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愤怒地瞪着地上的人,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从前那个最温良孝顺的景王。
楚悦忍了又忍,终于勉强按下满腔的怒火,努力抚平自己的声调,“灵均惯来喜欢胡闹,你这个做兄长的,不从旁劝着些就罢了,怎么还这样纵着她!”
“不是陛下的错。”沉默了许久的人抬起头来,“是臣居心不良,其心不轨,万望您不要责怪她。”
他话中明晃晃的维护就像炭盆中飞溅出来的火星子,一下子就点燃了太上皇心中的怒火。
“楚怀安,我抚育你二十年……二十年!结果,你把自己的妹妹带上了……”他一哽,实在说不下去。极度的愤怒之下,他再顾不得什么礼仪,抬脚就踹翻了书案。
“你若当真喜欢她,就不该迈过那条界限,做下这等丑事!”
上面的瓷器玉器顿时四散开来。楚怀安眼睁睁地看着那块和田玉笔洗朝自己飞来,却没侧身躲开。
额头上很快便传来一阵剧痛,似乎有鲜红的血慢慢渗了出来。楚怀安一抬头,就看见了太上皇那张犹带怒容的脸上,露出一点懊恼。
“你……”
“臣死罪。”青年又伏下身去,语调铿然,“是我引诱她、逼迫她,一切罪责都在我。”
楚悦看着一片狼藉的主殿,以及鬓发凌乱的青年,心中已然有了悔意,可一时半会儿又拉不下脸来。正是左右为难之际,主殿的大门却轰然洞开。
而在这场谈话之前,他已然勒令身边宫人无令不得入内。自己好歹算是个太上皇,敢公然违背他命令的,也就只有那人了。
楚悦看了眼自己的女儿,又瞧了眼身前跪着的青年,莫名有些心虚。
“父亲突然召怀安,是想做什么?”
楚灵均见着满地的碎片后,心中一紧,连忙去拉跪在地上的楚怀安。
身上尚且穿着朱色朝服的青年虽然极力遮掩,但皇帝还是看到了他额头上隐隐渗血的伤口。她的脸色当即便冷了两分,皱眉瞪向楚悦:“父亲有何见教,儿自当敬听。为何要为难他?”
“我难道还不能教训他?”楚悦看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衣袖,越发气急,反问道:“君不君,臣不臣,你看看你们……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楚灵均没管身侧人焦急的劝告与低语,也跟着跪了下来,正色道:“自然可以。但父亲若是因为我们二人之事要问责于他,便是罚错了人。您有什么不满,只管冲着我来便是了。”
她转头就吩咐了等在殿外的清瑶,到宗□□去取太祖皇帝留下来的打王鞭。
“此事罪责在我,请您不要苛责陛下。”楚怀安脸上忧色更甚,一面安抚正在气头上的皇帝,一面望向撑着桌子喘气的太上皇,眼中隐隐带了水光:
“陛下对您向来孺慕,今日说的只是一时气话,万望您不要放在心上。倘使因我之故,致使您与陛下有了嫌隙,臣百死难逃其咎。”
楚灵均听得鼻子一酸,心中满是挥之不去的酸涩。
“唉……”楚悦深深地吸了口气,满脸疲惫地看着当今的皇帝,自己的亲生女儿,“你当真想好了?看清楚了你身边是什么人?”
楚灵均目光如炬,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这是我的倾心之人。我会与他携手共进,同度余生。百年之后,我的名字与他的名字,将同列于青史。”
因这番剖白而感到吃惊的绝不止楚怀安一人。
楚悦愣了一瞬,咬牙低喝:“那是你哥哥!”
楚灵均丝毫不以为意,她不假思索地将青年挡在身后,抬头答:“我只有一个哥哥,那便是幼而夭折的文祯太子楚攸宁。身边的这个人,是我心中唯一的中宫君后。”
楚悦一时竟无言以对。他扶着额头,心中百感交集,最终还是挥挥手打发人离开。
楚灵均忧心青年额头上的伤,当即便宣了太医,带着人回了临华殿。等太医上过药后,天色已然不早。
坐在一旁的皇帝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又飞快缩回手,神情微恼。
青年有些好笑地握住她的手,温声低语:“伤口也就是看着吓人,不疼的。太上皇也不是有意要伤我,只是我拙笨,不曾躲开。”
都见血了,怎么会不疼,真当自己是泥捏的吗?楚灵均本要反驳,却又听他接着开了口,笑问:“陛下刚刚在长乐宫说的话,可当真吗?”
