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人的运道不行,配不上这般玄妙的名字。
她扯回袖子,只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男人手里空落,看她脸上冷漠,支支吾吾的:“桐芳,你还在生气吗?”
生气?
阮氏愣怔片刻,思及上次与他见面,顿时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草市热闹,本就邻近满井村,她不想与他太多纠缠,落人闲话。
“没有生气。上次见面本就说的很清楚了,咱们之间一刀两断,就当这辈子没认识过。”
男人急了,追在她身后不放:“怎么就一刀两断了?那时我就说了,时机不到,硬接你到家,咱们两个都讨不到好果子吃!”
前尘往事本已埋在心底,阮氏私以为要活到七老八十,回顾一生时再论心迹。
可他偏偏阴魂不散,反倒指责自己。
阮桐芳怒极反笑:“时机不到?既是时机不到,你又来寻我做什么?难不成眼下时机就正好了?”
男人却一脸喜气,“正是!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情。”他迎着阮桐芳疑惑的目光,热切道:“秦家织机的生意日进斗金,咱们村里离得那么远,现在人人议论羡慕。”
“所以呢?”
男人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所以桐芳,咱们期盼已久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阮桐芳乍闻此言,眼前一瞬飘忽,很快镇定下来,望向他贪婪的嘴脸,头一回恨老天爷不公,是看自己命数不够凄苦,又派了这人折磨她吗?
/
阮桐芳打小就不受待见。
不仅是她,整个村里的女孩子少有几个能被当人看待。
说她怂,她胆子偶尔也大,偷藏灶上粮米,然后到山上挖坑焙炸米花吃。
说她勇敢,挨骂受冤时,嘴皮子再哆嗦也不敢申辩一下。
这样的性子活到了十一岁时,她干了件在所有人眼中疯魔了的事情——为一小匹木头马,追了弟弟二里地!
那匹木头马最终归还给她,阮父气得哆嗦,舞着胳膊粗的棍子照阮桐芳小身板就打。幸亏有人怕出人命,出手阻了下,若不然世上再无她这个人了。
怎么就非得要那匹木马呢?
阮桐芳瞧着眼前这人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冷不丁发问:“你今年有二十三了吧?”
男人愣了下,点头说是。
“二十三...”她掰指头来回点算了下,“从我十岁时候第一次见你,到如今,算来有八年。”
“八年呐...冬生哥哥,我有一个小问题,我一直都想不通。”她没有哭,也没有吼,却觉得肝肠寸断:“你对我全都是假的吗?有没有....有没有一点点的真心?”
王冬生不耐烦地长吸口气:“你怎么又在问这个?我现在是说秦家的生意!你人在秦家,肯定知道不少内情,对吧?织机造图能看到吗?铺里的银子谁在管?哎,说着话呢,你怎么走了?”
阮桐芳眸光死寂,转身时再不留情。
是她贪心,去岁见的那一面后,就该死心。
她至今忘不了那一日。
公爹新去,她险些被二娘卖了赌坊抵债,谁知峰回路转,二娘肯放她安生离去。
那时自己揣着满怀的激昂踏上奔向他的山路。
见到王冬生的第一眼忍了多年的眼泪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她迫不及待地分享喜悦,告诉他从今往后自己是自由的,秦家给了她囫囵身,她终于能名正言顺地留在他的身边了。
她怕王冬生为难,知晓他家中妻子刚生下他的第二个儿子,主动承诺愿意做他房里的小娘。都不是平妻,只一个小娘,能当下人使唤的一个小娘罢了!
王冬生嗫喏着摇摇头。
他说:桐芳,你的名声不好,我若是将你接回家中,往后还怎么抬头见人呀?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像是响亮的一记耳光,猛地扇在她脸上。
她再也支撑不住,惶然跌在地上,眼泪汹涌,哭得撕心裂肺。
声音惊动了院内的女人,对方骂骂咧咧,王东生一撒手就跑回去安抚旁人。
怎么回到满井村的,她记不太清。
只记得破晓晨曦,二娘回眸见是她,分明万般思绪,却只露出一抹善意的笑容。
“桐芳,你究竟是怎么了?”
阮桐芳从未如此坚决,“你死心吧。秦家的织机造图,我就是引火当柴烧了,都不会让它落到你手里!”
王冬生被她眼里的狠厉吓得止住,嗓子仿佛被堵住,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含着不甘看她越走越远,终于消失不见。
“如何?事情成了吗?”
