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皇帝陛下还以为自家兄长是因为那晚醉酒失态,一时羞赧,不曾往心里去。好在几天下来,她终于品出了不对。
坐在临华殿的皇帝陛下看着手中这份铁画银钩的奏疏,不悦地撂下了笔。
“去请乐安王。”
青年很快奉召而来。
楚灵均听到脚步声后,便咬了咬牙,抢先道:“免礼,赐座,赐茶。”
楚怀安行礼的动作一滞,听话地在旁边的席位落了座。
“怀安为何自请到云州赈灾?”
他本要起身答话,却又在皇帝递过来的眼神中止了动作,只拱手一礼,道:“赈灾是大事,不可轻忽。臣想为陛下分忧……”
他话还未说完,皇帝陛下已经斩钉截铁地否决了此事。
“朕不允。朝中还没到无人可用的时候,用不着宗室的郡王亲身上阵。再者,云州地界偏远,你的身体,不宜舟车劳顿,长途跋涉……”
服了那枚丹药之后,他的身体早已经康健若常人。然而,楚灵均却总是下意识地将他当成病弱公子。
楚怀安默了一瞬,试图为自己争取:“臣的身体早已无碍了……陛下不允,难道是信不过臣吗?”
“我怎会信不过你!”默了一瞬后,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语调重新归于平静,“你莫拿这些话来激我。此事无需再议,我心中已有了合适的人选。”
她的目光陡然犀利了起来,恶狠狠地磨着后槽牙,怀疑道:“非得去云州?朕怎么觉得乐安王是故意躲着我呢?不知我是何处得罪了乐安王……”
“臣不敢。”
楚灵均瞥见他提衣摆的动作后,心中没来由地起了怒气,将手中的奏疏劈头盖脸地砸过去,往殿门的方向一指,喝道:“滚出去。”
楚怀安犹豫片刻,竟真的拱手告退。清瑶看得眼皮直跳,心中暗道不妙。
果然,皇帝陛下案上的青花瓷茶盏很快就碎了一地。就在清瑶忍不住为自家主子手中那难得的白玉镇纸哀叹时,她竟将手中的东西放了回去。
清瑶顿时松了口气,却直直对上了楚灵均的眼神。
“姑姑,他欺负我。”
哎呦,谁敢欺负您呢。朝堂上那帮老臣,可是恨不得绕着您走。
清瑶虽然知道事情原委,但心里总不免偏向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人,急急出言安慰。见她怒气稍解,才劝道:“想来,乐安王殿下也是想为陛下分忧——这份心意总是好的。”
“你瞧他那副样子!我才不要他的好意。”
清瑶再劝:“陛下待乐安王和善,不希望他拘于俗礼。可殿下到底是臣子……恐要遭人非议啊。
楚灵均这回听进去了,心里的气消了,开始懊悔自己对兄长说了重话,在侍女面前落了他的面子。
皇帝是不会道歉的——但为了不让乐安王遭君王厌弃的流言传遍宫廷,她遣人从皇帝的私库中选了礼物,令清瑶亲自送过去,以示信重。
清瑶领命出了殿门,却在廊下看见了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
朱衣玉冠,倜傥若神,正是乐安王殿下。
楚怀安在瞥见清瑶出来之后,忙提着衣摆飞快上了台阶,匆匆向清瑶拱手一礼,迟疑问道:“尚仪,不知陛下……”
“陛下已然消了气,正批奏章呢。”清瑶看出了他脸上的担忧,更加不解他此番作为,问道:“殿下既然心中放不下,刚刚又为何要离开?”
“我……”丰神如玉的青年垂下凤眸,得体而规矩地向临华殿的方向施了一礼,“不敢逾越。”
他的声音极轻,不像是回答旁人的问题,反倒像是在警醒自己。
“天气渐凉,还望尚仪提醒陛下添衣。”
“下官定然尽好本分。”
年长的尚仪女官看着青年逐渐离去的身影,又回头瞥了眼高大巍峨的临华殿,幽幽叹了口气。
好端端的,这是闹什么呢?
她作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女官,算是少数几个知道楚怀安身份的人,深知兄妹俩的情谊深厚,非常人可比。
好不容易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又得了丹药,不必受天人永隔的苦,怎么偏偏又闹起来了呢?
第61章 悟黄梁(三)
公事谈完之后, 天底下最尊贵的这对堂姐妹难得放下政务,聚在一起煮了壶茶。
永宁郡主轻哼一声,看出了皇帝的心不在焉, 立马拿出为君分忧的架势, 道:“陛下心情不佳?”
