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反抗无效,只有接受,这些年青州的大邺人和胡人纷争不断,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吴文敬下了台阶,将手里的册子,交给了身后小厮,迎着风雪咽了咽喉,道:“一视同仁。”
第四日,街头有了尸体。
被冻死了五人。
积雪越来越深,被困了三四日,不少百姓屋里已经断了柴火,没火没吃的,又出不去,只能等死。
大人便罢了,还能熬一下,娃不行,冷了饿了一个劲儿的哭,刘娘子抱着娃在屋里转圈。
老爷子把家里能烧的都拿出来烧了,扒着火星子,一声一声地长叹,“天罚啊。”
“爹,你就别说了。”
“我说不说都是天罚,这么多年都没有雪灾,长公主一出来,什么灾难都出来了,这不是天罚是什么,连着咱们也一块儿送命......”
“当心祸从口出!”
“人都要冻死饿死了,我担心什么祸?!”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想起了几道敲门声,几人脸色一变。
六娘子忙道:“谁?”
门外没有回应。
几人一脸狐疑,刘娘子的丈夫去开了门,风雪吹得‘呜呜——’响,门外并没有人,正要关门,一低头便见门槛处放了一捆柴火,上面还沾着雪,边上是几颗土豆。
刘家公子一愣,再次抬头,还是没看到人影,赶紧拿了东西进屋。
几人见竟然有柴火和吃的,又惊又喜。
“谁送来的。”
“不知道,人走了。”
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人,六娘子疑惑,“看清是谁了没?”
刘家公子摇头。
不仅是刘家公子,不少人户,陆续都收到了送上门来的柴火和吃食。
凌墨尘看了一眼跟前横七竖八的树木,又瞅向手里一把双刀,怎么也没料到,有朝一日,还有此用途。
“凌公子,别停啊。”福安立在不远处,身上的衣裳湿哒哒的,不知道是被汗浸透的还是被雪水浸湿的,累得长出气了,还不忘监工。
这几日封重彦带着秦智的人马,全力挖路,本让好奶奶在府上歇着,少奶奶却跑上了雪山,开始砍柴伐木。
福安只能跟着。
没想到还有人来凑热闹,正好缺人手,福安可没那么笨,把他们赶走。
大难面前,恩怨先放一边,福安不仅双手忙,一双眼睛也忙,一会儿盯着凌墨尘,一会儿盯着冯肃。
凌墨尘没理他,忽然看向不远处正四处觅食的雪狼,招手道:“务观,过来。”
被唤了名字的雪狼,转头朝他看去,三匹狼向来一起行动,‘务观’走了过去,其余两只也跟上,凌墨尘抬头摸了摸‘务观’的头,“去,西南方向,有动静了。”
三匹狼瞬间冲进了林子里捕食。
福安脸色僵硬,终于知道那日后脑勺挨得那一下,有多活该。
原来不止是主子......
见凌墨尘又朝着底下的沈明酥走去,福安如临大敌,深一脚浅一脚想赶在他前头,没走几步,腿上突然被一根绳子套住,一个不稳,扑进了雪堆里,吃了满口的雪。
刚抬头,便见冯肃朝他递出了一只手,笑道:“起不来了?”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昨天的一部分存稿,今天就早发了!晚上还有加更哈!(女儿要靠自己赚回名声,直面命运。)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封重彦,你有什么资格,同我提以前◎
凌墨尘站在沈明酥身旁, 眺望了一眼底下山川下那条蜿蜒的北河,道:“河冻上了。”
为了在雪地里显得醒目,沈明酥换上了一身轻便的青色劲装, 随他目光望去,整条河面确实已不见半点流动的水流。
上一回北河结冰, 还是在二十二年前,顺景帝死的那一年,周家江山被赵家夺取的那一年。
北河结冰, 不是什么好兆头。
若是五年前大邺的战线没有挪到德州, 今年青州又有一场苦战,虽然眼下的青州,也好不到哪儿去。
沈明酥捆好了木柴, 放在做好的木筏上, 固定好绳索, 套向肩头。
这几日数不清拉了多少回了。
凌墨尘还是不太明白,“州府侍卫都死绝了?”用得着她堂堂长公主来这雪山砍树。
“侍卫的命也是命。”大雪封山, 稍微不慎, 要么被冻死,要么被摔死。
沈明酥发丝上已白茫茫一片, 脸颊也因劳累透出了红晕, 看向了山下那一条蜿蜒曲折的路, “凌墨尘, 有些事,注定了要自己做。”
有些路, 也只有自己能走。
谁也帮不了。
谁也无法陪着谁, 走到最后。
那日在茅草屋的小院里, 沈明酥也是这么同他说的, “对于你的身世和遭遇,我很抱歉,但我也有我的路,不能陪你到最后。”
