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上侍女不懂事,我已经让人拉下去杖责了,还望殿下莫怪罪。”
他走近,停下步子。宁久微也停下来,程千帆出现在这她并不意外,“小事而已,何必苛责。”
“多谢公主殿下宽仁。”
此处望去伯爵府夜下景致尽收眼底,不远处小拱桥下水波静静。
“伯爵府今晚朝贺宴办的真不错。”她随意地闲聊,“不过小爵爷是不是有些事瞒着我。”
程千帆手中还执着酒杯,鎏金的蔓草银杯泛着光泽,他晃了晃杯中酒,醇香的酒气散开。
“哪有,我对公主殿下可是掏心掏肺——”
宁久微轻声细语地开口,“你背着我给西川郡王献了多少珠宝银两,多少粮草,要不要我给你算算?”
程千帆抬了下眉,“殿下,我冤枉。”
她侧目看向他,对视几许,程千帆笑起来, “好罢,被公主殿下发现了。可是我做的这些都是缓兵之计。”
他走近,在身侧低下头和她讲话,“我和西川郡王是假的,对殿下的诚心才是真的。总得先稳住他,否则如今西川重握兵权,造反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西川想造反?”宁久微挑重点的说。
“我可没这么说。”程千帆慢慢道,“不过造反这种事,最怕的总是手握实权的人。好比当年手持墨京玉牌的宁王爷。”
“公主殿下,倘若西川造反,殿下是否会动用墨京玉牌?一旦动了,后果可就难说了。先帝将墨京玉牌交予宁王是为贤名,以“监帝王,明君心”的名义,如今呢?”
宁久微目色凌厉,心下已然明了今晚朝贺宴的意图。
“殿下,能够号令数十万陵卫军的墨京玉牌一直都是烫手山芋,不是吗?偏偏除了宁王府没人能拿的住。”
程千帆饮着酒。
今夜月光明亮,游廊四周,暗处藏伏。宁久微目光扫过幽深处的竹林灌木,袖中的手轻轻收紧。
“程千帆。”她扬唇,“你敢请我吃鸿门宴啊。”
“哪里的话,殿下可莫要吓唬我。”程千帆笑着说,“只是过一会儿,御林军就要围住承宣伯爵府了。殿下遇险,林小将军率御林军救驾,是不是好戏?”
无论何时,皇城出兵都是大事。
不管什么名义都必须有担罪者才能平息。
宁久微负手而立,直视着他,“他要是不来呢?”
她话音刚落,远处宴席忽而传来乱声。下一刻府兵自四面纷纷涌去,包围所有人。
程千帆向她示意,“我知道朝上有几个公主殿下看不惯的老东西,我正好帮殿下一起处理了。”
在这朝堂不平衡的局势之中,站错队伍稍有不慎就容易没有好下场,以承宣一等伯爵的实力,要拉帮结派实在容易。教唆完又背叛让别人替他垫背,也向来是程千帆最擅长的。
宁久微拍了拍手,“小爵爷好手段。”
“都是为了公主殿下,是我应该做的。”
他苦口婆心地说,“朝中几位重要的文武大臣几乎都在,只要殿下愿意交出墨京玉牌,今晚也可以安然无事。”
宁久微冷淡地勾了勾唇,“程千帆,你应该了解我,本公主最讨厌被人威胁。”
“我知道,公主殿下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他怀念地叹息,“小时候一起玩惹公主生气了,只要我先开口道歉,抱着公主的手晃一晃就好了。”
程千帆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件东西交给她,“若是能一直那样该多好?你说是不是,殿下。”
宁久微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绣的香囊。原本挂在顾衔章腰间总是干干净净的
,现在流苏断了,上面的珍珠也不知所踪。
海棠花图案上染着渗透的血迹。鲜红地暗,仿佛还带着温度。
宁久微唇角笑意淡去,一瞬被扼住呼吸一般。她不知道顾衔章到底发生了什么。若非实在身处险境,他怎会连随身的香囊都成了这副样子。
“身为驸马和御史,公主殿下觉得西川郡王会拿顾大人如何做文章?”
宁久微从他手中一把夺走香囊,程千帆在那明亮如月的眼底清晰地看见了杀意。
“拿这个就想威胁我?”
