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荼’的住处后,成化阁中鲜少再出现赵止的身影,她成日里往‘荼’的住处走动,说是要讨教棋艺。
因果这才知道,原来自家宿主不只是会下五子棋,也能下围棋,就是棋艺水平有待提高,赵止落一子的时间足够‘荼’落下五子,但‘荼’会很有耐心地等待少女落子,并不催促。
因果在赵止的脑海中说,“宿主,我觉得‘荼’在让你,刚才有好几处落子点他都避开没走,要不然棋局早就结束了。”
赵止神色不动,少女的眉眼疑惑地皱起,指尖的白子要落不落,‘荼’虽然冷淡地看着她,但落子的力度却很轻缓,像是怕惊扰对面绞尽脑汁的少女。
一盘一盏茶便能结束的棋局足足让赵止拖了有四炷香,因果都开始佩服起神祇的耐心。
“再来。”少女的脸有些气鼓鼓的,愈发像一块洁白的黏糕,她偏好白子,将白子抓入棋盒中,而后挑出一颗便落在正中央。
‘荼’不言,只是安静地落子。
棋盘上落下五子后,赵止的手一顿,突然像想起什么一样抬起头,有些踌躇地向‘荼’开口,“这几日,我可能要离开一会儿。”
隔着白绫的视线看向她,赵止的脸颊略微泛红,看起来有些局促,“有件事需要我去做...我暂时不能告诉仙君你到底是什么事情。”
‘荼’看起来并不在意,他神色不动地落下一子,“你要做的事情危险吗?”
“也许...”赵止看向他,“也许有些危险。”
手执黑子的手这才停住,但也只是一瞬,‘荼’开口,“你输了。”
少女发出意外的惊呼,而后立马低下头,这么一会儿功夫,棋局陡然一凛,她竟发现自己无处落子,“这么快就输了。”
这回的棋局简直就是刚开局便收尾,别说四炷香,恐怕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没到。
‘荼’将黑子放回棋盒,站起身,没有再陪赵止耗在棋局上,赵止跟着站起身,后知后觉地感觉‘荼’似乎变得冷淡了许多。
少女发看向‘荼’的背影,略微思索了会儿,透着亮的眼神抬起,她轻声走到‘荼’身后,手轻轻地敲‘荼’的后背,“白绫仙君,你是不是舍不得我离开?”
‘荼’冷淡地看向她,让赵止有些尴尬地皱起鼻子,也许神祇根本不知道舍不得这种情绪到底是什么,但赵止并没有放弃,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荼’身后,“那你就是生气我仓促地离开,却又不告诉你我到底是去做什么。”
‘荼’掀开竹简,冷静地回答,“告知或是不告知,是你的选择,我并未生气。”
“但你应该生气。”赵止凑到‘荼’眼前,挡住他看向竹简的视线,“如果你对我这么做,我肯定会生气,明明一直说‘我只有你了’,却经常说谎,隐瞒,甚至还要不知去处地离开,你可以生气。”赵止的眼神很真诚,“我希望你生气。”
‘荼’与少女对视,白绫隔绝他们交错的视线,他能感知到少女变得略微快的心跳,但他体会不了少女语气中的情绪,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让他为她生气。
少女突然伸出手拽住他的胳膊,脸因为过于充足的阳光照晒而泛红,“我也不想离开啊,我真的不想离开白绫仙君,”赵止的两只手全都攀在‘荼’的胳膊上,“我想日日夜夜都待在白绫仙君身边,片刻都不分离,不,”赵止的眼神天真而坚定,“是永远都不分离。”
“所以...”赵止踮起脚尖,嘴巴凑到‘荼’的耳畔,轻声而羞涩地说,“别生气了,白绫哥哥。”
‘荼’的身体僵住,他往后退一步,把自己的胳膊从少女的钳制中抽出,他面色依旧冷漠,但耳畔不明显的红稍许透露他难得的动摇。
‘好感值+3’的声音响起。
