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那双漂亮的眸子,心中百转千回……他真能为了她的烦恼,放下权势,到后宫做个无权无势的侍君?
“陛下……”
“朕当年救下爱卿,可不是因为缺个侍奉的人。”眼见着他就要吻上自己的衣角,楚灵均忙退了两步,往内室的方向一瞥,朗声道:“卿连日奔波,早些回去休憩吧。”
“无需多言。今日事,到此为止。”楚灵均语气平平地遣退了洛含章,可当见着从屏风处出来的楚怀安时,却是一阵心虚气短,主动说起自己与洛含章的渊源。
飞眉入鬓的青年垂下狭长的凤眼,不插话,也不打断。待身边人说完,方才欲盖弥彰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操着一口温言软语答话:“陛下不必与臣说这些的。”
是了,他怎么会在意这些?他怕是恨不得自己早早成婚,再不与他纠缠。
楚灵均心中有些不快,但到底惦记着两人久未相聚,不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转而唤宫人开宴。
这顿饭吃得很沉默。两人对着宫人细心准备的佳肴,却都是兴致缺缺,食之无味。
青年文臣知道自己的言语刺痛了身边的人,然而他既没有合适的身份、又没有恰当的立场,只能保持着死寂一样的缄默。他坐在临华殿里,开始懊恼自己不该因为陛下一句自苦的话,答应她的邀约。
他机械地嚼着宫人布到碗里的菜肴,眼见皇帝停下动作,便也跟着放下玉箸,起身告辞。
皇帝淡淡点头,没有挽留。
他的嘴里苦得发涩,连搭在一旁的氅衣也忘了带,昏昏沉沉地出了殿门。
夜幕中忽然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落在朱红色的宫墙,落在长长的宫道。
楚怀安瑟缩一下,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点冷意,
熟悉的呼喊声在身后匆匆响起。
“殿下留步——”
他回过头去,见到了本该待在君王身边的清瑶,以及他落下的外裳。
青年接过衣裳,欠身道谢。
尚仪女官笑而不语,从身后跟着的宫女手中,取来一个小匣子,“这是交给殿下的节礼。”
“殿下不必跪接。”她虚虚扶了一把,拱手一礼,补上自家主子的话,“殿下若是不喜欢,尽可随意处置。”
君主赐下的节礼,前些日子已往王府中送过一回了,他不知道匣中是什么东西。楚怀安怔在原地,神思不属地愣了许久,才重新找回步子走出宫门,乘车回府。
他直觉这节礼会让自己为难,狠下心肠不去探察,可当楚怀安沐浴更衣,躺在榻上时,却始终难以入眠。
月色入户,映出满地清辉。
他踩着透过小窗照进来的月亮,叹息着起了身,一身中衣站在案几前,打开了那个漆红的匣子。
里面是个压襟挂件。
莹润无比的玉连环压襟挂件。
月光下的青年苦笑一声,几乎不敢伸手党去碰。
这到底算什么呢?他瘫坐下来,将沉重的头颅埋入膝头,微颤着攥紧自己的月白中单。
不能再这样了……他不能看着他的陛下走上歧路。
第65章 悟黄梁(七)
好不容易带着群臣祭完天地祖先, 又接见完了四方封君、宗亲,便又到了复朝的日子。
大大小小的官员从假期抽身,再次换上朝服当差, 当然, 也就免不了旧事重提:请求皇帝充盈后宫。
——如今边疆没有战事, 四方郡国也没有什么灾害, 皇帝那荒芜已久的后宫, 便毫无疑问地成为了满朝臣子的心病。
这已是老生常谈的事情了。
楚灵均并没放在心上……直到她发现乐安王也加入了附议的队伍。
那日朝会,章武陛下罕见地发了脾气, 愤然拂袖而去。被留下的满朝文武不敢轻易离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愣了一会儿, 开始低声与自己身边的同僚分析皇帝为何如此反常。
要说后宫这事吧,皇帝表现出来的态度是一贯不喜的——但往日至多也就是一句不痛不痒的呵斥,或者打个哈哈,轻飘飘地揭过。
今日……怎么好端端地生了这样的怒气?
