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像极了自言自语。若非楚灵均就站在他面前,也是听不清这话的。
皇帝听得又恼又气,可心中却不可抑制地,生出一股由衷的欢喜。她蹲下身,将人揽在怀中,话中的喜悦显而易见。
“我还以为,你当真不在意我身边躺着什么人呢。”她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将语调放软了几分,“祖宗,你别和我翻旧账。从前是我不好,但我如今心中只有你一个。”
他原本还乖顺地伏在她肩膀上,可当另一个人的温度隔着衣衫传递过来时,他终于惊醒过来——这不是梦。
“陛下?!”他堪称慌张地推开了抱着自己的人,飞快往后退开。脸上还挂着欲掉不掉的泪珠,说话的语气倒是与平常无二,“陛下今晚不应该在这儿。”
“那你以为,我该在哪里?在寝宫里和谢瑾抱在一块儿嘛?”楚灵均理直气壮地坐在床榻上看着他,“朕是皇帝,自然想在哪里便在哪里。”
“是,臣逾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的郡王府,自然也是陛下的。”他拱了拱手,作势要离开,“陛下若欲在这儿下榻,臣岂敢置喙。”
“楚怀安!”楚灵均飞快攥住他的手腕,坚决不允他离开。她恶狠狠地磨了磨牙,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许多,“你到底想我怎么办?你若真对我无意,我也不是那等没脸没皮、非要死缠乱打的人。”
她越说越愤怒,心中那些委屈裹挟着怒火迅速扑了上来。她活了这么些年,从来都是要什么有什么,物如是,人如是。她不信她有得不到的人——何况这还是最迁就她的兄长。
可是距离那日挑明心意已经过了这么久!他还是这样若即若离!万分心累的皇帝陛下自嘲地想道:自己活像是一只气喘吁吁的狗,而楚怀安就是吊在狗身前的一块肉,永远看得见,吃不着。
“可你分明就是喜欢我!为什么一会儿要把我冷冰冰地推开,一会儿又要给我希望。这样戏耍我,难道很有趣吗?”
楚怀安被她扯得一个踉跄,险些要磕在床架上。堪堪稳住身形之后,藏在里衣下的挂坠却露了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遮挡,用精细银链挂着的玉连环就到了楚灵均的手里。
“你看,又是这样!”楚灵均摩挲着这枚尚带着他体温的玉连环,心中越发恼怒。
环环相扣、紧密相接的玉连环,在当下也是一种男女间的定情信物。她当时将那个玉连环压襟挂件赠给他时,虽希望他能贴身带着,但却明白他多半不会挂在身上。即便从未见他带过,心中也能接受。
可谁能想到,就在她快要对这份感情绝望的时候,这枚被她赠给对方的玉连环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如她所希望的那样,贴身携带。只不过,不是在衣襟上,而是用精巧的银链串了起来,挂在脖子上,藏在中衣里。
她将链子扯了下来,将玉连环丢在一旁,咬牙切齿地瞪着欲言又止的楚怀安,然后抬起他的下巴,恶狠狠地吻了上去。
她吻得很凶,不仅疯狂地掠夺着他的呼吸,而且因为恼怒,报复般地咬破了他的嘴唇。
楚怀安吃痛之下,不慎咬到了她的舌头。血腥气顿时弥漫在口腔内。
背德的禁忌感和羞耻感一齐涌了上来,楚怀安用尽力气,却怎么也挣扎不开,很快就丢盔弃甲,节节败退。他太过生涩,甚至在巨大的情绪起伏中忘了该怎么呼吸。
他几乎以为,自己要窒息在这样的亲吻中。好不容易分开时,楚怀安撑在床架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楚灵均依旧攥着他的手腕,眼神凶狠得好像豺狼在盯着自己捕获的猎物。
楚怀安指尖一抖,疑心她还要再咬自己一口。
但她没有。
“兄妹兄妹,什么兄妹!”楚灵均抬起右手,毫不怜惜地摩挲着他嘴唇上的伤口,道:“你尝出来了吗?我们身上流着不同的血。就算再往上数三代四代五代,你我的先祖也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从前的确有个兄妹的名分,可你皇家玉碟上的名字早就被我抹了。”她的语气越来越严肃,“你告诉我,你究竟算我哪门子的哥哥?”