她无法将自己给他,也不能将他带回昌都,他们之间,无论是朋友还是恋人,都不可能。
凌墨尘似乎早就猜到了那样的结果,看了她良久才道:“那就让我做回‘务观’。”
沈明酥知道他还没有走出来。
她也曾被困过,质疑自己的命,不知道该如何走下去,隐姓埋名的日子看似过得潇洒,可每回深夜里醒来,心口皆是空落落一片,那股孤寂和迷茫,无人能慰藉。
因为最爱他们的人都不在了。
她帮不了他,只能靠他自己走出来。
—
到了第六日,沈明酥在街头上看到了第一具尸体,许是在地上摔了一跤,再也没有爬起来。
沈明酥走上去,将人翻了过来,人已经死了。
脸上沾满了白雪,看不清样貌,她伸手扒开积雪,才看到了那张脸,已经被冻得青紫,但还是能认出来。
张家大爷。
上回在城门口,沈明酥还看到他被自己的孙子抱住,家里的人将他留了下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也不知道他是摔死还是冻死的。
沈明酥起身,将他拖出了雪坑。
忽然“哐当——”一声响,从他坏里掉出了一把匕首,连同那块匕首,还有一样东西也滚了出来。
是一块被冻成了冰块的肉。
沈明酥下意识看向了他的腿,左腿的位置,有一团很明显的紫色血迹,已经凹下去了不少。
沈明酥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喘不过气,只能张嘴呼吸,寒风从她半张的嘴里灌入喉咙,如同刀割。
她起身,没站稳,跌在了地上。
没让福安过来扶,自己撑着冰凉的地面站了起来,把张家大爷的尸体托在了木筏上,固定好,继续往前走。
狂风带着呜咽,裹着风雪不断在耳边呼啸,似是要同将她掀翻在地上,沈明酥抬起头没躲,任由风雪扑在面上,神色始终淡然。
天命是什么,她从来不信。
她的兄长乃大邺的皇帝,是百姓敬仰的国君,是百姓陷于危难时的支柱,而她是大邺的长公主,肩上负担的也一样。
他们不是灾星,他们也在努力,努力不让大邺的子民陷入战火,不让他们被饿死,冻死。
沈明酥敲开了张家的房门。
当张家公子看到她身后木筏上的人时,双腿一软,当场跪在了地上。
沈明酥让福安把人帮忙抬进去,片刻后便听到了一阵悲恸的哭声,“我怎么就这么蠢,这大雪天,粮食都没了,哪里来的肉......”
“我这是要天打雷劈啊。”
“爹啊......”
屋里几人的哭声,混杂在一起,沈明酥没再待下去,转身往外走。
手掌划破了一块皮,沈明酥拿出手帕裹在了掌心内,再一次往雪山上爬去,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能不能解救这些人,但她总得试试。
封重彦夜里回来,也是一身积雪,在外面吹了几日的风雪,又开始咳嗽,福安忙给他倒了一盏热茶,饮下后方才平复了一些。
物资紧缺,炭火再也不像之前那般整日烧着,火盆内的几颗银骨炭,在他回来前不久刚引起来,还没有火苗,屋内又冰又凉。
封重彦看了一眼外面还燃着灯火的屋子,一面脱下身上的雪衣,一面问沈明酥情况。
福安接了他递过来的大氅,已被雪水浸湿,又沉又冰,这个节骨眼上,想听好消息,是不可能的,一时也不知道从何说起,道:“张老爷子死了。”
上回当过他家‘儿子’,封重彦自然认识张老爷子,皱了皱眉,“冻死了?”
福安把情况说了一遍,“城内的粮食紧缺,粮仓被烧,说到底与胡人脱不了干系,大邺的百姓心头愤怒,谁也不愿意周济胡人,尽管上面有指令,可几家胡人都不堪被骂,谁也不敢出去拿粮,这不,张老爷子见家里的孙子实在饿得不行了,张娘子又舍不得杀牲畜,张老爷子便借口出去买肉,实则割了自己的腿肉,喂了一家人两天,第三天死在了路上,少奶奶发现时,人都冻硬了......”
封重彦没再说话,换好衣裳后,端着一盘糕点,敲了沈明酥的房门。
半天没应。
封重彦直接推门。
沈明酥早就听到了叫门声,来不及去开,刚把桌上的一盘糕点倒进了布袋,封重彦便闯了进来。
沈明酥将布袋藏在了木几下,抬头问他,“路怎么样了?”
封重彦没答。
沈明酥便知道,没什么好消息。
大雪还在落,山体只会崩得很厉害,挖出来的地方,恐怕还不及塌得多。
封重彦将手里的点心放在了她桌上,扫了一眼她手边的空盘子,道:“先吃,吃了再告诉你。”
“用过了,封大人吃吧。”大雪被困了七日,青州的粮食见了底,州府上的人一日也都只吃几块点心,再配着水来充饥。
封重彦和她一样,谁也不是私囊中饱之人,不会另开小灶,盘子里的点心,是他的晚饭。
封重彦没出声,忽然伸手过来拽出了她的胳膊,掰开掌心,拇指延伸到掌心的位置破了一大块皮。
封重彦问她:“这就是你说的,自有分寸?”
