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颤了颤。
舅父一次次恨不得立刻除掉的人,都是他的血脉亲人啊。
四皇弟是无可奈何,是不得不为,那皇妹呢,皇妹何辜啊。
这般想着,皇帝看向南宫姣的眼神,带上了些许不自然。
笑容堆不起来,只连忙请她起身。
皇后敏锐察觉,自然地笑着嗔道:“行了陛下,我也就是来瞧瞧你,你好了,我便也放心了。宫中还有事,便不打扰你与皇妹说话了。”
皇帝见状,拉住欲转身离开的皇后,凑近说了几句体己话,惹得皇后瞪他一眼,拽回自己的袖子,随意一礼,款款行了出去。
南宫姣低眉,在皇帝叫她时才抬眼,神情因他的态度有些无措。
皇帝叹了口气,领她入内,示意她坐在榻上。
“身子可好全了?”
南宫姣抿唇点点头,“多谢皇兄关心。”
皇帝沉默。
他着实不习惯,不习惯皇妹对待他时这样拘谨的模样。
但不可否认,也因此结结实实地松了口气。
在朝堂上越展不开手脚,就越害怕别人对他这个皇帝不敬,仿佛里子没了,面子就成了唯一剩下的东西,他只能牢牢抓住,不容有失。
现在看到皇妹这样小心翼翼的态度,他也不用担心又翻起不久之前所谓年少轻狂的账来,可以安安心心坐在龙椅上,摆出皇威的架子了。
“皇妹不必如此,以前我们兄妹如何,往后便还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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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初雪
南宫姣眸色微动,嘲讽的光在暗处一闪而过。
口中恭敬:“皇兄已是帝王,皎月不敢逾越,如今因着皇兄,皎月的日子已比从前好过太多,若行事反倒还如以前那般,便是不知好歹,辜负皇兄恩泽了。”
皇帝往椅子后靠了靠,心里头又舒坦不少。
舅父就是大惊小怪,皎月这个丫头,他从小看到大,哪有什么不了解的。
何必动不动就提什么生啊死的,如今不就很好,澜瑛阁阁主不是看重她吗,皎月人在宫里头,那澜瑛阁做事不得顾忌点?
“皇妹言重了,你是吾仅余的兄弟姊妹,那些封赏,再没有谁比皇妹更担得起了。”
说着说着,眼前又浮现这些日子一直萦绕着的,四皇弟的死状。
沉郁压上心头。
生死大过天,随着时间流逝,逝者不堪的情状在记忆中淡去,留下的,是愈来愈清晰的,彼此间兄友弟恭、肆意欢笑的时光。
于是看向南宫姣的眼神愈亲热了几分,“皇妹不必拘束,都是皇妹应得的。”
南宫姣笑起来,眉眼弯弯,眼眸亮晶晶地,乖顺惹人怜。
皇帝叫人上了茶与点心,摆开棋局。
以前他从不屑于这样附庸风雅的事,如今却一日比一日更离不开。
幸好南宫姣对棋局也并非一窍不通,如此倒也你来我往,够得上一场兄妹情深。
黑白交错间,这一局棋,成了皇帝这些日子里除了清谈,难得悠然自得的时刻。
酣畅淋漓,举杯言语间渐渐有了从前三皇子倜傥的模样。
可待日影一寸寸挪远,南宫姣懂事地提出告退,皇帝笑容里头的真切像指间的沙,怎么拢也留不住。
他又是那个万人之上的帝王了,可却不是统领皇土的帝王,而是被日日欺瞒,竭尽全力挽救破碎河山,却收效甚微的帝王。
江山社稷、尔虞我诈,压得他连提起唇角的力气都无,心间满溢的怒火更像是他无能的印证。
南宫姣漫步下了白玉台阶,身后殿内吵嚷的声响震耳,守卫惊疑不定的目光投过去,面色惶恐。
南宫姣却如若未闻,稳稳上了辇。
庙堂再高,也是百姓托起来的,百姓水深火热,帝王但凡正常些,都过不安稳。
辇行一路,临近含凉殿时,天空竟飘下了点点的雪,轻盈脆弱的雪花落在她颈脖间红彤彤的狐绒上,也落在她长长浓密的眼睫。
还簌簌落在朱红门的另一侧,如玉郎君泼墨般的长发间。
这是今年冬日的初雪,沁凉美好,萧瑟中透出温暖之意。
郎君向她的方向行了两步,南宫姣叫停了辇,让他们先回去。
踏进这道朱红宫门,再行一射之地,便是含凉殿。
南宫姣看着轿辇在风雪中渐渐行远,回眸时步摇金芒闪动,抬眸郎君已至身后。
南宫姣微微一笑,“听闻殿下如今是陛下跟前红人儿,皎月恭喜殿下。”
司空瑜无奈摇摇头,“公主莫要打趣儿我了,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寻了个差事,不至于饿肚子罢了。”
南宫姣被这话逗得笑入眉眼,微仰着头看着他,一双眼只映着他。
让他的心软软塌下一块儿。
“殿下寻我,可是有事?”