皇帝不答, 只支额长叹一声。
“难道是为了云州的灾情?”
“昨日洛含章已然递了折子回来, 受灾百姓业已安顿。”楚灵均摇头, 抬手为对方和自己各斟了杯茶,道:“阿姐觉不觉得, 怀安性子越来越冷了。”
楚令仪端茶杯的手一颤,吃惊地望向她, 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乐安的性子不是一直这样吗?逢变之后,性子冷清了些,倒也正常, 陛下怎么忽然这样发问?”
“啊?”楚灵均比她还要吃惊——可是阿兄待她一直都很温柔体贴啊,哪里冷清了?除了最近这阵, 阿兄对她可谓是百依百顺。
“陛下竟不知道吗?乐安冷美人的诨名都要传遍六部了。”见她果真不知,楚令仪有些促狭地弯了弯眉, 道:
“不单是吏部, 就连我手下的小吏也不敢往他跟前凑。每每与吏部交接,都要我费心费神地逮人过去。”
楚灵均大为震惊,回过神来后,便又恢复了宠辱不惊的神色,略带些不满地开口:“怎能随意给大员起这样轻佻的诨名。”
楚令仪一挑眉, “其实,这诨名还有一番渊源。”
说完, 便将手中的茶盏搁回了矮案,笑盈盈地望向对面之人——显然是等着楚灵均主动发问。
楚灵均却不上套,慢吞吞地捧起刚刚泡好的西山白露啜了一口,便悠悠然移开目光,吩咐周边的侍女再拿碟糖渍梅子。
“陛下不如少时有趣了。”楚令仪有些遗憾地叹息一声,这才道:
“林相家的小女儿,自中秋宴上惊鸿一瞥后,便深深仰慕起了乐安王的风采,接连半个月都堵在他回家途中倾慕心迹——”
楚灵均心中涌起些微妙的不舒服,身不由主地蹙起了眉。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众人为此叹息不已,故有此名。”楚令仪收了手中的这扇,含笑望过去。
楚灵均隐秘地松了口气,抬眼却见楚令仪正饶有兴味地望着自己,于是启唇道:“仪姐姐何必羡慕怀安的桃花。我听说尚书台的沈侍郎,也几次向阿姐吐露心迹,甘愿放弃仕途,自请入罗帷……”
青衫飒飒的永宁郡主一听她提起此事,便拱手作揖,连连告饶,“陛下莫要打趣我。”
“嗯?”楚灵均抬眸望去,“我记得阿姐少时不是一直钟情于沈卿吗?”
只不过,沈忆安少有才名,野心勃勃,不甘蹉跎于后院之中。故而楚令仪才为了了却自家奶奶的遗憾,与如今府中那位成婚。
不知怎么的,那位心比天高的沈忆安如今却放下了身段,求着到郡主府给人做侧室。
“少时贪慕颜色,这才乱了眼,迷了心。陛下饶了臣,莫再提了。”楚令仪失笑着摇摇头,“不过,今日说起这些,臣倒是有一不情之请。”
“阿姐怎么同我这般客气?”
“柳郎家中世代从医,对医术十分感兴趣,陛下能否让他在太医院谋个职位?”
“不过小事罢了,既是仪宾所请,自然无有不从。”
“陛下误会了。非是柳郎所求,是臣想成全他的心愿。”
楚灵均点头,又想起前事,揶揄道:“是因为仪宾拒了沈卿?阿姐真上了心?”
永宁郡主耳根微红,少有地露出些窘态,面对她的连连追问,无奈道:“这些年来,柳郎始终以真心待我,朝夕相伴,彼此扶持,怎能辜负?”
年轻的皇帝眉梢微动,心中立马浮现出一个朱衣玉冠的身影。
朝夕相伴,彼此扶持……那这与亲人之间的情谊又有什么区别?
楚灵均手上的动作一顿,隐隐约约地觉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了。
*
又是一年年底。
皇帝在吩咐底下人给各军送去慰问物资之后,还特地往京郊驻军军营跑了一趟,以起励军之效。
因为皇帝本人不喜排场,故而朝堂上的官员并没有全部陪同。今日巡幸军营,只有几位近臣、大员跟随在侧。
楚怀安自然在队伍之中。他恭谨地笼着手,得体地跟在皇帝身后,然而心里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叫嚣——为什么不看看她?
