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分,竟有大门洞开,仅草草一卷竹帘做遮的赌坊依旧热闹喧天,色子滚过木筒的叮当脆响被早已下注赌红了眼的赌客喊声掩盖。
有人恰好撩起帘子,秦巧只觉一股多日不曾沐浴的汗液掺杂着什么臭味扑面而来,眼前一黑,憋住口气,快快躲远几步。
正大口喘着,耳边传来一声响亮的喊声。
“哎哟,这不是秦寿爷嘛,今儿来得迟了吧。”
秦巧顺着声音扭头看去,只见一脸颊瘦削面如菜色的男子双手套入衣袖,没骨头一般懒散地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冲着秦禾生说话。
她隔着几步远,不曾听到她爹回了什么。
只从一个背影看得出,那人像是在拦着门,不让她爹进去。
这地方人多理该阳气旺盛,却不知接靠什么地势,是个背阴处。
秦巧眯着眼,好一会儿才看清那门楣上的字。
她识得的字不多,脑海里正好对的上。
——“如意馆”
她在心里念道,同时,也对上了另一个名讳——“神仙如意膏”。
那厢,秦禾生求了几句,还是没被准进门,鼻端都快嗅到里边那神仙味道了,早已心痒难耐,如何能忍得住?
可惜袖子里空空,别说银子,就连个铜板响儿都听不着。
心里又把那白眼狼闺女骂了一遭,再抬头,露出一口歪黄牙:“蔡爷,今日出门走得急,忘带银子了。您看,先记在账上,改日...不...明日...不...下晌,下晌我就送过来。”
蔡爷眯了眯眼,吸吸鼻子,呵呵道:“下晌,你有银子给爷送嘛,就敢开口说下晌?”
秦禾生老脸一僵,心虚地往下虾着腰:“蔡爷,没钱,我家不还有别的东西嘛?”
两人都知道那所谓的‘东西’是什么,各自露出个邪晦的笑。
可刚笑过,秦禾生要往前迈步,却又一次被阻拦。
“你家那干柴女人,蔡爷我吃得多,早就腻味了。”
姓蔡的换了姿势,抱臂俯视,兴味开口:“听说,你家二娘子回来了?”
第7章
回去的路上,秦巧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被远远抛在身后的草市像是披上了一层妖怪皮,她连头都不敢回,生怕被那恶心地方一口吞去。
还有什么,比方才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更令人心惊胆寒嘛?
她缩在墙后,听到自己亲生爹仅仅为了一口膏烟,轻而易举便要卖了她。
一口价的买卖,在秦禾生眼里,大约是亏本的。
故而当街讨价还价,不卖人,只卖过夜钱。
三夜抵一日膏烟。
真叫人作呕。
她也确实呕了,趴俯在路边,惊天动地地吐了一滩苦水。
起身,脚上用力却踩空,竟是噗通一声摔进了一侧的野池塘中。
池塘水深,浸了深夜的寒意刺骨,一瞬间淹没至她头顶。
心慌之下,竟忘了自己会水,咕咚咕咚呛了好几口脏水,才抓住什么,浮出水面。
要天再黑一些,没了阳头,悄无声息地淹死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她拖着一身沉重,折腾许久,才终于翻上草径,足有一人高的野草遮住她身形,仰躺着,无力地看着天上的太阳,过去不知几时,直到身上有了暖意。
挣扎着走上正路,再回头去看自己拖沓出的湿痕来...
她心想:真像是人落泪流下的痕迹。
可她脸上干干的,也许被野草边缘划了,有微妙的刺痛。
她感觉原来的自己已经扔在那了,出来的是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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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门被推开的声响,阮氏唰地扭头看过来,见是秦巧,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二娘,大早上的,去何处了?”
秦巧想起那个蔡爷说的话,走近到阮氏身边,在阮氏下意识往后缩头的瞬间,猛地出手卡住她下颌,用力一捏:“你不必试探我,今日我问你什么,你最好老老实实地说,若不然,有你好受的。”
阮氏被钳住,一时竟然挣脱不得,迫得迎上秦巧如刀般的狠厉眼神,她骇得瞳孔都颤动起来,下一息眼泪夺眶而出。
她一哭,秦巧便松开手,看她哆嗦着,像躲瘟神似的直往后缩。
阮氏知道退出好几步,才委屈哭喊出声:“我上辈子究竟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这辈子才沦落到你们秦家,傻子欺负,老的丧良心,如今连你一个十年没回过家的人都敢随意揉捏?我伺候吃伺候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呜呜呜哭了几声,阮氏捂着胸口又气又急:“你,你要是今日不给个说法,我定要闹得......”