司空瑜眼神切切,让她一瞬窥见那眼波底下暗藏的庞然汹涌。
可最终随着言语淌出的,仍是涓涓细流。
“那日公主身中蛊毒,我始终忧心,如今看到公主身子大好,便放心了。”
南宫姣没说话。
若只为一眼,何必专门来此等候。
风雪愈大,吹得二人衣衫猎猎,南宫姣看到他面色发白,一身君子骨依旧巍然不动。
“公主,”他上前一步,“而今新帝虽好些,可公主您……”
眼眸垂下,脸颊鼻尖的红比雪的白还要惹人。
“您也万要小心,尤其是镇国大将军……”
南宫姣看到自己的衣摆被风吹得拍上他,后退一步,抬眸,“风雪大了,天冷,殿下早些回去吧。”
司空瑜闻言浅笑,“公主向来聪慧,知道我在说什么。”
南宫姣回视,望进他深邃的眼眸,没有开口。
她当然知道。
天子近臣,尤其术士之流,最能窥见隐秘之事。
他这样说,只能是镇国大将军已经起了心思要除去澜瑛阁,且明面上与澜瑛阁有些许关联的她,首当其冲。
他送上门来,给了她的猜测一个肯定的答案。
若之前,他的处世之道是出世,知人间疾苦也顺从于苦难,从心自洽。
那么此时,他的所作所为,便是入世。
成了与她一样,要去主动改变这不公的世间之人。
她不知他为何有了这般转变,却抑不住,生了几分同类的惺惺相惜。
开口,答他一开始寻她的缘由。
“多谢殿下关心,我身子已然大好。只是,若因我使殿下劳顿,害得殿下染了风寒,便不好了。”
字字句句,都是逐客,半句不提邀他入内,宁愿将他赶回遥远的三清阁。
此时风雪大,难道路上,风雪便不大了吗?
司空瑜于垂袖中搓了搓手指,告诉自己,别急,时日久了,会有机会的。
这才调整好了表情,欣然告辞。
南宫姣转身,神色淡下来。
含凉殿宫侍迎出来为她撑伞,她侧身避开,悍然迎着风雪,裘袍被风吹得向后张开飞舞。
她跨进门槛。
雪花点点,在她的眼睫眉梢,也点缀在她通身的华贵冠冕服饰上,厚重宫门在她身后重重合上。
“小公主。”
南宫姣仰头,看到刘叔端端立在殿门正中,风雪被屋檐挡住大半,依旧有许多扑到他身前。
南宫姣快步迎过去。
皱眉道:“风雪这么大,你腿才刚好些,谁叫你出来的?”
刘延武老大一个人儿了,被训得孩子似的低下了头,跟在她身后。
南宫姣让将殿门关上,单手扶着刘叔到了暖阁。
暖阁是含凉殿中,除了刘叔房里,地龙烧得最旺的地儿,南宫姣又叫加了两个火盆,才觉得满意了。
将椅子安放在火盆不远处,硬要压着刘叔好好烤烤火。
刘延武哭笑不得,“腿比之前好多了,今儿个不疼。”
“现在不疼,不小心的话指不定夜里疼呢。”南宫姣语气硬邦邦的。
“好好好,都听小公主的。”刘延武笑得合不拢嘴。
因此被小公主瞪了一眼,他却笑得更开心。
自个儿带大的孩子,嘴上说得再怎样不认同,心里头又哪能不受用呢。
希望她绝情一些,是想让她未来可能面对的种种磨难更少一些。
可真的被珍重地放在了心上照料时,鼓鼓胀胀的动容堵在胸口,甚至觉得哪怕再无明日,也此生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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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翻涌,南宫姣换上澜瑛阁的打扮,如暗夜鬼魅,落雪无痕,避开密密麻麻的巡逻侍卫中悄然出了皇宫。
南宫姣虽然嘴上没有正面回答司空瑜,心里却早早地有了答案。
她不信许多人,可对这位燕昀质子,却奇异地有了几分信任与笃定。
笃定他不会骗她,甚至笃定,他一心为她好。
在宫中活得久的人,对于人心向来有种敏锐的直觉,这直觉能辨出奸恶,也识得了真正的善意。
让她疑心的,不是这善意本身,而是这份善意的由来。
“主上。”
死侍躬身行礼,双手托起一摞卷册轻轻放在桌上。
澜淙:“主上,这是我们调查出的,司空瑜的所有生平。”
“所有?”
南宫姣手指滑过侧面书脊,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一个在世上活了近二十年的人,在澜瑛阁事无巨细的调查下,怎么可能只有这么点东西?