‘荼’看向少女,少女看着他的双眼里盛满笑意,笑意下,还有得逞般的狡猾,如同兔子偷得萝卜一样欢欣。
夜晚降临的时候,因果打开之前用好感值兑换的阵法,赵止踏入阵法离开流水城,整个人换了个模样,不再是玉面阎王的少城主,也不是白黏糕般的谎话少女,而是乌发上缀满小巧坠子的石榴妖。
鬼境的血雨洋洋洒洒从夜空中垂落,赵止撑开油纸伞,弯下腰踏出躲雨的屋檐,夜色远处,不知是哪家勾栏在唱曲。
在赵止刚踏入鬼境的那一刹那,暗处的鬼眼珠全都睁开。
少女并不急着去找殷至,而是步子轻缓地踏入鬼市,街道的两侧亮起阵阵鬼火,店肆楼台之下,如若有行人路过,鬼火会“砰”然大亮,像是在揽客,又像是向行人展示鬼境的心跳。
不断闪烁的火光把少女的双眼映照得忽明忽暗,她收起伞,踏入一家客座未满的酒家,酒家门匾下的鬼火兴奋地吐出火舌,小二赶忙走过来领座。
赵止选了一处最僻静的地方坐下,菜没点多少,酒倒是点了好几种。
“宿主,”因果从赵止的脑海里探出话语,“你之前喝过酒吗?”在它的数据库里,宿主赵止是一个不沾酒的人,平时顶多比旁人多喝二两白茶。
“喝过,”赵止端起雾纹状的瓷酒杯,生涩地一饮而尽,“不多。”
因果不知道为什么宿主不去鬼殿找殷至,反而来酒馆喝酒,只能眼睁睁看着宿主跟喝茶一样把清水酒往嘴中倒,一杯酒,两杯酒,三杯酒...
赵止如愿以偿,以假乱真地醉了,酒馆暗处浑浊的鬼眼珠子转动,不解地看向赵止,不明白这个小妖有什么好愁的,独自一人对月酌酒,喝得脸通红。
不仅脸红,连耳朵都红了,赵止眼前的月亮由两个变成三个,她用双手撑住下巴,眼皮困倦地下耷,眼眶却红了,看上去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伤心事,她似乎不想流泪,努力睁大眼睛,自言自语道,“我不能哭。”
下一刻,赵止的眼眶更红了,“为什么我怎么找都找不到那些药材啊,”赵止低声的呢喃全是委屈,“我走了好多路,走得脚上都长了泡,可我还是找不到,到底要怎么才能治好他的眼睛,我去问了许多大夫,都说他的眼睛不能治,还说那些药材只是神话中的传说,我不信,”赵止对着窗外的月亮摇头,“我不信...”
“我怎么能信呢,我不能不信,”赵止的声音放低,“这世上可能只剩下我不信了,如果我都放弃了,他的眼睛便真的治不好了。”
窗外的鬼火攒动,少女的手突然探出窗外,“啪”得拍在鬼火旁,吓得鬼火乱晃。
“你说,”赵止盯住鬼火,“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非得要让他看不见,又非得让我找不到药材,你说。”
鬼火被赵止的质问给问得火星四散,像个球一样往草丛里蹦跳,而后埋入花丛中,“咕噜噜”得滚走,留下一地焦黑的花草叶子。
“你别走,你回来。”少女的身子倚靠在窗边,身体摇摇晃晃,她用手撑住窗槛,但下一刻,醉得不知东西的赵止眯起眼睛,再也抵挡不住困意,脑袋便往下砸去。
眼见着赵止的脑袋就要砸到窗槛上,黑夜中浮起无声的震动,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撑住赵止失去意识的下巴,稳住赵止往下坠落的身体。
殷至冷然地看着赵止,他的手捏紧赵止的下巴,捏得赵止不舒服地皱起眉眼,双颊嘟起柔软的脸颊。
青铜杯漂浮在半空,鬼眼珠不断转动,“她怎么喝得这么醉,不就是找不到药吗,有什么好值得伤心的。”
赵止被青铜杯的声音吵得睁开眼,但醉意又让她看不清眼前的人,她只觉得有人托着她的下巴,手心似乎有些阴凉,她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脸蹭了蹭殷至的手,缠缠绵绵地呓语道,“世子哥哥...”
