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勉强笑笑:“嫂子先去睡吧。”
夏日的晚间,忽而冒起小雨。
临到天边鱼肚白,崔八娘梦魇似的喊声惊动了人,一探手额头滚烫,忙又灌了一大碗汤药进去。
日中雨势不减,风也吹得厉害,东屋松爽几分,秦巧又用温热帕子给崔八擦拭过,连带着底下的伤口一并换了新药粉。
下晌雾云沉沉,间或劈起闪电。
慌阖上门窗,噼里啪啦的雨水中,屋内死寂,唯有桌上汩汩壶炉水声,崔八娘睡得昏沉,阮氏接过照料的手,送服了些捣成烂泥的饭食。
夜上自然是崔三承担守护的职责。
如此几日下来,照料得宜,伤势见好。
除却有一日梦中喊了一声三哥哥,崔八娘再没发过一点声响。
“不必心慌。你们两个只需把生意弄好,买药买补品的铜板管够就成,剩下的事天神爷自有打算,急也没用。”
阮氏朗声道,闲余空出一只手在崔三肩头用力拍拍,很有嘱托的意味。
崔三乖巧地点头,眼神感激,这些日子自己和二娘不好拖了巧造坊的活计,八娘的事情大多是阮嫂子在忙。
六月流火,夏稻子成熟,秦巧吃了一口新熟的米食。
“巧造坊第三式样的织机已经做成,牛郎君拉着送到县里,回了十张订单呢。我手头上有些余钱,想买些稻子地。”
阮氏眼睛一亮:“你也想买?”
秦巧便看她:“怎么?是有谁家要出?”
这又是新的话事。
“还能是谁?”阮氏冲着西边努努嘴:“那头的蒙六娘前些时候诊出喜脉了。”
道是自家忙起来晕头转向,竟不知有这事。
秦巧:“那不是好事吗?怎么林家要卖庄稼呢?”
阮氏解释起来:“蒙六娘本来就不喜欢满井村,嫌弃林家院子小。如今有了林家下一代,腰板硬气,非要回娘家住。林婶子和林大叔慌神了,生怕孙子养在蒙家生在蒙家,最后成了蒙家的孩郎,终于松口。”
一松口,便是舍家弃业。
房舍要卖,庄稼也不种了,正好他家夏稻子熟了,腾出了地分,许多人都有意。
秦巧心里念头涌起,打听了下村中庄稼的行价。
夜上守在东屋时,跟崔三郎商量起来:“老百姓有地,心里不慌。林家十亩地的祖业,我要不了全部,购置三亩足了。”
‘可谁去种呢?’崔三疑惑。
秦巧早就想到此处:“咱们两个是腾不出手了,嫂子忙活家里外,养鸡织布够累了。不若就租给村里人口多的人家,收成时按比例分,你说呢?”
她犹觉不够:“林家院子其实不大,和咱们家之前没翻修前差不离,我想着一并掏银子买了,到时候学着镇上牛家的样式做个跨院,也朝外撑门。”
说到用处,颇有些内敛的羞涩。
秦巧嘴边浮起笑容:“起初牛郎君让我教人织布,我还害怕教得不好,压不住人。正儿八经过去半年,心里还挺喜欢被人喊师傅呢。”
小灯烛有微微的光,照亮她温和的眉眼。
她的神情很坦然,鸦羽长发散在身后,避暑袒露出光洁有力的臂膀,有光的眼睛好似会说话,此刻正喋喋不休地看向自己。
爱人的目光是这世上最能抚慰痛楚的手段,崔三无声附和。
再一偏头,眼睛不由睁大,像是不敢相信般揉了起来。
崔八娘弯了弯眼睛,干哑的喉咙发不出声,无言地呐了声‘三哥哥’。
第56章
一晃又是半月,阮氏从田垄回来时,走出一身汗。
一口气灌了整碗的绿豆沙水,抹嘴坐在墩子上。
秦巧看她脸上笑意满满,不由发问:“孙家人下种了?”
“大小伙子四五个,大膀子甩开干活,看得人真欢喜。”阔别四年,秦家重新迎回属于自己的庄稼地,且不用她大日头干活,阮氏怎么能不开心?
“夜上时,我得给婆母敬上一把香,好好说道说道这好消息。”
真心实意的高兴啊,是总想寻个人分享。
阮氏探头往东屋窗口跟前瞄了下:“又睡了?”
秦巧点点头,“刚吃了药,不是说小产就是坐小月子嘛。”
崔八的情形比小产严重多了。
“不是说她性情活泼,很爱闹腾吗?”阮氏稀奇不已:“醒了许多天,除了下地上厕房,少见她说话。”
遭逢巨变,总要变的吧。
只能这样猜测,心头有隐忧,却也说不清,只好安抚自己是多想。
秦巧道:“保不齐过几天就好了。”
正要起身,门口传来蒙六娘的笑喊:“阮嫂子,在家呢?”
