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脑子却跑不了,应付来人最合适。
谢洵自小性情内敛,喜怒不行于色,鲜少表露情绪,现在却罕见地染了不满。
那张冷如冰霜的清俊面庞再也挂不住波澜不惊的表情,他还是第一次有这样不满的体验,在侯府时的日子无论多么难熬,可那么多年过去,他也习惯了。
现在不一样,他好不容易求来出府的机会,好不容易能够有一个逃出侯府、逃出谢家的机会,却阴差阳错落到这样的地步。
谢洵没有被愈演愈烈的情绪冲昏头脑。
他深吸一口气,动作比脑子快,先一步回了正殿,关上那扇单薄的木门,动作如行云流水。
外面的沈清也松了一口气,飞身上了树,默默替自家主子祈福。
等主子醒来,见到这样一场乌龙,不知又会是什么反应?但,方才那人说他在宣宁侯府行二,那自然也是侯府的公子,也算是谢家的人。
跟公主最初要求的谢大公子,应当也没什么不一样吧?
—
沈清估算的不错,来的正是八个人。
为首的是抽条般长大的景和帝,剑眉星目,眉目间与元妤仪有两份相似,如今他已有帝王之风范,身上却还保留着几分少年气。
紧跟在皇帝身后的正是现任谢家家主宣宁侯,谢睢之,谢老侯爷脸上明显带着不安,勉力跟上景和帝大步流星的步伐。
不远不近跟在二人身后的,正是元妤仪身边的绀云,并其他几个内侍宫女。
绀云也有些拿不准,不知长庆宫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她实在担心公主的境况,在外面候着,一颗心都彷佛在火里炙烤。
瞧着天色越来越晚,又担心宫宴上谢侯爷提前离席,干脆提早去喊了皇帝。
“宣宁侯,若是靖阳公主有恙,朕看你这颗脑袋也别想要了!”少年面色铁青,平日里对这些世家强忍着的怒意此刻全冒了出来。
若不是皇姐身边的绀云及时告诉他,他只怕还不知道谢家二公子和皇姐共处一室,孤男寡女,又是深宫偏殿,能出什么好事?
绀云只借口说是二人皆醉了酒,且醉得实在厉害,身边伴着的宫人又只有她一个,不好拉开,这才去求了陛下。
这样慌乱之中拼凑出来的借口和理由相当拙劣,但血浓于水,景和帝又到底年轻,担心姐姐的心思更重,并未深究。
至于宣宁侯自然也走不了,宫宴都结束了,他那两个儿子还都不见踪影,如厕的、身子不适的,一个都没回来,深宫里吃人不吐骨头,老侯爷吓得不轻。
正狠了心要随大流离开时,偏偏被景和帝身边的内侍祥禄留住,见他顿步,江相也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谢侯爷与这位野心勃勃的丞相同朝多年,晓得那是什么意思,江丞相自然也不希望陈郡谢氏挡了自己儿子尚公主的大好前程。
宣宁侯又哪里想要公主这样的一块烫手山芋?
但他好歹是百年世家的家主,虽则性子软了些,可也不是任人揉搓的面团,再加上谢洵同他披露的那些话,谢老侯爷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临到门口,宣宁侯的脚步下意识地慢了半拍,多吃了几十年的饭,他隐隐约约能猜到殿中等待他的,将是多么惊天动地的场景。
景和帝没他那样的顾虑,摇摇晃晃的木门“咯吱”一声被推开,谢老侯爷在他身后,闭上了眼,无论面前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不大敢看。
而皇帝没管心中天人交战的宣宁侯,忽略了面前的青年,径直向内殿走去,榻上的人酒意未散,睡得安稳。
“皇姐?皇姐?”景和帝试着唤元妤仪,人还在睡,呼吸绵长,十分安稳。
人没事就行,两个醉鬼独居一室,元澄首要担心的并非名誉,而是他这位皇姐的安全。
男女之间力量总是悬殊,万一这一会儿,他姐姐受人欺负了可怎么办?元澄不敢想。
少年皇帝如今个子长高了许多,再抱起女郎便觉得很轻松,不像小时候那样吃力,又解下身上的斗篷,将仅着襦裙的皇姐裹了起来。
而始终在门外等着的宣宁侯也缓缓睁开了眼睛,首先看见的是他那找不见的小儿子,身上的雪白锦袍衣领凌乱,束起的发也垂落几丝。
唯有面上的表情依旧是那样平静。
谢侯爷一时讷讷,被雷劈似的怔在原地,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方才陛下进来时,并未看到二人颠鸾倒凤的情景。
若是素来尊崇胞姐的陛下见此,只怕会一剑削了他这逆子的脑袋。
谢洵的情绪沉静的有些古怪。
谢老侯爷见惯了他这副样子,在侯府,小儿子不听话,忤逆长辈时总要被罚去祠堂,跪上两三天,出来也是这样的一张木头脸。
对此有些意外的反而是景和帝,自他进殿,便觉得这个谢二公子有些过于平静了。
如今皇姐还睡着,无人与他对质,是他为自己辩驳的最好时机,可他偏偏一句话都不说。
是不敢,还是另有打算?