“世子大人!”青铜杯大为震撼,“这小妖竟然做梦都想着你!”
殷至闻言立马松开赵止的脸,像是甩开什么脏东西,而赵止的身体失去平衡,彻底砸向窗槛,“扑通”一声,整个身体彻底靠在窗槛上,仿若攀在木窗边的石榴藤,安安静静地趴下。
殷至看到少女被窗槛磕红的额头,略微皱起眉,阴沉地朝半空中漂浮的青铜杯问,“怎么没声了,死了?”
青铜杯:“......”
第十六章
◎“你会亲吻你的信仰?”◎
虽说只是佯装寻酒喝,但酒真的醉人,赵止的梦境都像是泡在酒水中,摇摇晃晃。
梦中,她孤身一人坐在船上,像孩提时那样独自垂钓,一钓就是一整天,大多时候赵止都没有太多的想法,但只有钓鱼的时候她会感觉到天地人生的存在,她觉得人就是海中的鱼儿,人钓鱼,也是在钓自己。
赵止醒来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坐在船上,飘飘悠悠,像是大海也醉了,她不禁伸出手,用手去挑海中的水...
少女过于好看的眉眼皱起,这海水怎么是热的,还有些硬,从上往下摸,有力的轮廓在赵止的手心迸发而出,玄裳下,肌肉线条流畅而劲健。
“摸够了吗?”殷至阴沉的嗓音从赵止身旁传来。
赵止睁开眼,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在船上,她惊慌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殷至的榻上,榻上被褥于绫罗散乱,殷至侧躺在榻上,眼神冷淡地打量着她的慌张。
殷至身上披着的外衣裳上绣有鬼雾和松树,和床榻后屏风上的夜雾山景图浑然一体,雾气像是从屏风蔓延到殷至的身上。
“我,我怎么在您床上?”赵止脸色泛红,用被褥遮住自己包裹得十分齐整的衣裳。
“记不清了?”殷至依旧语气冷淡,“昨日有个人抓着我的手不肯放,非得认我做哥哥。”
赵止的脸愈发红,但并不是因为害羞,“是您把我抱到床上的吗?”她眼眸发亮,手拽紧被褥,靠向殷至,“世子大人,您...您不嫌弃我吗?”
殷至的视线再次投到赵止身上,上下打量,“嫌弃?你会嫌弃一颗滚入你榻上的石榴吗,反正占地也不大,饿了还能拿起来啃几口。”
赵止:“......”
少女仿佛体会到被啃几口的痛觉,用手护住自己的脖子,“我可不能吃,我不好吃,世子大人要是饿了,我给您做饭吃。”
“你会做饭?”殷至看向她。
“略懂一些,”赵止不好意思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尖,“能熟。”
鬼殿中的厨房出乎意料地带有人间烟火气,食材被侍从们分门别类地摆放好,门口卷来好几团鬼火,扭扭捏捏地看向赵止这个它们未曾见过的石榴妖,再扭扭捏捏地跳入锅炉下,摇晃地充当起炊火。
水煮沸成汤,泡过水的面入水瞬间被烫熟,青菜被沸水滚热,牛肉被切成片,最后再浇上汤汁,一碗简单的肉汤面做好。
赵止转过头把菜端上桌后,才发现随从们早就把桌上摆满菜,鲜鲫,蒿笋,乳花,鸠肉,羊羹,蟹膏...各色美食脍美地被摆放在浮云纹瓷盘上,显得赵止煮过的白瓷挂面尤其格格不入。
“怎么这么丰盛?”赵止毫不犹豫地坐到殷至的对面,把其中的一碗面放到殷至的跟前,雾气从白瓷碗上冉冉升起。
殷至并不动箸,他散漫地坐于屏风前,冷漠的视线投向已经拿起筷子的少女,像是在打量自家离家出走多日的石榴。
鬼殿中的筷子呈玄色,表面镀上银箔,拿起筷子后,赵止手中一沉,差点没拿稳,她笨拙地对齐整玄筷,再次拿起,往桌上浮云纹瓷盘上的各色菜式伸出。
“宿主,”因果在赵止的脑海里发出警示,“这些飨食都是鬼的碎肉和精怪的骨头所化,跟表面上看上去完全不一样,你最好还是不要吃。”
赵止探向蒿笋的筷子一滞,但下一刻,她欣喜地夹起蒿笋,在殷至审视的目光中把食物送入嘴中,甚至还俏皮地对殷至说,“世子大人,蒿笋也算是石榴的远房亲戚,你说我第一口便吃它,是不是有些残忍了?”