……他不敢看她。
目光每每触及那个匀亭的身影,心里的野望就会如野火燎原一样,烧遍他的四肢百骸。君王一个简简单单的笑容,一句例行公事的关怀,也能轻易将他好不容易建筑的心防击溃。
他是如此贪恋她的一颦一笑,可是……纲常伦理这四个轻飘飘的字,却像一座大山一样,沉沉地压在他的脊梁上,直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能去想,不能去看,不能越雷池一步。楚怀安低着头,一遍遍地告诫着自己,可掀开帘子之后,那张皎若日月的脸竟就出现在了马车内,将原本素雅的坐席映照得朗朗生光。
“陛……”
话还未出口,马车里的人便已然开了口:“听说怀安府上的梅花开得极好,正好去瞧瞧。”
楚怀安皱眉,“您出行不带侍卫,恐怕……”
“后面跟了暗卫。”楚灵均淡淡答:“再者,若今日这样的日子还能出了差错,那我便不得不请京兆尹到清室过年了。”
她看着垂手肃立的人,目光一转,道:“莫非怀安嫌我冒昧?那我这便……”她作势要起身。
“不敢,只是担忧您的安危。”青年忙接了话,在玄衣女子对面落座。
此处无人,但他仍对她敬执君臣礼。楚灵均见了,心中难免有些气闷,但目光在青年身上逡巡一圈后,又将这点情绪压了下来。
好似清减了几分。
“最近吏部很忙?”
必然是忙的。年底时分,吏部要考核中央官员,也要审查各郡县地方官吏的政绩,以拔擢政绩优良者,黜落尸位素餐之人。
这些事情最是繁琐。楚灵均话刚出口,便发现自己问了句废话。
青年答:“承蒙垂询,尚可。”
两人各怀心事,一番简单的寒暄之后,马车之内便陷入了沉默。
楚灵均透过车窗的间隙,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喧嚣烟火,有些感慨地想起:少年时她与兄长是经常一同乘车出游的。
想起当年的情景,再对比今日的境地,已经登基的皇帝陛下难免有些慨然。
一直平稳行走的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御者隔着遮挡的帷幕禀告:“殿下,林相家的千金……又来了。”
楚灵均便侧目看对面的人。
霞姿月韵的青年有些歉意地拱了拱手:“您请见谅,容我先去处理些私事。”
楚灵均颔首允了,抬手轻轻掀开车帘的一角,去观察那个胆敢堵郡王车驾的女郎。
乌发半束,红衣猎猎。
瞧着是位极潇洒肆意的娇俏女郎。也不知,以林文那样板正的性子,如何能生出这样迥然不同的女儿。
楚灵均有些古怪地看着那名红衣女郎,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不多时,那女郎便将一枚香囊扔到了青年怀中,飞快带着自己的小丫鬟转身离去。
青年也回了马车——带着那枚精巧的香囊。
楚灵均抿了抿,正思忖着如何开口。
楚怀安已再次开口致歉,温声吩咐马夫继续驾车。
楚怀安道一声无碍,半真半假地打趣道:“那便是林维桢的女儿吗?看着倒比她那个一板一眼的娘有趣,怀安……”
“林女郎自然是好的,只是我心许国,难再许卿。”自他回到座位之后,心中便堵得厉害。他既怕眼前人在意这个小插曲,又怕她不在意,只能忐忑地观察着她的神色,不安地揣摩着她的态度。
可只要她流露出半点儿对那女子的赞赏之意,楚怀安便不由自主地慌了神。他害怕她要说的下一句话,也是像旁人那样,撮合,甚至是直接赐婚。
他不能想象,他会和其他的女子成婚结姻,而他朝夕思慕的心上人却做了他的证婚人。
楚怀安将指甲掐进了掌心,眼睫微颤,撑起那副云淡风轻的姿态,强笑道:“我从前便与您说过,无意成婚,您忘了吗?”
“怎会。”楚灵均便笑,将目光慢慢放到那个绣着蕙兰花纹的香囊上,淡声赞道:“这香囊瞧着也不错。”
也不知那人从何处打听到,阿兄喜欢兰草。
青年垂下清眸,身姿依旧笔挺,“香囊虽好,我收着却不合适。回到府上之后,我便遣人送回林府。”
看来阿兄对她果真无意。
楚灵均在心中长吁了一口气,但很快便又想到,楚怀安如今对她的态度,好像比拒绝狂蜂浪蝶时,好像也没好多少。
于是心情难免又低落了下来,开始思考事情为何演变承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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