秦巧居高临下地俯看她:“你要闹什么?闹的全村人知道吗?知道你不守妇道,和外人滚到一张床上吗?”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
阮氏喉咙像是突然被卡住一般,连呼吸都窒住。
这本是她期盼秦巧知道的事情。
秦巧知道了,她就能给自己争一条别的活路,今晨偷看到秦巧出门,她便预备好了说辞,连何时落泪都拿捏到位。
可难听的话,真落在脸面上,她除了羞耻,内心深处涌起的还有如海一般的愤怒。
她一时被秦巧俯视轻蔑的眼神激了斗志,豁然站起身,一抹脸,哼笑:“是,我是不要脸,不守妇道,和外男滚到一团去了,我就是偷人给你哥哥戴了绿帽子。”
“可要是没了我这身烂肉,你哥哥早就不知埋骨何处。怎么?瞧不起我?觉得我脏,脏了你秦家的门第?但我不妨告诉你,没了我,你的下场未必有我好。”
她拽了根茅草,隔空点在秦巧的身上。
指脸,“你这模样不美,但也能看,有的是男人偏爱你这种雌雄兼备的味。”
指胸,“这里不小吧,那些臭男人们最喜欢这一对美物,遇上急色的,不过是摸揣几下。若是遇上个脑子不好使的,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说着,一扯自己抹胸。
秦巧偏开头,不去看。
可只扫一眼,也看清了,阮氏一对乳上光秃,只有两个丑陋的疤痕。
阮氏倒觉得痛快,瞧她不敢看,又拢住皮肉,“你没嫁过人,身子还干净着呢。放心,公爹精明得很,不会把你卖贱了。”
秦巧嘴张了张,心里泛起许多苦涩。
她不敢回头去看,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反倒才是那个无脸见人的。
她的一腔愤懑挥出去,狠狠地打了阮氏多年屈辱和折磨上。
她避之不及,快走几步,狼狈地回了南屋。
听院中安静几许,哥哥要饭的声音传来,阮氏温声安抚,还有断续漂浮的饭食味道。
她只觉得脑子嗡嗡的,隐隐觉得阮氏的事情似乎跟自己之前想的不一样,于是仰躺进床褥间。
不知何时昏睡着了,再睁眼的时候,屋中大亮,眼前是哥哥坐在地上,正捏着昨日的草蝈蝈,无声地玩着哄自己。
这一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她心里牵挂最久的亲人,她得用命守着。
外边传来几声模糊的说话声,秦巧起身,刚穿好衣裳,就见屋中光线一暗,抬头看去,秦禾生又是昨日在饭桌上时的疯癫嗨态,身侧跟着一个穿深色衣衫的男人,眼神毫不避讳地在她身上打量。
她将褙子往两侧掖了掖,顺势将裙门扭正挡住细瘦的腰。
“爹,有事吗?”
秦禾生反应下才道:“这是蔡爷,是爹修道时的入门师兄。你跟着他走一遭,要么就在这屋中也行,与他好好说说话。”
“我无心修炼,也不用那劳什子神仙膏,与他没话说。烦请他哪里来哪里去。”秦巧冷言。
秦禾生晕乎飘着,这几句话听了,好一会儿还在反应。
他身侧的蔡爷可没有等他的耐心,一把搡开人,就要迈步进门,秦巧眼快手快,从床下提了长竹子甩力抽过去,将将好拦住他下脚。
蔡爷踉跄一下,好险没躲开,却不生恼。
他一贯就爱些性子烈的,这院子阮氏头一回也烈性,到了,不也被他弄上了嘛。万事开头难,女人失了第一次,再后来也就心甘情愿了。
他好言好声:“二娘,你不必着恼。怪你爹上头,没将话说清楚。我呀,其实既是你爹的道兄,更是许给他银钱的债主。”
“你说,世上哪有白吃人东西的好事呢。他没银子,我没得法,总不能将人弄死不是?有句话说的好,父债子偿,你是你爹的亲生闺女,总不好坐视不理吧。”
他一招手,身侧的阮氏被膏馆手下一推,畏畏缩缩地站到人前。
蔡爷玩味地笑了笑,“隔着血亲的嫂子替你这亲生闺女孝敬这么多年,也够意思了。你哥哥是傻子,我总不能捉去,让他伺候吧?”
秦丰收倒像是认识他一般,抬头竟冲着门外露出个笑来。
秦巧没有动,不指望秦禾生还当个人,只问:“我爹欠你们多少?”
这倒是出人意料了。
蔡爷抿抿嘴,鬼主意一转:“不多,以前的账,我要的勤,你嫂子也上心,便算是清了。如今你爹欠的不多,不过区区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哪里是区区。
满井村的田亩是两季稻子,一亩地一年收成,刨去农具肥料种子,能在米商户处卖个三百铜子的净钱。
五两银子,可就是十几亩地一年的润利。
阮氏忍不住抬头去看屋中的人。
这钱,今日必然是要掏出来的。
秦巧看蔡爷身后堵着的那一群气势汹汹的男人,对上阮氏莫测不明的眼神,只道一声‘等着’,把门关上。
呦呵,这是个有钱的主呀。
蔡爷吃了个闭门羹,眼明心亮,他思忖一下,往后退到阮氏跟前,“你藏着东西,没跟蔡爷我说?”