身后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王冬生这才回神。
他懊恼地啐口唾沫:“这贱人过上好日子,翻脸就不认旧情。怪夭鬼,没连成!要不是为了钱,我看见她的脸就得卡妹兔。(注)”
“嘿嘿,我这二姐性子烈呢。”
“那你说咋办?”王东生回忆方才,“大半年没见了,上回见她没哄住,这才麻烦起来。要不这样,我去秦家门口堵一回?”
她不是忠心秦家嘛,就不信野男人上门闹,秦家人还愿意收留她?
“大不了撕破脸皮,我喝不上汤水,她也别想吃肉。”
“还不至于到那份上。”阮槐枝满眼算计:“她不愿意和你往来,难道能和亲爹妈也断了血缘?把人喊到跟前,不愁拿捏住她。”
那不就成了阮家人关上门,自己做买卖了?
王东生顿时不乐意起来:“你家不是想撂我一挑,自己家发财吧?”
“怎么会?”阮槐枝笑笑:“织机造图就是摇钱树,只要拿到手,后半辈子就是享清福的命。冬生哥放心,有我五成,就一定有你一半。”
二人志得意满,好似银子已经到手,神仙日子就在眼前,笑得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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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桐芳进门时,已管好面上神情。
待备好朝食,一家人吃过,各自散开时,择机单独寻秦巧说话。
秦巧看她脸色严肃,不敢小觑。
听过之后,说了一句知道了。
阮桐芳没从她脸上瞧出什么,有些不安:“虽说我拒了,但那人不会善罢甘休的。总有千日做贼的,我怕有什么闪失,总觉得应该跟你说一声。”
能袒露到这一步,秦巧很体谅她的酸苦。
只说放心,“这几日先避避,要出门采买,我们两个一块去。若不然石头从镇上来时,一并捎带些,到时给几个铜板当跑腿钱。”
看她要走,阮桐芳又问:“你就没其他要问的了?”
秦巧作势想想,在她慢慢忐忑起来的目光下笑了笑:“嗯.....嫂子给哥哥缝的雀儿手绢我觉得不错,能给我也缝一条吗?”
阮氏这才察觉出她是故意作弄,见她快步跑走,不由嗔怪地嘀咕起来。
不过经此一谈,沉重的心情终于和缓。
长舒口气,那些不必要的事情,不值得的人,全都抛在脑后。
然而正如猜测一般,狗皮膏药但凡黏上来,想拔干净,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五日后
秦家小院的门被一伙不速之客敲开。
秦巧坐于东屋,瞧着堂下安坐的老太太,瞥一眼对方身后站得几位可称得上健壮的汉子,嗤笑一声:“老太太方才说,要让我做什么?”
阮老婆子刻薄面容浮现阴沉,剜一眼站在秦巧身侧的阮桐芳,阴阳怪气道:“年纪轻轻的,耳朵还不如我老婆子灵光。”
“我说,让秦丰收出来,细细写个休书,我好领着我家桐芳归家去。”
第52章
秦巧只觉荒谬。
自来听过夫家休妻,何曾见过女家上门索要休书?
阮婆子扭脸不语,倒是她身后挺出个妇人,着寻常短褐,光髻无佩,面容与阮婆子一般无二的高颧骨细长脸颊,吊梢眉下铃铛眼,一拉嘴角没个好音:“秦家二娘,你是打外乡回来的,自然不懂这千百户的规矩。”
“你又是哪个?”秦巧不接她话茬。
“我是她弟媳。”
妇人眼风又往阮氏身上瞟,侧重看了好几眼她头上和手腕。
没想到烂到泥里的半死人能有一日翻身做富户夫人!
