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小儿安敢放肆?本相这条老命就算折,也折不到谢贤侄这个将死之人手中。”
说罢他没再理谢洵,迈步朝外走去。
江相走得快,也就没看见青年唇角的笑意逐渐加深,且更加冰冷,抬眼看他的目光宛如打量一具死.尸,毫无波澜。
这边刚出门,那边便撞上了人。
江丞相一脸不悦地走出诏狱,却在不远处看见同样朝着这个方向走来的年轻男子,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侍从。
他眯着眼睛看清来人的样貌,心中陡然一惊,警铃大作,立即换上一副凝重的表情。
“祁将军?”
祁庭朝他略扬了扬下巴,便算见礼,行为举止甚至有些不把面前的丞相当回事。
江丞相看着高大俊朗,带着一股凛然之气的男子要从自己身边走过时,忙唤住他道:“祁将军可是奉旨来诏狱提人吗?”
他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诘问,想到眼前人和自己素来不和,也是个难缠的主,不敢有丝毫放松。
祁庭停下脚步,干脆转过身来盯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江相来此作何,祁某就作何。”
江丞相心里闪过不妙的念头,思绪千回百转,脊背上甚至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他与祁庭虽不和,但论起交集也不多,他应当不会发现他这些年的筹谋和在这桩事上动的手脚,可紧张的心情无论如何也甩不掉。
祁庭似乎察觉到他防备的神情变化,睨了他一眼,冷声不屑道:“你报杀子之仇,我报夺妻之恨,又有何不可?”
原是为此,江丞相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眼前这位祁世子和靖阳公主的竹马情谊,心里的防备和怀疑卸下大半。
是了,这位祁世子素来护着靖阳公主,如今心爱的女子先是提前和谢洵成亲,不到一载又被他弃若敝屣地和离,心里不知道有多恨。
“既如此,本相便先走了。”江丞相不疑有他,主动离开,心里却是看热闹的侥幸。
上马车后他鬼使神差地掀帘瞥了一眼,祁庭正在递出入诏狱的玉牌,只是江相的目光落在了他身边的侍从身上,皱了皱眉。
这安国公府的侍从未免也太瘦弱了些,丝毫没有上阵打仗的杀伐之气。
然而不等他细看,两人已经由狱卒引着,消失在诏狱门口。
江相收回目光,到底是心中的侥幸压过了那丝微不足道的疑惑,他悠悠然道:“回府。”
管祁庭如何,总归谢洵不会有好日子过。
……
诏狱里依旧是那样惨烈的景象,越往深处走血腥味越重,阴暗的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刑法用具,亦有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囚犯,趴在发霉的草褥子上□□。
元妤仪跟在祁庭身后,忍着作呕的冲动。
这是她第一次进诏狱,直面这样鲜血淋漓的场景,还是有些不习惯。
祁庭照顾着她的心情,牵住她的衣袖,带她迅速穿过血腥味浓郁的甬道,在尽头的牢房停住,松开她的衣角。
在牢房内,青年站在窗下。
他的头发有些散乱,白色囚服上是星星点点的血迹,背上的布料烂了一块,露出削瘦的肩胛骨。
“开门。”祁庭吩咐狱卒。
钥匙钻进锁孔,“咔擦”一声,木门被缓缓推开,祁庭挥了挥手,示意狱卒退下。
谢洵听到来人的声音,却没有着急转身,只是望着天窗外渐渐昏沉的夜幕,淡声道:“是有哪里出纰漏了么?”