便是燕昀王本人,南宫姣若是想查,也不止这些。
澜淙回道:“是,这就是所有了。”
自主上下令至今,过去的时间不算短,阁内弟兄夜以继日使尽所有手段,才找出这些。
这里的每一条消息,就没有哪条是轻松得到的。
南宫姣手指轻轻敲击着卷册,仔细回忆着过往与司空瑜相关的蛛丝马迹。
不曾留意过的细微神态、微妙的动作,在这样费神的、对记忆的剖析中渐渐清晰。
待差不多了,南宫姣翻开手中卷册,一册一册走马观花看了一遍。
最后手放在上面,意味不明笑了一声。
“镇国将军那边的消息呢,拿来了吗?”
卫瑛手中握着剑,自门外走进来,“镇国将军要皇帝将您囚禁起来,以此与澜瑛阁谈条件,而后再斩草除根。”
卫瑛面无表情,直视前方的黑眸含着两团火焰,腾腾燃起整间屋子的躁动。
就像他手中没有入鞘的长剑,锋利无比,一往无前,且杀意腾腾。
南宫姣乜斜着眼,弯起的唇角更似嘲讽。
口中道出的却是夸赞,“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大将军,这般直觉真是了得。”
她有把握将军府不可能知道她与澜瑛阁再多的关联,可仅凭已发生的事,仅凭那么几面,就生了这般想法,不可谓不厉害。
可是呢……
南宫姣身子向后,放松地靠在椅背上。
再如何,他也只是个大将军,而已。
帝王舅父的身份,越界了,只会引得更深切的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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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姬轻
而他自身,怕是还沉浸在外甥对他言听计从的从前。
外戚专政之所以能屡屡发生,不就是一个鸡犬升天妄自尊大,一个权柄流失猜疑日深。
万人之上不是真正的万人之上,一人之下也总想越过那一人独享天下尊荣。
人心向来贪婪。
一个越有本事,另一个越没本事,这其中的纠葛就越曲折越复杂,越无可挽回。
卫瑛闻言蹙眉不解,却再未出声,只静静等着听吩咐。
“皇兄可是个孝顺的人呐。”
南宫姣意味深长,“咱们得给他们送份好礼。”
枯藤上两声鸦叫,南宫姣目光悠悠地移过去,卫瑛身形一闪,残影自窗而出,再现身,手里头牢牢握着乌鸦的两只翅膀。
这乌鸦也是个有灵性的,感知到了危险,一动不动,乖乖任由这只手抓着。
南宫姣起身,手自暗红的袖中伸出,露出带着黑皮手套的纤长手指,指尖轻轻点在乌鸦头上,再慢慢慢慢,滑到尾部。
乌鸦斑斓的黑羽被这痕迹分割成两半。
南宫姣眯起眼睛,弯着唇角用手掌将痕迹抹平。
转身,轻轻一句,“放了吧。”
乌云遮住暗夜明月,几抹身影融入夜色。
再出现,是在宫中东南角一处荒废的宫殿。
宫殿一股陈旧腐朽的气息,院里的草长得比人都高。
再往里,视线越过高高的草丛,便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穿着破破烂烂的宫裙,趴在杂草边扒着什么东西往嘴里塞。
南宫姣认出,那宫裙与她之前所穿一模一样。
所谓之前,尤指那个弑杀先帝的雨夜。
“主上,是从松鸣鹤手底下的小中人那儿得的消息,道是肖均提的,寻一个同为不祥的宫妃当替死鬼。”
替死,替谁的死,只看这身衣服,就知道了。
松鸣鹤的算盘,不可谓不歹毒。
一步一步,环环相扣,连天机谷都算了进去。
揪不出、或是压根儿就不想揪出弑君者,又要推人登上帝位,就得制造出一个凶手,以示先帝之死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更是为了给天机谷一个交代,好名正言顺得到天机谷赠予新帝的天机诏书。
每一份天机诏书,都是由帝王之血秘制,只供一任帝王使用。
毫无疑问,她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交代”。
也算是误打误撞找到了正主儿头上。
动机是现成的,人也是现成的。
唯一让人觉得不可能的,是本事,柔弱的不祥公主,哪来的杀人的本领呢?
但杀人的法子千千万,尽可想办法编排得合情合理。
于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可他们没想到,当今新帝与澜瑛阁掺和了进来,成了她背后之人。
顿时,眼看好端端的算盘要不成了,就有了这么个主意。
先找个假的,若顺利登到那个位置,一个公主,还不是说没就没。
南宫姣勾起唇角。
可惜啊,谋算再多,而今也是无用。
改天换地,人死灯灭。
新朝新政,与旧时再不同。
南宫姣脚步轻点,悄无声息落在这人身后。
疯癫女子似有所觉,爬着转过了身子,仰头看她。
赤藤覆面,女子自然什么都看不见。
南宫姣低头,反将她一览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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