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先帝”的遗诏。
听着熟悉的遣词,看到那如出一辙的墨迹,江丞相何其党羽彻底心如死灰,因而也就没有注意到上面的墨迹其实并不像二十年前留下来的。
待内侍念完,景和帝才看着台下的男人道:“事已至此,铁证如山,丞相可还有要说的?”
江丞相怔愣良久,忽而疯疯癫癫地笑起来,目光阴狠,宛如阴沟里盘在角落的毒蛇。
“本相历经三朝变迁,四十载风雨岿然不动啊!在场这群庸才谁能比得过我?!”
他忽然指着卫老尚书,轻喝道:“你和陆家那老头子师承崔家大儒,自幼衣食无忧,像塔尖里的贵公子,哪里懂什么人间疾苦?!”
“还有你!麒麟子哈哈哈哈,什么麒麟子?跛脚的天才么,当年那场大火怎么没烧死你,你有才又怎样,不照样成了今天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朝陆训言的方向淬了一口。
“水至清则无鱼,只有我!只有我在位,才能保大晟无恙!只有我,才是真正为百姓着想的好官!”
看到以往高高在上的江丞相转眼间变成这个疯癫样子,其余的官员皆是神色各异。
元妤仪眯着眼看他,眉梢微挑,带着浓烈的厌弃,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借口。
“你的自尊,你的抱负便是建立在万千百姓的痛苦之上吗?”
江丞相一愣,怨毒地盯着她。
“兖州旱灾千里无禾,百姓啃树皮,甚至易子而食的时候你在哪?十万通辽军与北疆蛮子殊死搏斗,保家卫国时,你又在哪?”
元妤仪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眼底毫无波动的怜悯和惋惜,只剩厌恶与嘲讽。
“为官者,若身居高位却不能葆有初心,与人面禽兽又有何异?不过是万里河山的蠹虫而已。”
她平生最恨这些道貌岸然之人。
江相被她斥责得面如金纸,毫无血色,嘴唇剧烈抖动,忽然高声冷笑。
“你以为你又有多高尚?!调查我不过是为了给你那前夫沉冤昭雪,留他一命吧,和离了还为他奔走,真是贱呐!我告诉你,白日做梦!”
元妤仪面色陡然一惊,竭力保持冷静,不让自己在文武百官面前失态,走到已经被两个侍卫挟持住的江丞相面前。
“他是无辜的!你把他怎么了?!”
江丞相眼眶暗红,眸光狠戾,扫了一圈四周,顶着嘶哑的嗓子开口。
“我早已在诏狱里安插人手,就算今日皇帝不行刑,也有人动手,谢洵这条贱命,一定要给我陪葬!!”
元妤仪揪着他的衣襟,已经遏制不住内心的恼怒,狠狠掴了他一巴掌,骂道:“无耻之徒!”
说罢身形带风,迅速离开了章和殿。
—
诏狱。
谢洵没等来赦免的圣旨,先等到的是几个狱卒装扮的刺客。
他身上的短匕在入狱前已经被扣下,只能摔茶碗用碎瓷片防身。
因关押谢洵的囚牢在最里层,囚犯们对这种私斗见怪不怪,里面的打斗声也没有传到外面。
一时不防,谢洵小臂又被划了一刀,汩汩的血液滴在旧草席上。
以一敌多,他获胜的概率其实不大。
但谢洵虽狼狈,却并未有丝毫退缩,反而劈手夺下面前刺客的刀,将他踢到木栏上,几乎杀红了眼。
他许下诺言,要活着出去,便绝不会骗她。
不知过了多久,诏狱甬道的入口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盔甲和军靴碰撞的声音。
还活着的两个刺客明显慌了神,正要逃离时却被身后的青年从指尖掷出两块碎瓷片,宛如两块破布倒地。
谢洵擦了把脸上沾染的血,缓缓走出早被破开、摇摇欲坠的牢门。
他刚走两步,又顿在原地。
而向他走来的少女脚步也明显一怔,幽幽的烛火照着元妤仪焦灼的脸颊,清澈眼底所有的不安情绪尽数显露。
一如她当初擎着凤凰花枝见到他的那一刻。
担忧、惊喜与释然交杂。
元妤仪向他走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到最后提着裙摆小跑到他面前,扑进他怀里。
像一只归林的羁鸟。
她的嗓音哑得不像话,“幸好你没事。”
他还活着,这太好了。
谢洵回抱住少女纤细的腰身,微红的眼眶泛起温和的春潮,“我说过,永远不会再骗你。”
他几次许诺,又几次食言;
但往后的一辈子,无论是万古银河还是黄泉彼岸,他都应该陪着她,再不舍得让她伤心难过。
元妤仪贴近那具温热的身躯,附耳轻声道:“谢衡璋,你喜不喜欢我?”
