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轱辘在热闹余后的街道上滚动,家家点着灯,照亮了前路,像是在给他们送行。
马不停蹄赶了三天两夜终于到了漠关。
漠关虽紧邻皇都却气候不好,非常干燥,她们站在一处山丘上,远处两兵交战,像堆积在大漠和天际线的一朵黑云。
“阿娘,爹爹就在那里吗?”楚执牵着秦夫人的手。
秦夫人蹲下来,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脸,“害怕吗?”
“阿唤是男子汉,阿唤不怕!”楚执摇头,眼神坚定,抱着桃木剑的手更加用力。
秦将军所居的地方非常偏,远离硝烟战场,秦夫人牵着楚执到的时候险些被误认为是北境王派来的奸细,好在秦将军身边的副将见过楚执。
他弯腰哄着楚执,“将军晚上才能回来,叔叔先带你去玩好不好?”
他说的去玩不过是去看地势沙盘,楚执点头,便被带进了侧帐,秦夫人坐在主帐的床榻上,摸着身下坚硬的床板泪湿了眼。
天色渐暗,受伤的将士们被抬进营地,秦夫人跟军医们一同给他们包扎伤口,端茶递食,一开始他们对营地里凭空出现的女人十分戒备,好在副将跟着解释,他们才一口一个“夫人”地叫。
秦将军回来的晚,看见在人群中忙碌的身影有些意外,身边的将士问道:“将军,将军?怎么了?”
“无事,”秦将军摆手,对着他问道:“我现在看起来是不是很狼狈?”
他理了理袖口和衣领,又抹了两把脏乱的头发。
将士拍着马屁,“不狼狈,将军是世界上最英武潇洒的男人。”
“夫君。”他还没回过神,秦夫人就已经站在了他面前,然后扑进了他怀里。
秦将军拍着她的后背,又担心又欢喜,“这里危险,你怎么来了?”
秦夫人掩袖抹泪,“你在这里我怎能不来?”
“阿唤呢?”秦将军牵着她往帐中走,“这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吧?”
“遇到了些难民,分了些吃食给他们,没遇到危险。”
楚执已经睡着了,秦夫人在给秦将军包扎伤口,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一支带火的箭划过上空,钉在地上,火势瞬起。
人群一阵骚动,秦将军快速穿好衣裳跑出帐外。
秦夫人转头跑到侧帐叫醒楚执,“阿唤,你在这里躲好,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要出来也不要发出声音。”
“阿娘,是不是敌军夜袭了?”楚执被塞进地下密道,临着关门的时候问了一句:“爹爹和阿娘会接我吗?”
“会的,你乖乖的不要出来。”秦夫人合上木盖。
楚执蹲在没有光亮的地下,头顶是无数人走来走去踩踏木盖的声音,他害怕极了,紧紧攥着那柄桃木剑,那是爹爹送给他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终于安静下来,却没人来打开这个木盖。
楚执在里面睡了一觉,醒来时满脸湿润,他想开口喊人,却又想到阿娘之前叮嘱的话没有出声,小心的推开木盖,盖子有点重,他费了些力气。
出去之后看着满地的狼藉和血腥瞪大了双眼,瞳孔忍不住发颤,手心冷汗直冒,他想到什么,跑了出去,原本的营地已经算不上营地了。
尸山血海,白骨堆砌,宛如乱葬岗,脚下的血汇成溪流,血腥味充斥鼻腔,天将明,鸟雀凄惨的叫了几声,似是哀叹。
“阿娘……爹爹……”楚执磕磕绊绊往前走,一杆枪插在山丘上,上面是爹爹的头颅,血沿着铁杆进入沙地里。
他狂奔过去撞倒长枪,把爹爹的头颅用斗篷裹起来紧紧抱在怀里,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模糊的眼睛瞥见旁边的一抹红色,他站起来,却因为腿软站不起来,只能匍匐在地爬过去。
秦夫人衣衫破烂,楚执怔愣了半天,咬着牙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秦夫人身上,眼眶泛红眼泪不止。
他哭了很久很久,久到他都累了,哭不动了,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忽然,一只手按在他的头顶上,清脆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环绕着他。
“怎么不继续哭了?”
明明是戏谑的话,楚执却听不出里面有半分玩笑意。
他不回话,也不抬头,他想,如果他也死了,是不是就能能爹爹和阿娘团聚了。
“愚蠢的想法,”一件绿色的衣袍将秦夫人全部裹住,“女子势弱,所以世人最知该如何羞辱女子,你与其一直在这里跪着,不如将他们好好安葬了,”她挥挥手,一具无头尸便从众多尸体中飞出来,落在他脚边,“走吧,这场仗你父亲败了,皇城的那把椅子要换人坐了,你在这里,他的人找来,你就该死了。”
第30章 芍药
◎“不是,我是妖怪。”◎
楚执抱着那颗头,又想去抱秦夫人的尸体,他反复试了多次,都没办法用小小的身躯扛起两具成人尸体。
铃芽哼笑一声:“你抱着这个就行了,你这小身板,怎么背得动?”