楚怀安一滞,心中半是受伤,半是不安。感受到手腕的疼痛后,他轻轻挣了挣,理所当然地没挣开,只换来一个更加凶狠的瞪视——他感觉自己惹怒了一只蛰伏已久的猛虎。
反抗只会让怒火中的森林之王更加愤怒,他不再挣扎,温顺地示弱,“……陛下,臣很疼。”
楚灵均泄气似的松开了手,背过身去。
“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她渐渐平静下来,话中带着淡淡的倦意,“人之于天地之间,也不过只是沧海一粟,我不知你到底在顾忌什么。”
“但你既然这样坚决,我这个做妹妹的,理当成全。我们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就做对清白君臣。”
她拾起刚刚被她丢到一旁的玉连环,长叹一声,起身离开。
身后有磕磕碰碰的声音传过来,她再不想管,甚至加快了步子。
“文殊奴,别走……”他前所未有地慌乱了起来,连嗓音也带着浓浓的哽咽意味,“别走,文殊奴,求你……”
他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抓住她的衣摆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在发软,软绵绵地跌坐在地上。
楚灵均稍一回头,便看见了哭得无声无息的男子。她承认自己有几分心软,抬手为他揩去眼泪,生硬道:“我为何要留下来?”
“你回去,是为了见谢瑾吗?”他已顾不上遮掩自己的狼狈,头一次在她面前不顾形象地痛哭。
“是又如何?”
“不要,你不要见他,你不要喜欢他……”他已经全然崩溃,眼泪越流越凶,而楚灵均毫无动作。
他哭得肝肠寸断,泣血锥心,攥着她的衣摆,像抓着最后一根浮木。他哀求她不要离开,可是她不肯再安慰他,也不肯再抚摸他。
他的血一寸寸地凉了下来,整个人像浸在寒冰里,瑟瑟发抖。他仰着头哀叫:“你不要我了……你不能不要我……我早就与你说过,你若不要我了,就杀了我,不拘是白绫还是鸩酒……”
楚灵均的心都好像被人掐了半截,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一巴掌打在他背上,“我最后与你说一遍,你再这样胡言乱语,这辈子也别想再见我,死了也别想进我的帝陵。”
他哀哀地哭,没有半点儿声音。若非站在他面前,谁也察觉不到。
“为什么不让我走?你是我什么人?你又把我当什么人?”她叹息着问。
她的话像烧得通红的铁,牢牢地烙在了他身上,灼烧着他的皮肉。他痛得几近昏迷,但还是不愿放手,自虐一样地抓着她,喃喃道:“你为什么要回去见谢瑾?他能做的,我也能做。”
他跪在她的脚下,引着她的手,去解自己身上仅剩的单衣。
“楚怀安,你清楚你在做什么吗?”
他答得不假思索,“求陛下的垂怜。”
“一晌之欢?”
他的眼泪又掉了下来,直直地打在楚灵均的手上,“我要求陛下长长久久的怜爱。”
“你最好不要忘记你今晚的话。”楚灵均一把将他拽了起来,话中满是咬牙切齿的意味:“要是明日醒来,你又摆出那套冷冰冰的架势。”
“朕不介意给爱卿再换个身份,直接将你锁在朕的寝殿。”
他颔首应好,低头去亲吻她的手背。
室内的气氛一点点上升,有情人依偎在一起,做尽天底下最亲密的事情。
只是……楚灵均有些好笑地攀住青年人的背,无可奈何地叹道:“别哭了,祖宗。”真要算起来,明明她才是那个被糟蹋的好吧。
“没有。”年长者欲盖弥彰地拿手臂遮住了眼睛,可没多久,就被搬开了手臂。
她轻柔地揩去他眼角的泪痕,疑心他再这么哭下去,就要变成一尾缺水的鱼,“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她轻轻地抱住他,低声劝哄:“别再哭了。我刚刚说的是胡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楚怀安闷闷地答:“你要是想,也可以的。”
楚灵均一愣,“可以什么?”
他整个人都沾染上了绯色,像只熟透的虾子,“可以把我锁在你的寝殿,我不会跑的。”
“啊?”她绝不承认自己起了这样霸道任性的念头,连连矢口否认,而后接着问他为什么还要哭。
“我……我……”他几次张口欲言,可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借口——他要怎么告诉小他四五岁的陛下,他现在收不住眼泪完全是被刺激的。
“我的玉连环……”他终于寻到了合适的托辞,底气足了两分,“你拿走了我的玉连环……还我。”
楚灵均见他哭得可怜,身上还青青紫紫,遍布着自己挠出来的红痕、咬出来的齿痕,实在不忍心再逗他,连忙将那个挂坠捞了回来,小心交到他手里。
“一个挂坠而已,快收了你的神通吧。况且,本来就是我送你的,暂时放我这儿也不行吗?”