少年眯了眯眸子,仔细地将人看了一圈,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复杂情绪,若是前者,倒也在意料之中;可若是后者......
元澄背过身,挺起的脊背为怀中的皇姐挡风,他压低声音问道,“你就是宣宁侯的二公子?”
谢洵将衣领拢起,散乱的发拨在耳后,乍看上去,他还是那样不染纤尘;同样,也为世人所不知的,谢二公子。
他附身跪拜,朝景和帝行礼时不卑不亢,“臣谢洵,叩见陛下。”
参加宫宴之前,谢洵做了一万种打算,却从未想到,第一次和皇帝的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虽达成了他最初的目的,却也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
面前的人态度让元澄摸不清,他这三年在朝堂历练,成长不少。
但到底还是太稚嫩,小皇帝又难得保留着赤诚的少年心志,心里不免有些烦乱。
片刻后,他轻嗯一声,还是迟疑地问出口,“谢二公子和靖阳公主......”
景和帝突然有些卡壳,剑眉凝成了一团,不知该怎样定义这两个人方才的行为。
这是两人之间的事,他没亲眼见到,自然不能妄下定论,可是这又事关他的皇姐。
本想明日再议,跪着的郎君却贴心地接上了他没说完的话,长庆宫没人住,自然也没烧地龙。
谢洵双膝跪在冰凉的青砖上,恍然未觉。
“臣以下犯上,唐突了公主,愿入公主府,侍奉殿下左右;倘若陛下觉得此举便宜了臣,无论是何处罚,臣都心甘情愿领受。”
这是在自荐?还是在求死?
景和帝反应过来他话里的两层意思,疑惑地看了一眼一旁呆若木鸡的宣宁侯。
世家子弟素来推崇内部联姻,如今倒是稀罕了,陈郡谢氏的郎君竟主动松口,侍奉公主。
这是件牵扯公主姻缘的大事,今夜宴上皇姐又说自己已有心上人,倘若心上人是别家郎君,那这谢二公子的一番心思,岂不是竹篮打水吗?
“谢侯先带着令郎回府吧,今夜您折腾这一趟,也累了。”景和帝不好直接作出回答,沉声吩咐呆愣的宣宁侯。
那边老侯爷迟钝地反应过来皇帝并无指婚的意思,不免松了口气。
然而人还没站稳,又听到景和帝补充的一句,“正好明日休沐,谢侯带着令郎入宫一趟,一切等公主醒了酒再议。”
第5章 撑伞
说完,已有眼尖的内侍推开门,景和帝带着一众内侍宫女离开。
绀云跟在皇帝身后,见公主无事,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走时最后看了眼还跪在原地的谢二公子,一时百感交集。
果如何梡所言,这人的相貌人品看着都是上乘,可偏偏不是谢家的嫡长子,将来自然也不会是谢家的下一任家主。
这样的身份,公主她若是知晓......
绀云拧眉,快步跟上皇帝,垂首不敢再想。
罢了,陛下今夜已然发了话,谢二公子是何结果,都要等明日公主醒后再做打算,她只需将这桩阴差阳错的事如实告知殿下即可。
至于这人是死是活,便看天命了。
长庆宫很快安静下来,皎白的月光顺着敞开的门洒进来,冬夜的风总是格外冷冽,刮在人身上像是一把把尖刀子。
宣宁侯从方才的呆愣中回过神来,取而代之的是直冲天灵盖的愤怒。
他快步上前,一掌打在谢洵的脸上,这一掌力道极大,青年脸上立时肿起一道红印子。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谢老侯爷眼眶发红,对着谢洵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
“圣人有云,礼义廉耻,你自幼读书,圣人之言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骂完又觉不解气,对着青年心窝就是一脚。
宣宁侯面目狰狞,彷佛眼前的根本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他的宿敌。
谢老侯爷一面扶着自己头上打乱的发冠,一面怒斥道:“你学的礼法,就是这样学的吗?礼法给你的胆子,让你唐突公主?!”
谢洵一言不发,他早已麻木。
这不是第一次挨打,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挨打,但他会竭力逃出去,让牢笼中所有欺辱他、欺辱母亲的人,都付出代价。
方才拢在耳后的头发又垂下来,触到宣宁侯打出的伤口时,被激起火辣辣的疼。
身上是疼的,可谢洵脑子里却萦绕着老侯爷方才说起的“礼法。”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这话还是他提醒靖阳公主时的理由,可公主却不听他的话,确切来说,是醉鬼根本没将礼法放在心上。
谢洵还记得她迷蒙中露出的表情。
一弯细眉蹙起,眼中覆了一层水雾,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宣宁侯斥责了他一顿,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人根本没听他说,神游天外,神态从容的模样像极了他厌恶的那个人,谢老侯爷更来气。
每当看到那张脸,和他身上流露出来的气质,谢睢之都会产生极其复杂的情感。
当年被那人彻底压了一头,如今生了儿子,还是个忤逆父亲的反骨。
谢老侯爷觉得自己做父亲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挑战。
“这次原本就没打算带你赴宴,是你在为父面前以你娘起誓!本侯这才软下心,原想着你已弱冠,带你出来交际交际也是好事,却不料你这逆子竟闯下如此大祸!”