程千帆迎着她的目光,“不敢。”
“顾衔章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他要是这么容易死,就不是人人畏惧的御史大人了。”她嗓音清冽,平淡冷静。心却仍然沉了一分。
“是吗。”
程千帆挑眉轻笑,“殿下真的这么有自信吗。据我所知,殿下如今连顾大人是生是死都尚且不知。”
“那又如何。”
宁久微看着他,眼尾浮现浅薄冷漠的笑意。和顾衔章如出一辙。
“身为本公主的驸马,这些危险他早该清楚。他就该千方百计保全自己,爬也得活着给本公主爬回上京城。”
“用一个驸马来衡量能够号令数十万陵卫军的墨京玉牌,小爵爷,是你脑子有问题还是本公主有问题?”
程千帆眯了眯眼,他静了一瞬,片刻后轻嗤道,“原来顾大人在殿下心里这么不值一提,殿下当真无情啊。”
宁久微握紧手中残破的香囊,“程千帆,本公主一直不明白,你想要什么是本公主给不了的。为什么非要选择西川郡王?”
“我谁也没有选,我只做正确的决定。”程千帆冷笑了声,似乎看向她,视线却又像落在别处, “公主殿下,你不会知道我从承宣伯爵嫡长子手中夺来这一切有多不容易。我是家族中身份最卑贱的孩子,凭什么他生来什么都有?”
他随手摘了一片廊外枝头的树叶,忽然说,
“你还记得吗明宜公主,小时候我说想给你当侍卫,像陈最一样保护你,你说好。你那时答应了我许多事情。”
“可是后来有一天我忽然见不到你了,我想让你救救我母亲……明明只有你会保护我会帮我,可你答应过我的话全都食言了。”
“你为什么不信守承诺?”
那时宁王爷离京,王府没落。他们也都年少,谁也没有错。
宁久微有些怔神,她恍惚片刻想开口说些什么,又被程千帆打断,“不过也是,公主身边有那么多人,又哪里会记得对我的承诺。”
“所以这世上没人能帮我。”
只有他自己掌握权力才可以。
程千帆这次才真正看向她,将话题轻而易举地绕回来,“可是不管我做什么,殿下千万不能怪我。毕竟无论做什么,我心里都是忠于公主殿下的。”
他说的话几分真假只他自己知道。
不过有一点没有错,无论做什么,他都是为了承宣伯爵一脉的利益。
宁久微收敛思绪,她抬头看着他,放弃挣扎一般淡声道,“悉听尊便。”
程千帆低头抚了抚眉。
他早说了,明宜公主没那么好对付。
西川郡王这个蠢货。
他饮尽杯中残留的酒,将酒杯随手一掷。
“那我只能对不起殿下了……”
“没关系,不过小爵爷。”宁久微似等到了想要的时机蓦然开口,目光落在他身后,“不如你先回头看看。我想你今晚的戏大概可以落幕了。”
围在宴席外的府兵陆续撤退。
方才无人的小拱桥上,此刻驻足了两道身影。一个是本该率御林军而来的林小将军林霁,另一个正是程千帆最痛恨的人。
他的好哥哥,承宣伯爵府嫡长子。被他一步步夺走一切的长兄,他的手下败将。
此刻那熟悉的身影与林霁并肩而立,看不清神色,而后朝明宜公主的方向俯身行了一礼。
程千帆蓦地回头,双目阴沉,紧紧盯着她, “你——!公主殿下,你玩我?”
宁久微轻轻歪头,像小时候将他欺负哭那样,挑了挑眉, “怎样?”