祁庭道:“是,有一人心急如焚,托我帮忙入诏狱,须得见你一面。”
话音甫落,他对身边的少女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离去。
谢洵闻声回头,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始终低着头的“侍从”,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怔松。
“殿下。”
是陈述,语调笃定,没有半分疑问。
元妤仪脸上易过容,浓眉低沉,脸色是不健康的黄,鼻子上抹了层灰,就连唇角也点上一颗痣,与她本来的面貌相隔千里。
可谢洵还是一眼认出来,这是殿下,是他日思夜想的妧妧。
“你怎么过来了,不是同你说过在家里好好待着吗?诏狱寒气重,对身子不好……”
没等他说完,少女已经严严实实地将他抱了个满怀,却也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干涸的伤痕,听到有力的心跳声才觉得安心。
元妤仪在他怀里摇摇头,带着谢洵无法抗拒的执拗,“你不在,那不算家。”
第73章 人证
听完元妤仪的话, 仿佛无形中有股暖流淌到了心底,将他心中坚硬的冰湖寸寸敲碎。
明明周围还是这样阴暗潮湿、不堪入目的恶劣环境,可谢洵却觉得无比满足, 他伸手想要推开少女的肩膀,眼底带着心疼和无奈。
“快松开吧,我太脏了。”
他身上这身囚服自从入狱就一直穿着,哪怕他的身份再尊贵, 可进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诏狱,也只能是勉强保住一层皮。
元妤仪闻言后退半步, 凝望着他身上每一处伤, 她看得清楚,后背上撕裂的是鞭伤, 前胸有两块烙铁印下的伤痕, 血迹斑斑。
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 想要伸手去抚摸谢洵的伤口, 又打着颤顿在半空,抬着湿漉漉的眼眸望着他。
“他们太过分了!”
连皇帝都没发话严刑逼供, 诏狱里的狱卒一个个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谢洵却牵着她的手落在伤口上, 略显苍白的唇角微微翘起, 温声道:“看着瘆人, 其实不疼。”
接触到元妤仪明显质疑的眼神, 他又认真解释道:“这伤是我跟郑侍郎提前说好的,他们手里有分寸,不会真在这种事上故意折磨我。”
谢洵现在是罪犯, 是已经与公主和离, 且被逐出家门的阶下囚,又犯下诸多为世人不容的罪行, 若是在诏狱还能毫发无伤,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些。
看到他安慰性的眼神,又听到主审官员是刑部侍郎郑峧,也是兖州赈灾随行官员之一,元妤仪的怒意这才稍稍平息。
少女抬眸,虽然被刻意涂了黑眼圈,可是清澈明亮的眼睛却始终闪着熟悉的光芒,“不能再添新伤了。”
谢洵:“好。”
似乎觉得他答应得太快,生怕他反悔忘记,元妤仪又郑重地提醒一遍。
“在我来接你之前,不能再往身上添伤口了,一道也不行。”
谢洵忍笑,抚了抚她的头发,“好。”
元妤仪几乎沉溺在这样温柔的世界里,可他身上的伤痕又无一不在刺痛她的眼,她扯了扯青年破旧卷边的衣袖,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你之前让我们安排的都齐了,一切都在照计划实行,只待江相催审此案,自有人呈上实证。”
谢洵轻嗯一声,然而少女的眉尖却没有丝毫舒展,她下意识握住他的掌心。
谢洵神情凝重,他很了解元妤仪,包括每一个细微的小动作,譬如她现在这样便是不安。
“怎么了?”
感觉到青年宽大的掌心包裹住她的每一寸手指,元妤仪才轻声道:“谢衡璋,你……”
剩下的话她用了极大的勇气说出口,“你没有事情再瞒着我了吧?你不会再骗我的,对不对?”
他们的计划已经开始实行,作为处于计划漩涡中心的谢洵,也会没事的,是吗?
少女的眸子强忍着泪光,带着等他答复的迫切,坚定而固执。
良久,谢洵点了点头,“绝不食言。”
他会努力活着,哪怕倾尽所有,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不会再让她失望苦等。
伴随着他的承诺落下的是元妤仪滚落的泪珠,触到青年炽热的目光,她慌忙垂下头,想要掩盖此时的狼狈。
然而谢洵伸出空闲干净的右手,干燥的指腹在她眼角下轻轻拂过,带着牢房里让人无法忽视的寒气,可刮过她的泪时却泛起细微的战栗。
他似是心疼似是无奈,“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样爱哭鼻子。”
元妤仪将头歪到一边不看他,瓮声道:“都是你招的,是你的错。”
谢洵失笑,温声道:“是我的错,我认就是,还请公主莫要再哭了,不然眼睛又该肿了。”
他不知还要在诏狱待几天,未来发生的事虽都在预料之中,可终究担心会有变数,他若出不去,她的眼肿了又该交给谁来照顾呢?