“谢洵,你实在是太让父亲失望了。”
多么冠冕堂皇的话啊,若是不知情的人,恐怕还以为这是多么慈爱的父亲,多么不懂事的儿子。
谢洵只觉得好笑,每次他被主母处罚时,这位待他慈爱的父亲也是这样的说辞。
而他,又什么时候让父亲满意过呢?
父亲待兄长寄予厚望,无论他有多么优秀,多么认真地完成夫子的课业,父亲也总是对兄长不满道:“从渊,你怎么能连衡璋都不如呢?”
在父亲眼里,谢洵倘若有一点冒尖的苗头,便是大逆不道;他越优秀,他越受旁人的夸赞,父亲待他便越冷漠。
青年的双膝已经跪的麻木,地砖的冷意钻进他的骨子里,脸颊和心口的疼无不滚烫,可双腿却是冰冷的。
“您可以斥责我,”谢洵抬眸,一双瑞凤眼漆黑如墨,“但这与母亲无关,堂堂谢氏家主,却总拿已逝之人的名头做筏子,我替您不耻。”
今日这殿中是他,所以父亲会有这样的雷霆之怒,会毫不顾忌地将自己做出气口。
可倘若和靖阳公主共处一室的是他那位嫡兄,宣宁侯便不会这般埋怨,他对嫡长子总是宽容。
事情已然发展成现在这个情形,对此最清楚的只有他和靖阳公主,现在在宣宁侯面前解释,老侯爷也不会听。
谢洵知道,自己方才的话相当于是火上浇油,可他还是要说,母亲已经仙逝,抱憾而终,那口口声声爱她的父亲当时在何处?
一个懦弱的丈夫,一个偏心的父亲,一个藏在角落里的男人,有何资格提起亡者?
宣宁侯听完微怔,果然被他的话激怒,冷声吩咐站在殿外的两个小厮,“二公子口出狂言,目无尊卑,拖回府,杖责二十。”
—
一夜过去,外面却罕见地落了雪,稀薄的晨光伴着细微的雪粒飘落在天地间,皇城内草木未生,却有鸟雀鸣啾。
元妤仪便是在这样的宿醉中醒过来。
缓缓睁眼,头顶是熟悉的鲛纱帐,扭过头是一扇五折的凤唳九天屏风,殿中暖和舒适,是她居住的瑶华宫内殿。
“绀云?”元妤仪试着喊了一声,嗓音有些哑。
看来是昨天的酒喝的太多了,她皱了皱眉。
绀云一直在外面守着,如今听见人喊,立时撩帘进殿,只是脸上的表情却算不上轻松。
她手上还端着热乎的姜茶,公主宿醉一夜,昨夜喊不醒,只好一大早吩咐膳房备着。
姜味热辣,元妤仪抿紧了唇,但想到自己方才那样不成器的喉咙,还是败下阵来,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姜茶。
这一夜她睡得有些奇怪,后脖颈酸疼,猜着可能是落枕了,也没多想,只靠着身后的引枕叹了口气。
“这酒的后劲着实厉害,我竟记不太清昨夜的事了。”
现在脑海里仅存一些琐碎的记忆,迷迷糊糊记得自己在长庆宫找到了谢家公子,因着那人扭扭捏捏不肯就范,她只好主动请求谢公子做她的驸马。
再后来,她好像狠了狠心,抱住了那位谢公子,可是再往后的事情就跟断了片似的,再也想不起来。
绀云低着头没接话。
元妤仪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心里一慌,难不成是昨夜安排好的事儿出了岔子?
她盯着沉默的绀云,摆出一副严整的姿态,耐心开口,“怎么了?可是陛下或宣宁侯那边不乐意?”
绀云听她问,几乎要哭出来,又想着纸包不住火,这事情迟早要被抖出来,干脆一横心坦白。
“殿下,咱们昨夜都认错人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元妤仪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认错人了?
小宫女抹了把泪,替主子委屈,低声道:“不知昨夜出了什么岔子,中.药的人从谢家大公子变成了谢家二公子......”
说到这儿,她的话头及时止住,元妤仪还有什么不明白。
搞错人了。
率先涌上来的是心慌,元妤仪抚着心口,这下结结实实地靠在了引枕上,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费尽心思下了药,平生头一回屈尊降贵做这样心虚的事,临了的结果同她想的竟是南辕北辙。
“殿下,奴婢知道您难受,您骂奴婢吧。”绀云的脸皱成了一团,把错往自己身上揽,自责道:“若是奴婢亲眼盯着,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意外。”
元妤仪摆了摆手,将她扶起。
事已至此,去追究是谁的错还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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