众人思索间, 尚仪女官已经去而复返。
“陛下口谕——”
诸臣皆肃然而跪。
“宣乐安王临华殿觐见。”
楚怀安叩首称是,与清瑶一同去往临华殿。一身明艳宫装的女官轻轻蹙着眉停在了殿外, 请他独自入内。
青年浑浑噩噩地点了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临华殿的。
隐隐约约地, 他听见了皇帝的声音。
“怎么不见你佩那块玉?”她的语气听起来竟十分平静。
玉……他苦笑, 下意识地想伸手抚上胸口的位置,又堪堪停了下来,扯出一个微弱的笑,“御赐之物,唯恐损伤。臣已将其珍藏在府中, 多谢陛下赏赐。”
皇帝也笑,“嗯, 随你,都随你。”
早朝知晓他要自己充盈后宫时,她是生气的。可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反倒没有了怒气,只剩下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
她堪称平静地坐在那儿,将腰带上系着的那个玉连环压襟挂件取了下来,轻轻地放在手心里。
“你真要我立后?要我成婚?要我大肆选秀,充盈后宫?”
他缓缓跪了下来,“陛下登基日久,中宫却始终空悬,实在不妥,当尽早擢选邦国俊彦,为陛下……”
“罢了,罢了。”皇帝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几分,却没多少笑意,“乐安王所言甚是,朕该虚心纳谏。如此,遴选才俊、充盈后宫之事,便仰仗乐安王了。”
他像是濒死的蝉,僵在了原地。
当他在宫人的提醒下起身时,座上早已没有了皇帝的身影。青年踉跄一步,险些磕在金柱之上。左右的宫女欲上前搀扶,却统统被拒。
他将所有的震颤都掩在了那身朝服之下,可苍白的神色却怎么也遮掩不住。楚怀安嘴唇轻动,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朝会所在的云台殿。
周围的官员奇怪地打量着他的脸色,正欲相询,却忽闻圣旨,忙跪拜下来,聆听圣训。
当皇帝的旨意宣读完毕时,群臣看着被圣旨钦点负责遴选后宫的乐安王,眼神愈发火热。
“陛下圣明……”
“殿下直言极谏,陛下从谏如流,真乃大昭之福……”
“幸有殿下谏言……”
许许多多的朝臣围了过去,有的在恭喜他深受信重、又得了好差事,有的在赞扬他犯颜直谏,还有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说起了歌功颂德之言。
楚怀安接了旨意,默默地看着他们。他并没有听清这些人的话,只看到一张张狰狞的笑脸、一张张不断开合的嘴唇。
周围的一切事物好似都与他隔了层纱,他怎么也看不真切。偏偏越是想镇定,意识就越混乱。渐渐的,连气力也不继,玉山倾颓,身体像春水一样软下去。
*
再次睁开眼醒来时,与他颇有几分交情的老太医站在床前,告诉他病了。
而被圣旨指作他副手的尚宫局女官略带几分担忧,小心翼翼地请示他关于遴选侍君的事宜。
楚怀安望着窗外还未化的积雪,小小地出了一番神。
他病了吗?
想来是吧。
丝织的被褥之下,他隔着薄薄的单衣,抖着手去摸颈上那用细线串着的玉连环挂件。
“殿下?殿下?”
他回过神来,对药童的呼唤视而不见,对药童手里端着的药汁也视而不见。
楚怀安看向尚宫局女官,“为陛下……充盈后宫,是大事。”
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多喑哑。楚怀安微怔,接着道:“有劳女官好好搜集适龄子弟的画像,我会亲自过目。”
尚宫局的女官做事十分利落。没过多久,各种各样的画像便呈到了楚怀安的案前。
他的眼中映着各色的少年郎,心中却盘旋着皇帝的影子。悬在屋檐上的冰柱滑落下来,溅起一腔苦水。
与苦涩一起涌上来的,还有……如潮水一样的嫉妒。他抉择着这些画中少年的命运,分明是掌控一切的猎人,可却对围栏中那些战战兢兢的猎物,生出了浓浓的歆羡之意。
这种念头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强烈,几乎就要驱使他到临华殿去,不顾一切地跪在皇帝面前,求她收回遴选后宫的旨意……哪怕,不要让他做主使,也好。
但他的步子迈不出去。这是他自寻的苦果,自找的绝路,无法回头,也不能回头。
他只是看着这些画像,就控制不住地想象,想象这些人是如何住进皇帝的后宫,如何与皇帝弹琴煮茶,如何与皇帝朝夕相对,情意绵绵……
好像有一把无形的钝器,狠狠地插进了他的胸膛,尽管不见血,却带来了绵延不绝的闷痛。
可他却非要折磨自己,自苦一般,在遴选之事上事必躬亲,不假于人。
他忙了许多个日日夜夜,终于在纷繁如海的画卷中择出了应选之人。他将他们的名字誊抄在奏疏上,衷心地祈愿这些温良的少年郎,能够陪伴他的陛下,他的……妹妹。
奏疏是他写的,却不是他呈上去的。在这短短的十余日中,他好像丧失了所有的勇气,甚至不敢再见那人一面。
然而皇帝宣召他的旨意还是下到了吏部。
他站在临华殿里,听着上首的君王言笑晏晏地开口:“卿以为,谁适合入主中宫,做我的君后呢?”