阮氏迎她进门。
自商定买林家小院的事情,那头忙活搬家事宜,进出规整交付她来接洽,一来二去和蒙六娘交情略深。
院里说话纷杂,未免吵到东屋的崔八娘,阮氏拉着人进到北屋子安坐。
“我娘家来了人,这几天人进人出的,竟忘了一件事。”蒙六娘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纸包,在阮氏困惑的目光下笑得暧昧:“这东西是我娘家的秘方,效果显著,我看阮嫂子有眼缘,便想着走前送你。”
“这是什么?”
蒙六娘便抹抹自己尚未显怀的肚子:“这是宜男的方子。睡前给男人家吃了,保准有用!”
阮氏手一哆嗦,险些没拿稳,脸皮臊红:“这...这....你....”
结结巴巴半晌,来了句‘这也太贵重了!’
蒙六娘随手捏了一枚枣眼吃,热络笑道:“收了吧,食来孕转就是这个道理。”
两个人对坐堂中,说了搬家挪动事宜,确定后日就能彻底作别,蒙六娘很有舒畅胸怀的解气,媳妇做派到了她这一步,真就是顺风顺水。
阮氏感慨有人生来就是享福,一时运半生福。
不过也不眼红,她这辈子少说活到六十,还能享受许多年的福呢。唯一遗憾就是没有个自己的孩子。
她本不抱希望,总也是想着二娘和小白孩子多了,过到她名下一个,一尝做娘的心愿。
桌上的小纸包具有十足的存在感和诱惑,她别开脸,一推门,眼睛还没看清,砸进个高大的身影。
“花花...花花...我肚子痛!”
秦丰收赖在她身上嚎。
阮氏:“......”
但凡他能放下手里的零嘴,也不至于撑到肚子疼。就这般,还怎么与他生孩子?
“躺着吧,我给你揉揉。”
...
夜晚的秦家小院只有蝉鸣,四处无灯,唯有东屋还透着些轻微的烛光印出窗前地上一团黄晕。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崔八娘睁眼时,还有些迷茫。
左右看下,精神醒发,她撑着上身坐起,探出半身从小机上倒了一杯水。
声音惊动了打盹的崔三郎,他忙抢过手,示意她快躺着。
崔八娘笑笑:“睡了一天,再躺着人就要发霉了。”
茶水润嗓,手里又被塞了一碗面食。
素淡的面,卧了一颗油汪汪的咸鸭蛋,烫过的几颗青菜随附在汤水中。
确实也饿了,崔八娘挑筷子吹吹,迫不及待地吃了几口。
分量不多,夜宵吃却够。
帕子拭去嘴边汤水,透过窗棂看哥哥蹲在竹排处淋洗碗筷。
她观察了好几日,觉得此处对哥哥来说已是后半生的家了。
“三哥哥,你去睡吧,用不着夜夜守着我。”
崔三点头,人却未动,挪到床对面的长竹榻上,反正有灯,走动起来也不困了,信手捻着毫笔,又在画着巧造坊间的第四样织机造图。
手边的话本子看不进去,崔八娘发愣片刻,猛地开口问了一句:“哥哥,你还记得茕郎吗?”
茕郎是崔三的胞弟,可惜尚未落地时,母亲便遭府中姨娘暗算,没能诞下。
崔八娘轻扯嘴角:“茕郎没时,我和姨娘装得忧愁,其实关上门却在笑。”
至于为何会笑,兄妹两个心知肚明。
“你说这算不算报应?”
她呢喃道,“报应不爽,落在我的孩子身上。”
这是自她醒了,头一回提起那个孩子。
崔三不知如何安慰伤怀的妹妹,在纸上落了几笔——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看六娘吧。
“我不去看她。”崔八娘抹去眼泪,斩钉截铁道:“等我好了,我还要回罪奴村!”
‘你回去做什么?’
“你说我做什么?”崔八娘恨得咬牙切齿,猩红双眼怒视着他:“那些贱人戕害了我的孩子,难道不该杀了他们,给孩子报仇吗?”
“三哥哥倒是过上了妻好财暖的日子,却看我陷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她讥讽不已,想起这院中两个女人进进出出说话,没好气道:“多下贱的出身也敢与哥哥作配!你口有残缺,那也曾是汴京高不可攀的贵郎君,怎么如今好没志气,人家买三亩田,就当成圣上开恩的封旨笑得跟个摇起尾巴的哈巴犬!若是阿爹还活着,怕是胸口怄气一口老血喷满地了!”