她听到青年的呼吸紊乱须臾,又夹着一声轻笑回答,“我爱你。”
上苍知道,他有多爱她。
下一刻,元妤仪彻底安心后,反而从他怀里抽身,神情专注地望着他,语调里带着两分死里逃生的娇蛮。
“第一次说喜欢我,是在青州小镇里的客栈;第二次说喜欢我,是在阴森冰冷的诏狱;谢衡璋,这样不愉快的环境,我兴许明日便忘了。”
谢洵微怔,旋即失笑,清冷的瑞凤眼底恍若蕴着细碎的星屑,语调认真。
“妧妧,十里红妆、三件贺礼,游街迎亲,我都记在心里,那些从前亏欠你的,我都会补回来,请你再等等我。”
元妤仪精致的唇角微微翘起,眉眼微扬,虽走在前面,却还是下意识勾住他破旧的囚服衣袖。
“那你可别让我等太久啊。”
谢洵温情脉脉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褪去一身杀伐冷漠,仿佛一个已经破成一堆碎片,却又被重新熔铸成形的玉瓷瓶。
因元妤仪的存在,那些痛苦不再恐怖;谢洵不再厌恶不确定的明日,反而因她而心生期待,贪恋时光,不愿离去。
原来这就是他失而复得的,爱。
第75章 银链
◎“殿下好没良心。”◎
距江相处斩已经过了半个月, 景和帝借陆家冤案震慑官场,又以雷霆之势收回兖州矿产,充盈国库, 一时间朝堂内外无不尊崇新帝。
更有许多官员推举无罪释放的谢洵担任新宰辅, 却被后者婉拒。
“臣无心于高官厚禄,亦不愿贪求名利权势,倘若陛下愿予以嘉奖,臣确实有一心愿。”
景和帝道:“爱卿可直言。”
身着一袭绛紫官袍、腰系白玉带的青年立在大殿中, 忽而掀袍跪下, 笏板抵住额头,声音清冷。
“靖阳公主赈旱灾、救百姓、杀贪官,以身入局揭露罪臣阴谋,稳定朝局, 此乃不世出的大功,微臣以为公主才更值得嘉奖。”
在场的官员均面面相觑,看着这位前不久才又升一级的小谢尚书。
虽说他们也听到了二人兴许旧情复燃的风声, 可当朝为妻子求恩典, 委实太少见了些。
世上绝大多数的男子求的都是出人头地、平步青云, 可是小谢尚书非但不求,还千方百计地为自己本就尊贵的心上人搭天梯。
怪,太怪了。
他自己对高官厚禄无欲无求,却一心想要让公主更尊贵, 真正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上位的景和帝却朗声笑道:“哦?可朕的皇姐本就是众星捧月、身份尊贵,如何才能再嘉奖?”
官员们疑惑的目光又从谢尚书转到皇帝身上,默契地在心中感叹, 一个敢提, 一个敢问, 倒也难怪他们是千古难见的君臣。
谢洵:“可封长公主。”
简单一句话却让在场所有人的面色一怔,却又鬼使神差地觉得合理。
靖阳公主的功劳是真的,篡位野心是假的,就算平常打了胜仗的武官回京也是加官进爵,晋封长公主似乎也是应当的。
景和帝思忖片刻,沉吟道:“靖阳公主乃朕一母同胞的皇姐,又曾多次救朕、救大晟国祚,于情于理,理应嘉奖。”
他抬手唤来一旁的内侍祥禄,起身郑重道:“传朕旨意,册封靖阳公主为长公主,享万户食邑。”
谢洵率先道:“陛下英明。”
其余官员见状也跟在他身后,齐声重复。
……
傍晚时,册封的圣旨已经送到了公主府。
来宣旨的依旧是在章和殿侍候的宋内监,念完后把圣旨双手递给面前的少女,含笑道:“殿下这回终于是因祸得福,苦尽甘来了。”
元妤仪脸上还有残余的意外,“宋伯,朝局初定,许多事还未曾处理,陛下他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拟旨册封?”
宋内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眼角却笑出两道真心实意的褶子,“这是谢尚书为您求的。”
他嘴里的谢尚书自然是谢洵,婉拒了自己升官进爵的恩典,反而请求皇帝册封靖阳公主。
元妤仪眼睛微微瞪圆,显然有些错愕。
宋内监想到自己曾经劝她防备谢驸马的话,又亲眼见到那位谢家公子对公主的心意,也觉得面皮有些发热,叹了一口气。
“现在想想,老奴真是没脸……当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幸好谢尚书未曾记恨,不然老奴真是酿成大错……”
元妤仪回神,原本簇着的眉梢舒展,嗓音温和,“这怎么能怪您呢,相反,我们还要谢谢宋伯呢,正是您当时提醒的话,才让我摒弃偏见,一点点看清谢衡璋的心意。”
才让那段泡沫般的喜欢落到了实处,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宋内监望着少女神情轻松的模样,抹了一把眼眶里的泪,又关切地问道:“老奴听说,谢尚书已经来找殿下认过错了,或可再续前缘?”