她羡慕又嫉妒,恨不能现在就冲上去横抢了阮桐芳身上值钱的首饰。
“小村户的百姓讲究活得良心,出嫁后的女娘家若是修德不行,惹得娘家沾上骚,是能上门接人回去好好训诫的。”
阮家人所说自然夸大。
确有女子嫁人却由娘家出面训诫的前例,但也得是夫家不满,属意遣送。
一时被顶上门,阮氏下意识慌了神,她求救地看向秦巧。
秦巧安抚地拍拍她手背,说句用不着:“嫂子打进门起,一心坚守本分,尽心伺候公婆,对我哥哥更是尽到妻子情谊,劳动不到您家训诫。”
“你一个女人家,说话不算数,去喊秦丰收来,我要与他商论。”阮婆子咬死就要见秦丰收。
分明耍赖,明知哥哥纯善,容易落下话柄。
秦巧见她们不愿意善了,想想,道:“这家里我哥哥不做主的,莫说是他不来,便是来了,说了什么,不顶用。”
门外翠柳的衣角一闪而过,秦巧心里有底,说话气势很足。
“老实说,今日你们要接我嫂子走,也不是不行。”
这就打了阮家人一个措手不及。
在他们盘算之下,秦家应是对阮桐芳有几分感情的。
拿捏住秦家人重情的七寸,不愁讹点厉害物回去。
阮婆子慌了一下,迅速掩起,镇定道:“你此话可真?桐芳真能跟我老婆子走?”
“我哥哥那副模样,想必大家都知晓。”秦巧无奈地摇摇头:“早前我不在家,嫂子一力护持他,我很感激。如今我已在家,您也看出来了,去镇上人牙子那里买个小岁数的仆厮,对眼下的秦家来说不是难事。”
“还是先前那句话,小村户的百姓讲究活得良心,我自然不想耽搁嫂子后半辈子的幸福。”秦巧故作不舍地擦擦眼角,实则抿嘴偷偷笑了下。
“阮家是她娘家,不比秦家,至少有爷娘想着。您既上门要了,我也就不强留了。”
她别开脸看向身侧:“嫂子,也不好叫您家里人等着,快去收拾吧。”
阮氏干脆,嗯都不嗯下,转身就出去了。
咿?怎就三两句定起行装了?
阮家人傻眼,阮婆子使个眼色,先前说话的妇人立刻追着出门,听脚步声,应是撵着去了北屋。
秦巧气定神闲,才有功夫打量阮婆子身后的男子。
那人叫她看得不自在,装腔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秦巧挑挑眉头,重又看阮婆子:“这是我嫂嫂的弟弟?”
阮婆婆微动下,唔了下,“怎么了?”
秦巧笑眯眯:“没什么大事。前些天我嫂子出门,遇上个伶不清的混账,想哄骗她偷秦家的织机造图呢。只听说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想起来怪烦人,便请铺里的牛掌柜往县里走了趟....嗯....”
阮三弟一听县里,方寸大乱:“然后呢?去县里之后呢?”
秦巧说:“还能如何?前段时间有人堵着满井村头,不想让外人来买我家织机,最后落个什么下场?”
“一顿板子伺候,人还在县衙大牢锁着出不来呢!”
板子伺候?大牢?
阮三弟双腿发软,苦笑着说:“不...不至于...”
“谁不至于?是说那几个拦路的癞汉,还是说哄骗我嫂子那流氓?”秦巧纳罕,“阮家三郎,你可莫小瞧了这世道。秦家在这村里算是没什么凭仗的孤户,可我家铺子却不同。生意场上,是真金白银的交情。想断别人财路,先看看自己有几条命去挡吧。”
阮婆子脸色也不好看。
来时气势汹汹,颇有打家劫舍之风。
这才过去多久,情势倒转,人没拿捏住,自己已被唬得快尿裤子了。
她不比阮三郎好过到哪儿,不过是强装厉害,撑着面子罢了。
这当口,阮三媳妇和阮桐芳前后回来。
阮三媳妇看向婆婆,微微摇头,凑在对方耳边嘀咕道:“劝不住,性子比驴还难哄。”说罢拽着自己裤管,上头一个带泥的脚印。
回禀过了,难免沮丧,一抬脸瞧着丈夫满头大汗,关切询问怎么了。
阮三郎泄愤地甩了她手臂,低声咒骂:“让你劝个人都劝不住,老子娶你有什么用!”
“那是我不想劝吗?”阮三媳妇心里委屈,“那是你同胞的亲姐,发火起来能追你跑二里地。有本事,你自己去!”
一扭脸,离得他远远的。
远看他们内部破裂,秦巧险些笑出声。
“阮家婆婆,当时是我娘跟您家定的亲,她人已不在了,我一个小辈不敢忤逆她,轻易做主不得。这样吧...”
她扬起脖子,冲外头喊了一声。
迎着阮家人的目光,解释道:“来的这位是当初给我哥哥定婚书的见媒。旁的不论,这聘资和聘物明细,便是嫂子都未必比她老人家记得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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