但不管是大病小病,还是谁来侍候病中的公主,谢洵都不放心,也放不下。
倒不是所谓的占有欲作祟,只是单纯的想守在她身边,亲眼看着她嬉笑嗔怒才满足。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见到谢洵在诏狱里还勉强算安全的现状,元妤仪宛如在火上炙烤的心也平静下来。
祁庭适时走过来,对自愿承担牢狱之灾的青年一拱手,“故人将至,你多保重。”
他口中的故人是谁,谢洵心知肚明,神色如常地还礼,嗓音清冷。
“还有一事,江相手下豢养了一批死士,倘若我没猜错,应当是太昌年间被暗度陈仓的穷凶极恶之徒,还请祁将军多留心。”
祁庭颔首。
他本就是中军将,归属京畿武官,手下又有神武营,此事由他来调查最合适不过。
该交代的事和话都说完后,祁庭转眸看向依依不舍的少女,轻声道:“阿妤,该走了。”
诏狱人多眼杂,逗留时间长了难免落把柄。
元妤仪也知道轻重缓急,狠心避开谢洵的目光,缄口不言,跟在祁庭身后离开,低头的模样与方才的沉默小厮无甚不同。
谢洵亲眼看着那道纤细柔弱的身影消失在诏狱尽头,仿佛心底的生机也随着她一并消失。
他抬眼透过四四方方的狭小天窗望着外面的天色,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深沉浓郁的蓝,甚至连星星都看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一轮弯月才映在瓷碗的茶水中,谢洵看向那轮朦胧的水中月,神情平静。
弯月皎洁,万里无云。
未来几日都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站在一片狼藉中的青年长身玉立,纵使身上带着几道斑驳的血痕,也宛如天上神君,怀珠韫玉。
他不信神佛,却在此刻心生动摇,悄悄阖上眼眸,祈愿自己能活着出去。
倘若不行便退一步,愿她平安。
……
回到国公府后,两人刚下马,便有侍从上前道:“世子,有客来访。”
祁庭望了元妤仪一眼,没忽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疑惑。
这些日子她被暗线盯得紧,未曾出府,所知有限,今日才乔装打扮登门请求去诏狱,谢洵没来得及告诉她那件事倒也是情理之中。
他道:“走吧阿妤,去看看。”
元妤仪鬼使神差地想到祁庭在诏狱中告诉谢洵的那句话,“有客将至”,两个客应当是同一个人,只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来者是谁。
穿过游廊影壁,看到正厅里两个熟悉的人影,元妤仪心中的疑惑反而更浓烈。
她主动上前唤道:“严先生?吴贡生?”
来访之人怎么会是这二位?
兴许是风尘仆仆、千里赴京,严先生狰狞的脸上显出遮不住的疲惫,一个多月未见,他倒比上次更加清减。
一旁的吴佑承站在老师身边,闻声一怔,后知后觉地朝她见礼,“公主万安。”
祁庭率先开口道:“二位请坐。”
他能看出来面前这位苍老的长者腿脚有伤,不宜久站,又从谢洵那里知晓了眼前长者的真实身份,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听闻殿下想要惩治江丞相,严某愿助您一臂之力。”老者的神情沉静,仿佛只是说起一桩无关紧要的小事。
元妤仪眉尖微皱,想起严先生之前说起过的灭门之案,也有了头绪,但是现在她并未考虑翻陆家冤案的同时,再解决其他陈年旧案。
其一不一定有证据;
其二是陆家的事情已经让她焦头烂额,如今箭在弦上,若再揽下严家的案子,恐怕顾此失彼。
但是看到对面长者温和的目光,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元妤仪思忖片刻,斟酌答道:“若先生手中有江相陷害严家的实证,本宫可以一并呈给陛下。”
孰料她话音刚落,严先生却含笑摇了摇头。
祁庭见状,主动凑到少女身边开口解释,“阿妤,他是陆老祭酒的长子,陆伯伯。”
元妤仪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不可置信地望向对面的长者,然而严先生亦点了点头,承认了方才祁三的话。
“罪臣本名陆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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