楚怀安抿唇,恍惚间,觉得自己听到了血液奔腾的隆响。那双总是暗暗带着忧愁的眼,飞快蒙上了一层水雾。
他调动着自己的神思,艰难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好让自己不显得那么狼狈,“臣以为,礼部侍郎之子赵灵渊,容貌俊秀,性情温良,卓荦不群,超尘拔俗,可……”
她飞快翻出他口中之人的画像,嗤笑一声,点评道:“卿选的人,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朕觉得年纪小了些。”
楚怀安又道:“故太傅之子贺方回,年及弱冠,品貌非凡,有古之遗风……”
皇帝不客气道:“瞧着古板了些,朕不乐意。”
“郭太常二子冯希真,少有令名,体态风流,性情闲适,颇有才华。”
“还是太招摇了些。”
如此下来,楚怀安那一片混沌的脑袋不难反应过来,皇帝这是在故意挑刺。
他心中没有怒气,只剩下痛苦与无奈。良久,哑声道:“陛下想要怎样的男子呢?臣请陛下示下。”
楚灵均斜了他一眼,将案上那些画像统统丢进火盆中,话中分明藏着愠怒,“爱卿难道不知?”
“你这样的。”
殿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楚灵均拿起份折子,眼不见心不烦地转过身去。
耳中忽闻玉石落地的清脆响声,她懒懒侧身,抬眼望过去。
竟见他解了羊脂玉带,正垂眸解着朱色朝服的盘扣。他的发冠也不知何时解了下来,如瀑一般的乌发铺满他的肩头。
衣襟掩映间,她甚至看见了青年雪一样的肌理,以及若隐若现的锁骨。
皇帝脸上罕见地添了几分霞色,暗自庆幸自己提前斥退了宫人。
“你你你……楚怀安!你做什么?”
楚怀安的动作一顿,但解衣的动作并未停下。转瞬之间,朝服便被他自己剥了下来,身上只剩一件玉色的中单。
楚灵均半惊半恼地离开了座位,用自己的大氅裹住青年单薄的身躯,“你这是做什么?”
青年头也未抬,只用那惯来的温驯口吻回道:“陛下有召,臣自当赴这……一晌之欢。”
皇帝的脸顿时变得铁青。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目光如有实质,炯然盯着他。
半晌,方才自嘲道:“我们果真是世间最亲近的人。”
所以,都知道如何刺痛对方。
第66章 悟黄梁(八)
那日两人不欢而散之后, 遴选后宫的事也就随之不了了之。有人猜测皇帝眼光奇高,看不上等闲的凡夫俗子,也有人叹息着与同僚好友谈起——怕是满朝文武都被皇帝摆了一道。
恐怕临华殿那位一开始便没打算妥协。也是, 陛下即便是在初初登基之时, 也是乾坤独断, 不容忤逆, 何况是如今。
无论愿不愿意, 这事也只能暂时告一段落。上京城,大昭宫, 临华殿,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与往日并无二致。
只是,那位乐安王却忽然病倒了。
太医令擦了把额上的冷汗,小心地对着上首的君王禀报道:“乐安王殿下……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一直未曾好好调养。风邪入体, 加上忧思过多,积郁成疾, 便……病了。”
楚灵均不置可否。
年轻的君王放空了目光,似乎是瞧着窗外的红梅出了神。
一旁的尚仪女官斟酌了一番, 倾身问道:“陛下要去看看吗?”
要去看看吗?以他如今那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 兴许已经不乐意见她往王府跑了。何必将脸面贴上去,让人踩在脚下。
然而楚灵均悲哀地发现,她还是想去看看。她换上清瑶准备的常服,乘上羽林卫准备的车驾,轻车简行地出了宫。
马车雕花精致, 镶金嵌玉,悬在车轭上的銮玲轻轻摇晃, 仿佛金玉相撞,清脆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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