她还想再说,可惜嘴皮一动,脸上先火辣辣地挨了一计痛打。
崔八娘耳朵里一阵嗡响,发懵瞪着自己哥哥,只看见他气得青筋暴起,嗫喏发抖:“你打我!你怎么能打我!我....”啪嗒落泪下来,“...我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血脉连着的,你竟为了几个不相干的外人动手打我!”
声响惊动了院中,阮氏最先奔过来,她身上的褙子还没裹严实,脸上惊愕:“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
再看崔八娘捂着半张脸,心呼不好,略带指责地看一眼崔三:“小白,有话好好说....唔....有话你慢慢写,做什么动手打人?要不,你先......”
“用不着你来烂好心!”崔八娘嘶吼一声,直接攥起茶盏贯在地上,啪地一声巨响,碎片四溅,阮氏被吓得退出好一大步,愣神间就看人家指着自己:“我和我哥哥的事情轮得着你插嘴?你是哪头长嘴的鳌老货...唔....呜呜呜....松开!....”
崔三强硬地捂住她嘴,不要她开口。
可动作撕扯,顾忌她伤口,总不敢使全力。
“小白....小的哪家的白?我哥哥行不改姓,坐不更名!”那眼神活似要吃了自己,阮氏总觉得自己没睡醒,晕乎乎地问:“不叫他小白,那叫什么?”
崔三崔三的,听着生分呀。
崔八娘狠狠咬着堵在唇上的手掌,直到尝出满口的血腥气,挪开眼看着满脸痛苦的哥哥,心像是被剜了一刀,抱住他肩膀,呜呜嚎哭起来。
一边嚎,一边含糊喊:“崔...我们姓崔!”
阮氏从内间退出去,一出门,就看见站在檐下暗处的秦巧。
她叹口气,动静这么大,什么都听见了,“崔八娘还怪....”
怪怎么的呢?
她思索下:“...怪狼心狗肺的。”
第57章
‘怪狼心狗肺’的崔八娘一见白昼,换张皮做人似柔善温和,眉眼慈悯,惭愧地低下头,同阮氏作歉:“昨夜吓着您了吧?是我一时脑子糊涂,猪油蒙了心窍,说出遭雷劈的话。求您看在我哥哥的面上,看我是头一回,万万别记在心上,权当我是个零碎物件,别当回事。”
阮氏一脸‘见了鬼’的惊愕,眼风瞄向身后的二娘,见她面容平静,眉头却轻轻蹙起,有些无措不知如何作答。
半晌后,忽略心头的古怪,挥手表示无事:“那什么...小...崔三呐,灶屋温着水呢,我先出去忙了。”
她匆匆起身,同秦巧使个眼色。
灶屋冷清清,一等外头有脚步声,迫不及待地奔出门,扯着秦巧进去,话先不说,阖上门前谨慎地在东屋方向看看,正对上崔八娘透窗投来的目光。怎么说呢?那眼神怎么看都不想怀着善意!
“天神呀!”她背靠在门板上,嘶嘶声不停,一边搓着手臂,“二娘,你瞧瞧!瞧我这胳膊上的皮疙瘩!”
大热天的,本该热得没法,叫崔八娘这顿折腾,只觉得身上发寒。
“莫不是中煞了?二娘,若不然我去庙里请尊小菩萨像回来吧?”
秦巧摇摇头,道先不着急,目光透过门板,仿佛还能看到崔八娘阴沉反复的面容。
“林家院子是现成的,我看他家正屋大,里外套舍还开对窗。嫂子,先凑乎打扫净那处,你和哥哥搬过去吧。”
阮氏诧异:“我和你哥哥搬?那你......”停了一会儿,犹豫地看她脸色:“你是怕崔八娘再像昨天那样发疯?”
秦巧:“一则是这个。她伤怀难过,容易激动。哥哥孩子脾气,保不齐和她有什么撞上事儿。再者,这几天巧造坊的织机要搬动几台过去,夜里还是得有个听声的。”
不能因崔八娘几句混账话,秦家的日子就不过了。
收林家院子本就是为了后续她招收织工女,哥哥和阮氏搬过去顺势而为。
过好一会,秦巧还要给织娘上课,顾不得别的,只叮嘱阮氏不要和崔八娘起冲突。
阮氏心说:谁稀罕惹个脑子有毛病的人,嘴上应是。
太阳渐上,织机学艺暂时挪到了巧造坊,秦家小院静悄悄的。
阮氏揉搓着小米团,一旁的秦丰收不知哼着什么,手里头花花绿绿有草有叶,热火朝天地编着小花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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