她将秦夫人和秦将军的尸体收进了储物袋里。
楚执跟在她身后,她的裙子总是会不小心扫到他的脸,两人走了很久,最后落停在一处溪水边。
“洗把脸。”铃芽对着溪水扬了扬下巴。
楚执听话的去了,水中的他看起来有些可怕,脸色白的跟面粉似的,凉水扑面,他静了片刻,站在铃芽面前道:“我要报仇。”
“拿着你这把剑去挖个坑。”铃芽把桃木剑丢给他。
楚执拿着剑,固执的又重复了一遍,“我要报仇!”
铃芽翘腿坐着,从上至下打量着他,“报仇完了之后呢?”
楚执不说话,他没想过。
他只想报仇,杀掉害他家破人亡的那个人。
“人活一世,仇恨可以泯灭一个人的良知,覆盖一个人的道德,你说你要报仇,但是在面对敌人比你强大的时候你的所谓“报仇”就是空谈,”铃芽说:“再者,若今日胜的是你父亲,那头颅被插在枪尖上立威的就是北境王,被欺辱的就是北境王妃,我问你,到时候你父亲凯旋回家,你与你娘该如何?”
楚执道:“自然是大摆宴席。”
说完他便一顿,紧接着听铃芽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父亲败了,却败得磊落,你母亲殉情相随,是世间最难得的夫妻情谊,他们最后的愿望怕是希望你能好好生活,而并非被仇恨蒙蔽,一心想要报仇。”
楚执没有说话,转身去不远处找了一片空地挖起了坑,一边挖一边眼泪簌簌地掉,瘪着嘴十分倔强。
临水的土越往下越湿润,楚执一直从天亮挖到了天黑,他蹲在坑底浑身沾满了泥土,看起来像个泥娃娃。
铃芽躺在树杈子上,垂眼看着他一人忙来忙去,把两具尸体拖到坑中,然后又哭了一阵才开始覆土,等到天再亮的时候才堆起一个小坟包。
楚执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块刻了字的木板,他捡起一块石头重重把木板敲进土里,然后跪在前面磕了三个响头,一言不发的跪了许久。
铃芽睡了一觉又一觉,然后跳下树,站在他身后,“走吧。”
楚执这才站起来,夕阳下两道影子被拉长,他问:“你是不是想阻止我报仇?”
铃芽侧头看他,辫子上点缀的铃兰花被风吹掉了一朵,她说:“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想要报仇,首先自己要厉害。”
楚执:“你是不是神仙?”
“不是,我是妖怪。”
“你骗人,妖怪不会救人,你能不能教我怎么才能变得更厉害?”
“都说了我是妖怪,教不了你,”铃芽说:“等你长大了可以去一个叫空桑的地方,去那里拜师修道。”
楚执问:“等我学有所成就可以报仇了是吗?”
铃芽没回答,给了他一个爆栗,“我带着你还得给你找饭吃,麻烦死了。”
之后的五个月里,铃芽带着他走遍了许多地方,见到了很多曾经他没见过的地方,只是每到一个地方她都会拿出一个卷轴问有没有见过这上面的人。
楚执偷看过几次,上面的画的是一个少年,穿着白袍蓝纱,黑发束红带,双眸如琉璃,比他见过的所有权贵子弟都好看。
后来路过江都的时候她似乎是找到了那个人的踪迹,便把他仍在了一户姓楚的人家,临走的时候回答了他五个月之前问的问题。
门前溪水潺潺,她站着,低头看他,说道:“从今天起你不叫秦唤,你姓楚,单名一个执,若有旁人问起,你便说这两位是你的爹娘。”
“至于报仇,”她顿了顿,“等你下次再见到我的时候我就带你去。”
楚执问:“如果我要找你,该去哪里找?”
她摇头,“不用找。”
只有这三个字,却没有说明为什么不用找。
“就是这样,”楚执坐起来,捞过秦思礼的酒坛灌了一口,眼睛被风吹红,“虽然我跟你一起入山门,但我可比你厉害多了。”
秦思礼大笑了两声,说道:“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竟然都姓秦,我比你大两个月,你该叫我一声哥哥,来,叫一声听听。”
楚执对着他的胸膛来了一拳,“你也配?”
随后两人仰天长笑,结果引来了褚掌门。
“叫你们静心思过竟然还饮酒畅谈起来了!”
两人一惊,起身就准备跑,结果脚下一滑,齐齐掉下了山崖。
-
水之境中没有黑天,只有长久的白天,秦思礼坐在他们对面,问楚执,“所以她就是你一直要找的人?”
