消息的。你们晓得了,千万别传到外头去!”
众人忙点头应承,保证不会说出去。
“丰收媳妇,你家二娘真能给大家当织娘师傅?”说话的人生怕惹阮氏不高兴,急忙补充:“不是我不信你,只是织娘拜师傅的钱,可不便宜呢。”
旁边人应和道:“对对,不便宜呢。就保长家的水仙,她当初去县里学艺,郑家可是实打实地掏了十两的拜师钱呢!”
阮氏笑说:“天上没有白掉馅饼的事儿。要是世上有人跟我说,一分钱不用出,白将生钱的手艺教授给我,我得一巴掌甩自己脸上,赶快从梦里醒过来呢。”
“县里学织造的本事,经验老道的织娘张口就要十两银子。可在我家跟着二娘学,只要三两银子。”
人群顿时惊呼。
阮氏摆出三根指头,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假。
“但是...但是!想学手艺,先定织机!织机是我家生意铺子的行货,不买织机,光上门学手艺,那也是不行的。”
买了织机再学会手艺,放在家中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掏出去的是定数,将来收回来的却是源源不断的叠加。
不少人已经意动...
阮氏看在眼中,又下了一把火:“内幕消息,还是老样子,大家可别往外说。”她压低声音道:“最开始,二娘只应承四个名额。”
四个?
怎么才四个呀?
阮氏无奈地耸耸肩膀:“还能为什么?新院舍还在盖,家里织机目前才两架,我们二娘要教就要真本事地教,自然要手把手的来。总不好收了人家钱,结果一直让人悬着等,那不是坏名声了嘛。”
哦....原来是这样。
这秦家二娘还算是厚道呢!
人群有几个明显意动,抢占先机的却是黄婆子。
她是头一个到的秦家,来时身后跟着一个俏嫩的小姑娘。
眼下家里很乱,院子里堆着泥瓦还有凌乱剥制的木板,南屋推倒重盖,索性连院墙一并附带整修了。
实在没个落脚的地儿,秦巧将人迎到灶屋,抱歉地端了茶水:“家里乱,没个好地方招待您。还没回暖呢,晨间雾气大,喝些熟水吧。”
黄婆子乐呵地接过:“是我性子急,知道你家里头,盘算着赶在泥瓦匠上工前,你还能空出些时候。”
客套话尽了,她从怀里谨慎地掏出个小布囊。
“二娘,你去拿个秤盘来,婆子我也不拐弯抹角。这里头是六两银子,我厚着脸皮想在你这儿讨个投名状。”
八两织机合三两织娘师傅钱,黄家一次掏不出这么厚的本钱。
盘算来回,挤巴出六两银子。
“昨日听了阮氏说的话,婆子我和家里一夜没睡踏实...”
秦巧看她眼底一团青,便知所言非虚。
“黄婆婆,您的意思我明白。”
秦巧笑说:“我不跟来场面上的虚话。这门生意单单秦家支应,我磕绊都不打,便能应承您。”
可阖村都晓得,秦家的生意是和镇上牛家的郎子合股做起来的。
黄婆子来前也晓得是在为难人。
她实心里不愿意搭上旧日的情义,颇有些挟恩求报的强迫。
可....
“定好的行价,就为牛家郎君在,我不好改。”
改价?
黄婆子急忙解释:“不是,不是,婆子我可不是要占便宜。”
“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只家里眼下掏不出余下的,你看能不能等上个把月?”
秦巧心里为难。
她与阮氏对看一眼,示意她去请人。
没一会儿,牛闰林犹带睡意的面庞出现在门口。
“秦娘子,既做生意,谈及买卖,便由牛某人来吧。”
黄婆子对上他,便很忐忑。
与秦巧论起交情,说话都不打哆嗦。可碰上这笑面菩萨似的牛闰林,顿时觉得腚下挨上针,结巴地重新说了一次。
被喊过来前,阮氏已跟牛闰林说过黄婆子与秦家过往的交情。
生意场上,颇难应对便是亲族讨便宜。
镇上牛家铺子,打秋风的亲戚他应付过不少,便是有些耍赖的蛮横人,同样吃不消他的软硬手段。
他早就预料到总有一日秦家也会遇上同样的事情。
谁家还没个欠人情的时候呢?
就比如秦家对面那胡老汉。那可是舍情舍财的大恩,若是为着生意求到秦二娘跟前,她一口回绝,显得很狼心狗肺不是?