阮氏真是怕极了他,一听这话,连忙摇头:“没有,我没藏着。二娘她从外乡回来,手里有没有钱,公爹比我更清楚,他进这屋子翻过的。”
翻过,如今还赊账,那便是没找到。
蔡爷抬手掐了掐她脸蛋,轻笑一声:“那老东西吸上瘾,能找到什么?你是跟过爷的人,心要跟爷站在一边,记着了?”
阮氏忙不迭点头。
“这一回走,她屋子里有什么细软,探清楚,下一次我再来,可不能再是白跑一趟了。”
蔡爷听着屋里渐近的脚步声,警告道。
咯吱一声木门响,秦巧从屋中走出,她将手中的银子往蔡爷身上一抛,看他伸手一揽接过,道一声没有下回:“我是外来归乡,户籍还没落在这村子里。你便是要债,也要不到我头上。大不了,我当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包裹一卷,大路四面开,哪里都能安窝。”
蔡爷果然神情一变,笑模样没了,阴森地瞪着秦巧。
“今日把话说明白,我爹再去,有银子便罢了。若是没银子,你赊给他还记账,便与我秦家无关。你上门用人抵债,我就敢去县里敲鼓求衙门老爷做主。”
如意膏,名字倒是顺耳。
但光能让人上瘾,便由不得人浮想联翩。
她记得曾在东京主家时,有主家郎君寻道人配了什么前时晋朝五石散,结果遭人检发,挨了府衙板子的。
蔡爷阴着脸离开,临走时,还不忘警告地盯了阮氏一眼。
阮氏生怕被秦巧看到,急忙扭头避开,一直到这院子安生下来,才长出一口气。
害怕刚散,局促与尴尬顿时弥漫在小院子里。
秦禾生早就回了自己屋中憨头大睡,姑嫂两个都不看彼此,沉默地对站着。
还是大门处传来的敲门声打破这诡异,秦巧悄然舒口气,上前应门。
待得看清是人,连忙称歉:“昨日太晚,看您屋子都落灯,便没上去叨扰。劳您等下,我这就去拿。”
阮氏顺着半扇门往外看,只见门外站着白发鹤皮一老者,这人面容老得很深刻,眼皮子什么时候都是半耷拉着没精神,但乍然抬眼看过来,内里精光如针一眼能看到人心深处似的。
是邻家做死人生意的那个。
姓胡,因着年近天命,村里人都唤一声‘胡老’。
这老头甚少与村里人走得近。
一则是他总是挨碰些死人物件,怪不吉利的。
二嘛,这老头孤零一个性情也怪,媳妇和子女撒手走得早,便有算命的说他命硬,寻常不要与他交道,免得被方死。
阮氏记得自己也曾因为家中无粮,求到对方门上,可惜却被冷脸拒绝。
听方才话语,怎么就肯借给秦巧铁斧头呢?
第8章
胡老默声等着秦巧,察觉到院中阮氏在盯着自己,抬头剔去一眼,正好将此妇惊讶兼具怀疑的眼神收入眼底。
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他闷声咳嗽几声,等秦巧递来斧子时,开口:“方才那群人,是你打发走的?”
秦巧虽不知他为何而问,但也老实点头。
家中没有铁用具,终究是不方便的,她看胡老既然搭话,便厚着脸皮道:“这斧子,您有急用吗?若是不急用,是否可以再借我一日?”
她急忙解释道:“家中没有粗柴,我想着上山打一捆来,不能白用您家的斧子,厚实的一扎捆同样给您家送一份,算作晚辈的心意。”
胡老本就不是真心上门要斧子的。
他点点头,明明自己没多大力气,平日里都要花钱买村里壮实小伙子的柴,眼下有了白给的,却非要阴阳怪气道:“砍完柴,就赶快还回来。别想白占我老头的便宜。”
“哎,晚辈记下了,多谢您。”
秦巧高兴地点头,看他转身回屋子,那只黑猫又盘在之前的屋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心说:这猫倒是灵性,瞧着跟个护卫似的。
阮氏听了前后,知道秦巧今日定是要去后山的。
她又想起蔡爷走前的那一眼,心知今日姓蔡的没得手,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于是,她瞅瞅一如往常安静的东屋子,心里一狠,跟着秦巧进了灶房。
晨间的几番闹场,秦巧没想到阮氏竟然还给自己留了饭。
她看阮氏跟进来,轻声到一句‘劳烦嫂子了。’
阮氏同她坐在方桌跟前,看她面上淡淡,斟酌一番,“二娘,谁还没个不经人说的往事呢。你回来前,这家里乌烟瘴气,我若是扯起来,难免叫你觉得我故作悲惨,心生厌烦。今儿的事情,你经历了,我也便好开口了。”
阮氏慎之又慎:“二娘,那姓蔡的,不是好东西。今日你给银子能挡得住一回,下一次上门,你又该如何?难不成还是给银子吗?”
秦巧摇了摇头:“不给。我身上没银子了,那五两银子是最后的存余。今日说的明白,他若是再赊账,我便不管了。”
“不管?你户契不在村子里,难不成这身血骨不姓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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