知道他说的是和离一事,元妤仪点头,眼底闪过一丝赧然。
宋内监是个在深宫里看惯世事的老人,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寒暄两句便忍不住回宫将这消息告知陛下,匆匆离去。
元妤仪目送老者离去,回到屋里重新铺开那卷明黄色绸布,上面的墨迹已干,却让她觉得有些许灼热,从眼睛烫到了心底。
她在及笄那年未曾得到的荣誉于三年后重获,她从前以为这长公主的名号对自己来说无甚紧要,可真正拿到这张圣旨的时候才明白终归不同。
无关名利权势,只是清白和认可。
前朝公主中与元妤仪身份类似的,甚至有些还不如她这个中宫嫡出的公主,都在因缘际遇下获封长公主,类比亲王。
可她却始终不被认可,从始至终都没有反心的少女在及笄年丧父,扶持幼弟登基时却被天下人攻讦揣摩,铺天盖地的尽是对她的质疑。
但现在,迟来的清名终于回归。
元妤仪被人从泥潭里牵出来,重新变成苍穹中一轮明月,这看起来或许只是一个名号,可对她来说,是迟来十九年的释怀。
只有谢洵知道,她心底始终在乎,始终无法走出三年前那场噩梦。
但是没关系,他带她逃离。
窗外,是经久不变的夜幕。
窗内,是被救赎的少女。
谢洵站在支摘窗外,透过轻薄窗纱看清少女柔和的轮廓,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勾勒出她的云鬓、纤颈,脊背。
良久,指骨才扣上木窗,发出笃笃轻响。
元妤仪一怔,但看到窗外的那道熟悉身影,心脏还是不免漏跳一拍。
她推开木窗,不解道:“你怎么不进来?”
谢洵摇头,“还没娶你,擅闯闺房太无礼。”
元妤仪挑眉,双肘支在妆台上,悄声反问,“那你怎么还来公主府?”
夜半入府,不更无礼吗。
谢洵面不改色回答她,“这府宅也是我家,我回家看看,不算失礼。”
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逗得少女失笑。
元妤仪侧身避开他直白热烈的视线,故意轻佻着尾音说道:“尚书大人舌战群儒,我这个小女子自然说不过你。”
月光倾洒,照在谢洵身上,他专注地凝视着笼在屋中明亮烛火下的少女,不自觉弯了唇角。
“今天开心吗?”
元妤仪闻声回头,对上他温柔的双眸,福至心灵想到那道圣旨,耳后泛起一层薄红,迟钝地点了点头。
“我听宋伯说了,只差一步,你便是大晟立朝以来最年轻有为的宰辅,就这样推辞了,不觉得可惜吗?”
窗外的青年皮囊清俊,在月光的照耀下更显得皮肤冷白,他薄唇微启,长眉挑着一点极淡的促狭笑意,摇了摇头。
“名利权势于我而言皆是身外之物,我志从不在此。”
元妤仪觉得自己快要溺在他这碎玉般的悦耳音调里,眸光微闪,下意识反问,“你志在何处,我替你达成。”
谢洵忽然低下身子,与少女之间的距离只在咫尺之间,两人都能听到对方在夏夜里略显紊乱的呼吸声。
他压低声音,认真地问道:“真的吗?殿下,不要骗我。”
随着青年一字一句的吐息,一股暧昧的热气瞬间爬上元妤仪的脸颊和脊背,将她整个人烧得晕晕乎乎,下意识想往后撤,却被人悄悄握住纤细的手腕。
元妤仪勉强稳住步伐没动,双眸凝视着他,轻声承诺,“那是自然,我从未骗过你。”
随后她听见谢洵淡淡地轻笑一声,攥她手腕的指尖偷偷在露出的细腻肌肤上画着圈,仿佛蔓生的藤蔓,沿着手腕延伸到心脏,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抬眸望着她,略显苍白的薄唇一张一合,终于说出勾着元妤仪胃口的答案。
“我志在你。”
“殿下说好要帮臣达成心愿的,对吗?”
耳畔仿佛响起万蝶振翅的嗡鸣声音,激得元妤仪脸颊瞬间布满绯色。
他,他怎么能说这种话!
这实在是太暧昧了,元妤仪望着他的眼神含羞带怒,偏偏一时之间无法反驳,生动极了。
再想到自己刚才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会替他达成心愿,就更觉得羞惭,明明半年前眼前的郎君还是个克己复礼的正人君子,怎么现在仿佛突然七窍开了十八个孔似的。
元妤仪不自觉舔了舔干涩的唇瓣,觉得自己已经招架不住谢洵的手段。
窗外的青年将她每一寸神情的变化都收至眼底,也觉得内心燃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悸动,知道她害羞,话中意点到为止,并未再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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