牛闰林心中很高看秦巧没有随意答应,而是将自己请来的举动。
说明什么?这是个清明脑子的人,可堪信任!
他缓过精神来,看向黄婆子身侧的姑娘:“这是您..?”
黄婆子:“这是我家大郎的二女,名唤翠柳。”
“往后便是她学艺?”
黄婆子点头。
牛闰林沉吟道:“您也晓得,这买卖按这个价位真做不下来。”
黄婆子一瞬灰头土脸,旁侧的小姑娘再笨也听懂了,脸颊捎带脖颈很快因为难堪变得通红。
牛闰林眼神安抚住意欲开口的秦巧,继续道:“可我不是个不通人情的商贾。看在秦家二娘的面上,我这有个折中的方子,看您家是否愿意?”
“六两银子只能算作半账,我给您开具铺子印契的收条,一并写明后续款项如何抵付。”
抵付?
牛闰林笑说:“左右翠柳是要在秦家学艺,织机款不全,自然不会让您家来搬走。故而她可每日来秦家学艺织布,织好的布匹归属秦家,一经卖出,会账冲抵所欠的银款。”
如此解释,黄婆子就听懂了。
那不就是要让她家翠柳做白工吗?
“那要几时才能还完?若是一年、三年都还不够呢?”
黄翠柳辩嘴道:“阿奶,我又不笨!我保证自己用心学,很快就能织布还债!”
她比黄婆子脑筋转得要快多了。
左右家中再拿不出钱来,若是不应承这道法子,自己是没机会学手艺傍身。
她今岁已经十五了,家里开始相看男家。
可黄家不是厚户,爹娘不甚看重自己,她偷听到爹娘看中了外村的一鳏夫,说是一只眼瞎的。
昨日阿奶回家说了消息,家中争吵起来,她听了半晌,就在阿爷决定出钱后,主动站出来要学手艺。
她素日在家针线不错,再没有比她还合适的人。
人的一生有几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呢?
阿奶明显还在犹豫,黄翠柳想想,在她耳边嘀咕道:“起初学得慢,卖不上几个钱。我先把手艺练上,再晚夏稻子卖了,补足余钱后,我织布赚的都是家中的。”
黄婆子一下转过弯来,抚掌拍拍,很快定下。
契书自然是要跟黄家做主的男人定。
牛闰林出门去办,秦巧心里也松口气,“黄婆婆那时候帮过咱们,患难的情分,我要是强拒,夜里应是睡不着了。”
崔三伸手摸摸她脑袋,最是明白她明理识恩。
人是善的,却不滥费自己的好心,懂得何处止步。
二人温情脉脉,阮氏顿觉尴尬,挠挠头想起来灶上的脏水没倒,急忙避开。
门一开,不知何时杵个人,阮氏‘咿’了声,抬头去看。
乍一眼只觉得脸熟,来人笑着喊了句‘丰收媳妇’,阮氏手上劲儿一松,满满一桶脏水咚地撒了一地。
她嗓子眼里发干,像是绷紧的发条一点点抻直身子。
“....大舅母?”