他答应她上雪山,她向他保证不会有事,说:“我自有分寸。”
“不过是蹭破了一块皮,无碍。”
封重彦眉心突突几跳,极力忍住,起身去她屋里找出了药箱,返回来坐在她身旁,替她擦拭完伤口,又用纱布包扎好。
“还不想吃?”
沈明酥摇头。
封重彦坐直了身子,“阿锦,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不是神仙,也不是什么救世主,即便是救世主,也有他拯救不了苍生的时候,何况你只是个凡人。”
沈明酥抬头看向他,不明白他为啥要同自己说这些。
封重彦问她:“流血不痛吗?痛,不吃东西也会饿,但你似乎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比神仙还厉害。”
沈明酥从未听过他说这样的刺激之言,微微皱眉,反驳,“我没有那么想。”
“那你就吃。”封重彦再次将盘子推给了她。
沈明酥没动,她吃不下,一日下来,眼前全是张家大爷那条腿。
两人僵持,一阵沉默后,沈明酥有些累,不想与人说话,索性撵人,“大人回吧,我要歇息了。”
“沈明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封重彦没动,忽然道。
沈明酥一怔,比适才他的那句讽刺还要诧异,什么叫她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
“什么意思?”
封重彦看着她,再问了一回,“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会相信,你不是灾星。”
沈明酥觉得他的话有些好笑,她要是没走出来,便不会选择暴露身份,她早就相信自己不是灾星,选择了要面对自己的命运。
今日还曾劝解过凌墨尘,她有什么走不出来的,沈明酥有些不耐烦,“我知道。”
“既然知道,你就该经得起考验。”
没等沈明酥琢磨他那话是什么意思,封重彦又道:“你以为你真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决定一个人,甚至一座城,一个国家的命运?”
她今日的心情不太好,不想听他说教,“我说了我已......”
“即便没有你,青州今年同样也会遭受雪灾。”封重彦打断她,仿佛听不出她语气里的不快,今日偏要同她说个明白,“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是长公主,不是救世主,你救不下苍生!口扣裙四尔而尔呜九以四泣收集此文发布你没那个本事,你也不必担那个责。”声音越来越高,带了几分厉色,“天灾人祸,谁摊在头上,只能自己认倒霉,怨谁,怨你吗?你是谁,你是杀了他们爹娘,还是欠了他们的?在被赵家认回之前,你只是一名大夫的女儿,你吃过他们一粒米,拿过他们半分俸禄吗?”
说到最后,封重彦的目光赤红,神色凌厉,已然疯了。
沈明酥愣愣地看着他,继续反驳道:“我只是量力而行......”
“量力而行。”封重彦伸手,忽然从她的木几下扯出了那个装着点心的布袋,“这就是你的量力而行。”
沈明酥哑口无言。
“你救不了他们,即便你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也不够他们分食,还是会有人死。他们会感激你吗?不会,只会觉得你该死,认为这一切都是你带来的,你是在替自己赎罪,你本来就该死。你怪不得他们如此想,因为连你自己都是这么想的......”
沈明酥想反驳,可忽然词穷,找不到适合的话,去替自己证明她不是这样的,一时急红了眼,“封重彦,别说了,我吃还不行吗。”
她抓起盘子里的一快糕点,塞在了嘴里。
封重彦却还是没有放过她,“痛了就哭出来,累了就说出来,这些都是你曾经告诉过我的,你忘了吗?”
“你恨我对不对。”封重彦看着她,“七年前,沈家遭难,你恨我,分明已经位及权臣了,为何没在沈家遭难之时,保护好沈家。你心里一直在恨我,却又为我找了无数借口,来证明我有不得已的苦衷,直到彻底失望,你才选择了离开,沈明酥,你是有多好的脾气啊。”
嘴里的糕点囫囵吞下去,沈明酥喉咙又紧又疼,眼底忽然缀满了泪。
“可从始至终,你都没有说过一句,你恨我,也没有骂过我没有良心,临‘死’之前那句遗憾之话,更是不痛不庠,你以为你‘死’了,会影响到旁人吗,不会,这么多年,我不是照常活着吗,娘娘以她的命换你的命,就是这么被你糟蹋的。”
夜里藏在梦中吞噬着她的那头巨兽,终于被人拎了出来,放在了太阳底下与她对视,沈明酥像是被刺中了七寸,声嘶地吼道:“别说了!你闭嘴......”
“还有沈壑岩,你没恨过他吗?”
沈明酥惊慌地摇头,“我没有,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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