“送了我,便是我的。皇帝金口玉言,不能反悔。”他的嗓音虽哑,话却说得郑重。
楚灵均莞尔一笑,凑到他唇边亲了一口,“不悔。”
“赶明儿我也寻条银链子,将我那块玉做成挂坠。”
第70章 四时好
前朝的臣子们惊喜地发现, 最近的皇帝陛下心情似乎非常不错,比之前宽和了不少,连带着宫中朝中的气氛也融洽了许多, 只是……乐安王最近进宫的频率是不是越来越高了?
即便楚灵均有意遮掩, 今上与乐安王过从甚密的流言也还是渐渐扩散了开来。甚至于一向不怎么爱管闲事的女相林文也忍不住在御前隐晦地提了一嘴:后宫不干政, 干政不后宫。
想到林文那一脸讳莫若深的样子, 楚灵均笑了笑。她本人向来是不怎么在意物议的, 不过以怀安那个别扭性子,若是听到些什么, 难免心里要不痛快——确实该仔细想想,这事该如何处置了。
这事处理起来, 其实还是有些为难之处的,楚灵均思考片刻后,欣然抿唇。
或许,她应该问问当事人自己的看法。
她悄悄派人去请了在吏部公衙的楚怀安, 自己依旧坐在临华殿里翻看奏章。不多时,便听侍人在外通禀, 言户部尚书楚令仪求见。
想来是为了军饷之事。
楚灵均点了点头,召人前来商议此事。然而等此事商榷完, 那人竟还未入殿。
两人自从把话说开之后, 一直都是在一块儿用午膳,就算她不曾遣人去,此时也应该来了才是啊。
她眉峰微拢,看向身边的小宫女。
“启禀陛下,衙里的书佐说乐安殿下并不在衙内, 巳时便随一个传话的小宫女离开了……”
虽然尊贵的皇帝陛下对这个答案一点儿也不满意,但也没与传话的小宫人计较, 朝身边的清瑶使了个眼色之后,便挥挥手打发了她。
“陛下。”大约两炷香后,清瑶便去而复返,附在耳边道:“已查出引殿下离开的宫人身份了。”
“是谁?”
“是长乐宫里的半夏。”
*
长乐宫。
楚怀安已许久不曾来过这座宫殿了,但这座宫殿的一花一草,于他而言,都是那样的熟悉,何需旁人引路。
他径直入了主殿,去见那位退居权利中心已久的太上皇。
谈话伊始,总是些不冷不热的寒暄与问候。楚怀安拢着袖子,垂眸立于下首,规规矩矩地答了话,等着太上皇楚悦进入正题。
“你如今在吏部当差?”
“是,承蒙陛下信重,忝任尚书。”
“忠勤王事,自然是好的。灵均性子跳脱,率性肆意,有你在旁边劝着,我也放心。”楚悦顿了顿,笑道:“只是,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不成婚?”
难怪今日长乐宫突然相召,原来……是为这事。楚怀安藏在袖子下的手一颤,堪堪挤出一个勉强至极的笑容。
“你惯来是个温良的,怎么却不懂怜香惜玉?我听说林家那个小女儿,对你很是倾慕呢。”
他哽了哽,低声答:“臣对林小姐无意。”
“此时没有感情也无妨,等日后成了婚,朝夕相伴,还怕没有感情吗?”见他脸色难看,便又补充道:“你们尚且年轻,一时糊涂也无妨——只要幡然醒悟。”
他这话虽说得不明不白,但楚怀安又怎会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林家女我从前是看过了的,适合你。我为你二人赐婚,再让礼部挑个好日子……”
“臣不敢擅自做主。”楚怀安提起衣摆,直直地跪了下去。
听到双膝蓦然落地的声音后,楚悦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不过片刻便缓了过来,轻声劝道:“莫要促狭,你自己的婚事,你如何做不得主?”
楚怀安一头磕下去之后,便再没起来。太上皇看着这个一语不发的养子,死死地皱紧了眉头。良久,方才叹道:“我不逼你,但我也不能看着你们做下错事。”
“听闻你近来病了?”楚悦拢眉道:“还是得好好将养将养。京城事杂,不是个养病的地方,你去你的封地乐安休养些日子吧。”
楚怀安不置可否,只道:“没有陛下的旨意,臣不能擅自离京。”
“你……”楚悦的声音骤然拔高,“混账!”
自他将这人从王府里带进皇宫中,已有二十余年——却是第一次像今日这样,连番遭到忤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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