第47章
秦巧对这横空出现的大舅母十分陌生。
初打归家时,她曾打听过母亲外家的事情。
那时秦父还在,阮氏并未细说,只道因为父亲贪用膏子,早就因钱资的事情与亲戚断了交往。
心中有何猜测,面上却不能显露。
直杆上的外亲,先得问候。
秦巧领着崔三,阮氏拉着秦丰收,家中四人齐整地站在屋里。
秦家大舅母,钱氏,穿了一身带青对襟褙子,堆满笑意的脸上还沾着泪痕,是方才她与秦巧提起她凄惨离世小姑子时,伤心留下的。
秦巧陪着笑笑,再后来对方缠得多了,面上只剩客套。
外头已有响动,是上工的泥瓦匠到了。秦巧便让崔三领着哥哥先出去。
总是一场角戏,有她和阮氏陪着足够。
这一出声,钱氏便不好再嘤嘤。
她拽了秦巧的手腕,和善地感慨起来:“一眨眼,你都长这么大了!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吧,瞧这小脸瘦的,没个肉样。”
说着就要伸手,看架势是抚上面颊。
秦巧借端茶,避开这份亲近,“大舅母莫说我了。先喝上点暖身子的。”
钱氏讪讪,只好抿几口。
借着垂头,一双眼珠子来回打量。
可惜此处是个灶屋,也看不出这家有什么敞亮的变动。
她有些失望,很快鼓起精神:“巧儿,若不是外头疯传,外家家里还不知道你已平安归家。回来这么长,怎么也不说来瞧瞧你外祖母?你外祖母年岁大了,每每提起你阿娘,就要哭上许久,一双老眼,为你娘都快哭瞎了。”
她长吸口气:“如今好了,有你常在膝下尽孝,也好缓她老人家念女之情。”
阮氏嘴皮子一动,就想插嘴。
这时候说什么常在膝下尽孝,当初公爹惹祸事,连累丰收差点被卖,她求死求活盼着刘家能救命,最后换来一句‘自此亲缘一刀两断’。
秦巧心知她愤愤,轻摇头阻拦阮氏张口。
她面上扶起一点笑意,并不接钱氏递来的话口:“被拐的时候,年纪太小,家中许多事都没记得。”
她回忆了下,在钱氏期盼的目光下摇摇头:“外祖母身子不好,我去了,更惹她老人家伤心。倒不如少交往,烦请大舅母传话,就说我嘴笨,请她宽心。我与哥哥会互相扶持,定不让她担心阿娘的血脉过得不好。”
钱氏就知这一趟不好走。
在外头狼窝般世道滚打出来的人,能是轻易几句话给挟持住?
奈何婆母生了主意,她做儿媳妇不敢忤逆。
可人家也说过了:少交往。
这是万万不能的。
钱氏放过话头,转眸看向门外:“丰收那副模样,大舅母就不说了。可你归家不过一载,怎么就匆忙定了亲事?定的这个,也太上不得台面了!”
秦巧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
放眼一看,院内人影攒动,有些人天生就招注意。崔三身量比旁人高,穿得是最近她给缝制好的灰麻夹棉衣,臂上遮物撩起卷个褶皱,露出麦色结实臂膀。
正是这双臂膀,白日为她按摩酸麻的小腿,夜里拥她入怀,一众翻冗的俗事中为她撑起这破败的家业。
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看,正低头和秦丰收比划着的崔三动作一停,抬头望向灶屋。
毫不犹豫,就直冲冲地看向秦巧。
目光温柔,秦巧不易察觉地松口气,同他笑笑。
“大舅母,这话以后不要再说。”
钱氏为她动怒一怔,“二娘,大舅母没别的意思,也是可惜...”
“可惜?”
秦巧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方才那个温和的眉眼都是假象,眼神锋利如刀,唇角牵起的弧度带了讥讽:“大舅母,家中很忙,有话不坊直说。”
钱氏被她目光一刺,心里所有的弯弯绕都像是被看穿了,僵着脸皮:“我能有什么话?就是...就是听说你归家了,想来看看你好不好....”
心头直悬,哎呦,好厉害的气势,唬的人胸口直蹦!
于是忙从怀里翻个布包搁到桌上:“...这是你大舅临出门前托付给我的。不多,就三两银子,你且收着吧,就当是我们这些长辈照看小辈的红钱。”
秦巧坐着不动。
阮氏立时懂了,“二娘,听着外头牛掌柜回来了,你快去与他商讨先前的事儿吧。”
灶屋里只剩阮氏招待,气氛顿时活络起来。
钱氏对她可没多少客气,更甚是轻视的,半抱怨似的开口:“果然不是春桃眼皮子底下养大的,这副没进退的模样,全随她那烂人爹了。”
能挺直腰杆做人,谁还笑脸伏低做小?
阮氏不搭她话茬,忙活给灶膛生火,一大早来来回回的,阖家还没吃上热乎的朝食呢。
挖一勺绵柔发甜的红豆蜜,指头飞快揉捏成圆子。
那厢热脸贴了冷屁股,钱氏坐不踏实,拍拍桌子:“阮氏,我这同你说话呢!”
阮氏回头无辜一笑:“大舅母,咱两之间还装弄什么呢?”
她仰着下颌往外头忙碌场景点点,“你不就是为外头那事儿来的嘛?攀亲戚就攀亲戚,跟二娘哭呀笑呀的,没用!”
“你这话什么意思?”
阮氏往锅里舀了半勺米酒糟,“有句话您说对了。二娘呀,确实不是这家里头养大的。外家算的上什么,公爹在时,也不见她有多恭敬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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