与此同时,她对脑海中的因果说,“殷至在怀疑我。”
赵止虽然不知道殷至到底在怀疑些什么,但他从殷至漆黑的瞳仁中,看到一股平静而阴沉的试探。
少女似乎丝毫不受眼前碎肉之食的影响,吃得很满足,双颊因为食物的雾气而被熏红,随着夹菜的动作,手腕上的银铃轻微地响动。
殷至面前的面汤已然凉下,他却依旧没有拿起过筷子,他的视线一直停在赵止的身上,对眼前的琳琅菜色无动于衷。
吃饱的赵止放下筷子,这才发现殷至一口菜都没动,惊讶地睁大眼睛,“世子大人,你怎么一口都没吃?”
“只有像你这样的小妖才会还需要进食。”殷至开口,“菜色如何,吃得惯?”鬼世子的语气中有不可察的打量。
“还行吧,”赵止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我不喜欢吃鬼和精怪,但我喜欢吃菜色上的灵力,跟世子大人您的气息好像啊,真的很好吃。”
殷至看着少女嘴角的笑,抬起手指,桌上的浮云纹瓷盘全都消失,赵止立马看向鬼世子,“世子大人,您真的一点儿东西都不吃吗?”
一直在檀桌上装死鱼眼的青铜杯开口,“这还要问吗,世子大人如此高深的修为,怎么可能还需要吃东西?”
赵止脑海中的因果也开口,“殷至的神力恢复得太多,几乎近神,现在人世间所有的食物对祂来说,都味如嚼蜡。”
赵止用双手撑住下巴,笑着看向殷至,“我听闻天上的神仙都是要每天喝几滴露水的,世子大人您什么都不吃,说明您比天上的神仙还要厉害。”
青铜杯:“......”
殷至往外走,赵止便立马跟上去,乌发上系着的石榴坠在夜色下泛光亮,外头没有下血雨,但路上有积雨,系着白灯笼的树上不断有水珠从叶子上垂落,暗处几声鸣叫,像极了蝉声,又像极雨打竹子的响动。
殷至修长的影子完全遮罩住赵止,赵止跟不上殷至的步子,走三步就要跑一步。
殷至侧身垂首看向少女,突然开口,“你的那个家人,眼睛能看见了吗?”
闻言赵止放慢脚步,嘴角的笑往下垂落,“没能。”
“你把他带来,我能治好他。”殷至说。
赵止的眼睛先是亮起,而后又缓慢暗下,“他只是个普通人,身体太虚弱了,连修仙者的云界都进不了,更何况是鬼境。”
“你一个小妖,为什么家人是个人?”殷至的眸子在夜色的映照下愈发漆黑。
“我...我,”赵止踟蹰地回答,“他对我有恩,不是家人,甚似家人。”
殷至伸出手,指节分明的手挑起少女纤细的下巴,像是在打量一件古董玉器,“你真的是个妖?为何我以前从未在鬼境中见过你?”
“我并不时常回鬼境,在来鬼境之前,我四海为家。”赵止眼神澄澈地盯着殷至,“世子大人,你是不相信我吗,”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心口,“我向您发誓,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赵止的眼神真诚,“实在不行,您不如喂我喝上次您给我喝的东西,虽然难喝,但一喝就能知道我是否在说真话。”像是回忆起难以入喉的口感,少女略微皱起鼻子。
闻言青铜杯十分不乐意,“什么叫难喝的东西,那是我酿的真话浆,可金贵了,一杯能顶上十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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