“你能背叛本公主,本公主自然也能扶持你长兄。我能给你的,一样能给他。能如何待你,也能如何待他。”
“今晚看来,伯爵府嫡长子果真好用。也比你这小爵爷忠心多了。”
宁久微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温软的声音久违地紧紧捆住他。
“我又放过你一次了,文俸。”
她很久没有叫过他的字了。
幼时的记忆太过清澈,总让人不忍沾染。就像程千帆无论如何也总是记得小公主在王府每每追逐着他和其他小公子跑的时候,只会一声声喊文俸。笑声比任何银铃都动听。
宁久微从他身边错身而过,大步离开。
第七十四章
朝贺宴后, 西川起兵。
肃王殿下率军出京镇压,西川郡王造反之名落实。
西川敢起兵,原本的名义是对抗反贼。正如程千帆所言, 造反最怕的总是手握实权之人。
罪名何为,名义何为。便是莫须有也无妨。
谁赢谁就是书写历史之人,一开始究竟谁是反贼一点也不重要。
这也是程千帆在上京与西川之间相互背叛的结果。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背叛西川郡王,他说,他从来只做正确的决定。
宁久微觉得西川郡王信他真是倒了大霉。
时局至此,历史仿若重演。
西川郡王被肃王殿下追杀至绝境, 在西川河自刎。到底也是西川一脉最后的郡王, 无论如何也没有让自己死在肃王手里。
而起云台,高执大人为护凌王而死。
他的结局便是从前顾上卿的结局。首辅高执, 谋逆罪臣, 身死起云台。
从说服西川郡王造反开始,他就知道结果。区区一个郡王算什么,不可能赢得了。
他要的只是自己的结局。
首辅一生, 岂可死于流放?
他要的是让世人知道他一样忠于自己所认的主君, 一样不惜牺牲自己。他是伟大的造王者。
高执至死所想仍是他赢了顾怀安。
生生死死,史册之名,永远都赢他。
–
宁久微是从宫里坐马车回公主府的。
陈最驾车很快, 她一下马车便提着裙摆跑回去。
王府待的太久,这里太久没有回来了。
宁久微一路跑回折纸院, 院外的银烛和轻罗都默契地没有跟上来。
海棠花又开了。
今年春来的有些迟。
一簇簇明媚的海棠下, 顾衔章坐在一张椅子上抬头望着枝头那些绽放的花朵。
他一如既往, 身影清薄, 背骨如松。墨绿衣袍,绣着君子竹的衣袖被风吹起来, 轻轻晃着。
宁久微站在原地看了许久他的背影,直到他终于回头看到她。
他的样子忽而变得模糊,就像一眨眼就会不见一样。
他走之前让她好好地想他。
此刻她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明白思念他的感觉。
宁久微走到他眼前,胸口还因为喘息轻微地起伏着。
顾衔章仰头望着她,眉眼带笑。柔柔的,像渡了一层清晨的光影。
“参见公主殿下。”
他轻声说,“我回来了。”
宁久微垂眸注视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于是他又开口,“有个问题问你。”
“什么?”
“为什么偏偏让祁衡去救我?”
宁久微忍不住笑了下。她渐渐回过神,
“你的腿怎么了。”
“受了点伤。”顾衔章抬手搭在膝上,“没事。”
“严重吗。”
若是没事怎么连站也站不起来。
或许是她的错觉,顾衔章沉默了一瞬。他抬眸,眼底海棠倒影,“倘若我以后都站不起来了,公主还要我吗?”
他问时唇畔携着笑,像拂过枝头的春风一样轻。
她的心像被春日的湖水满满淹没。
宁久微眼睫晃了晃,在他身边屈膝蹲下。她双手搭在他腿上,仰头看着他的眼睛。
顾衔章目光随着她落下。
“你不是希望我把你绑在身边吗。你要是成了逃不掉的金丝雀,连绑都不用绑了。”
“微臣不是金丝雀。”
“那你是什么?”她问。
他反驳了她的话,却又说,“是什么都可以。”
他的手分明有些凉,宽大的手掌抚在她脸上却是温暖的,“不过公主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宁久微轻笑。
“微臣若是成了废人,就做不成驸马了。”顾衔章慢条斯理地说着,仍是她最熟悉的样子,“到时公主怕是毫不犹豫就要写休书给我。”
她感受着他的轻抚,听他说话,终于有些实感,“本公主是那么薄情的人吗?”
顾衔章的声音抚平她这些日子繁杂的心绪,他的手若有若无地摩挲着她的耳朵,“老师和我说,皇室圣族纳兰之人,皆是薄情薄性。”
他不知何时靠近了许多,呼吸时而纠缠她。
宁久微眯了眯眼睛,颈更仰起一些,笑着说,“先生说的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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