楚执没说话,铃芽在旁边神情淡漠,仿佛所有的事都与她无关。
“行吧,那你还会回来吗?”秦思礼问他,往前迈了两步,只是小岛有点高,他这两步迈不上去,不然肯定就上去拽着他的衣领子问了。
楚执看了眼铃芽,她的模样跟十三年前比起来几乎没变化,只是身形矮了点,他知道她可以随意变换形态,她说她是妖怪,但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到底长什么样子。
“可能会吧。”
“什么叫可能?”秦思礼嚷嚷道:“你跟小爷在一起混了这么多年,好处可没少你的,你要是不回来,小心我下山去找你。”
楚执没再说话,看了眼天,对铃芽说道:“走吧。”
铃芽看向秦思礼,问道:“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你们师姐呢?”
秦思礼看了眼周围,指着某个方向说道:“我看见师姐往那个方向去了,这么久没回来,大概是已经碰到试炼的题目了吧。”
铃芽颔首,带着楚执一转身就不见了。
秦思礼跟陆嘉言两人继续往水之境深处走去。
……
急雨打落残荷,叶晚系着襻膊连伞都来不及撑就冲进了雨幕中,院子里放置了许多五层高的架子,上面放着圆盘形状的簸箕,里面铺着草药。
雨水将她淋了一身,雨中难行,废了好一番力气才挽救了一些,她换了身衣裳坐在门口用干帕子擦干头发。
深秋就是多雨,豆大的雨滴敲响瓦片,雨水连成线急急落下,叶晚看了眼天色叹了口气。
爹爹还没回来,看来今天医馆的人很多,浪费了这么多草药,等雨停了又要上山了。
静坐了一会,雨势小了才转身进灶房开始做饭,案板边上的盆子里放着许多蔬菜,她熟练的起锅烧油,傍晚的时候用食盒装着三菜一汤撑伞出了门。
她家住在如意巷,但是由于要晒草药,所以又租了个院子大的房屋,从这里到医馆一般要走一刻钟,但是今天下雨,路面打滑不好走,等走到医馆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叶姑娘今天可来晚了,叶大夫怕是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医馆隔壁卖胭脂水粉的周娘站在门口朝她打趣。
“周嫂嫂好,”叶晚笑嘻嘻的回应:“今天这雨下的我措手不及,废了好些草药,到时候我爹打我你可得帮着拉拉他。”
周嫂一阵笑,指着她说:“你这话说的,你爹什么时候打过你?”
这话说的倒是,叶晚今年十六岁,叶大夫怎么看也才四十岁不到,所以街坊邻里都在暗里说叶大夫英年早婚,妻子早逝,只留下叶晚这么一个姑娘。
叶大夫把这些话当作过耳风,从来不回应,久而久之便越传越真,到最后直接成了事实。
叶晚挤着看诊的人进屋,叶大夫穿着一身简单的灰色缎袍坐在主堂桌边,旁边是给他打下手的小童子。
男人模样和蔼,对谁都笑着一张脸,抬头看见叶晚便停了手,对着坐在面前的病患说道:“你这只是简单的上火了,火气太旺盛,多喝些降火的茶就好了。”
那人用帕子捂着鼻子连连道谢,问道:“那我这流鼻血,嘴唇干裂吐血都是因为上火吗?”
叶大夫点头,“方子我让小女给你列。”
“诶诶,好好,多谢叶大夫。”
叶大夫起身去屏风后吃饭了,叶晚换上衣裳坐在主堂桌,沾墨落笔,随后将方子递给旁边的小童子。
小童子接过,嘴里念念有词,“菊花……黄连还有板蓝根……”
小童子包好药,收了钱问叶晚,“晚姐姐,那个周府的小少爷今天又来了。”
叶晚毫不意外,这个月一半还没过,他已经来了十多次了,上午见不到人下午就堵门,已经见怪不怪了。
“您坐。”
面前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在身边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落座。
叶晚问道:“夫人身体有何不适?”
女子左右看了看,似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叶晚对她一笑,“请夫人随我到内堂来,你先看着。”
小童子应声,杵在旁边一动不动。
隔间里,叶晚关上门,给夫人倒了杯茶,说道:“这里没有外人,夫人可以说了。”
女子的隐私之症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明说,所以叶大夫在旁边清了个隔间出来,像这样的病人都由叶晚接诊,传出去也不怕坏了名声。
夫人松了口气,一个字都没说就红了眼眶,叶晚顿时手足无措,“夫人你别哭,有事直说便是。”
“我今年三十二岁了,十六岁嫁入夫家,过去的十几年我一直未有身孕,婆婆天天撺掇我夫君纳妾,不得已收了两个,今年天我好不容易怀上了孩子,却在上个月时不时的肚子疼,偶尔还伴着出血,我,我……”
她说着说着又哭了。
叶晚听的皱眉,怀孕不是小事,一分一毫的闪失都不能有,“既是上个月开始的,那为何今天才来看大夫?”
夫人小声啜泣:“婆婆不让我出门,夫君也有过找大夫上门来的,但都被婆婆以男女有别给拒了,今日婆婆出门我才能出来。”
叶晚不知到该说什么,索性什么都没说,伸手给她把脉,问道:“出血量多不多?”
“不多,有时候也没有,但是肚子疼的比较频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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