“什么话?”她看着青年湛湛有神的眼睛,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罕见地有些难为情,嗔怪道:“我都有你了,难道还会有旁人?”
墨发披散、眉目疏朗的青年垂了眉眼,不曾说话。在她要起身时,才拉着她的衣袖凑过去,不阴不阳地提了一嘴:“云舒殿里还住着一位呢,陛下可要去瞧瞧?”
“我每日都在陪着谁,怀安难道不清楚吗?”
他依旧笑得温良,却摇了摇头,将话说得刁钻十足,“我一个无名无分的外室野宅,哪敢过问陛下与兰君殿下之间的事情?”
楚灵均既感头疼,又觉好笑,“祖宗,我心中只有你。当初你若是早点允了我,这宫里定不可能有这一位。”
见他神色颇有些不以为然,她讪讪摸了摸鼻子,匆忙为自己找补:“之前一直没和你提封后的事情,是怕匆促之间,唐突了你。”
“是吗?”青年眨了眨眼,语气是十足十的温软无害,“是我不好。我还以为,陛下是不满我之前的拒绝,故意捉弄……”
她忙吻了上去,“我这不是怕你觉得宫里无聊吗?”
“陛下不嫌我无趣便好。”他由着她在自己身上煽风点火,闻言弯弯眉,低声答道。
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带着浓浓的温情与纵容。然而楚灵均却立时便想到了长乐宫外隐隐约约听到的那几句话。对于这段感情,他到底是如何看待的呢?
她敛了几分笑意,郑重问道:“刚刚在父亲那儿,你为什么说是你引诱我,为什么说都是你的错?”
他脸上的神情有片刻凝滞,似乎没想到她听到了这话。但很快,他便回过了神,举重若轻地扬了扬唇,轻声说:“晚膳还没吃呢,陛下不饿吗?”
楚灵均看着他这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心绪慢慢沉了下来。
她拉着他倒在宽大的榻上,亲吻他,抚摸他,解开他朱色的朝服,用略带一层薄茧的手指去描摹他的身形,从修长的脖颈,到滚动的喉结,从颤动的长睫,到纤瘦的蝴蝶骨。
她在青年人急促的喘息声中,去追寻他的目光。
那双澄澈的眼眸渐渐沉溺在她的气息下,沾染了绯红的艳色。他红了脸庞,乱了气息,心跳一下快过一下,像擂鼓一样,在脑中轰轰作响。
他在意乱情迷之中,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而后……狼狈地别开眼。
“你不敢看我?”楚灵均伏下身子,堪称恼怒地瞪着这个漂亮得像个瓷娃娃一样的男人,“当我亲吻你,当我触碰你,当我满心欢喜地同你耳鬓厮磨时,楚怀安,你都在想些什么——你在想,这都是你犯下的错误?”
难怪近来他的气色不增反减!难怪太医说他忧思成疾!
“你真是好样的……楚怀安,我真是小看了你。”她的心一直沉入了谷底,整个人都陷入了浓浓的无力感之中,“当初我若是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决对不会与你滚上同一张床。”
她从床角扯来被子,仔细地遮住他单薄的身体。
“你要抛下我?”青年人的呼吸还未平复,眼见她要走,不禁又红了眼眶,急切地揽住她的腰肢。
“是,这就是我的错。”他再也保持不住那副温柔儒雅的样子,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绝望——或许,这才是这个人最厚重的底色。
“……可是,文殊奴……你就不能一直让我错下去吗?求你,我求你……”
他还是哭了。
他的泪水打湿她的衣襟时,楚灵均才意识到这个事实。她转过身,强硬地让他坐正,果真看见了满脸的泪痕。
楚灵均叹了口气,悲哀地发现,自己简直拿他毫无办法。
她只得拿了丝帕,小心地为他拭去眼泪,柔声劝哄:“你不要整日胡思乱想。若是再熬坏了身体,我上哪再给你找一颗灵丹妙药?”
“你当真就这么狠心,非要留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世上,整日对着你留下的东西、住过的宫殿睹物思人吗……”
她再说不下去,“祖宗,你也心疼心疼我。”
“我……”他的眼睫上分明还挂着泪珠,可却见不得她有半点儿伤怀。他牢牢地抱住了她,生涩而虔诚地亲吻她微蹙的眉眼,亲吻她紧抿的嘴唇。
两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终于从难言的苦涩中品出一点儿珍贵的甜。
他附在女子的耳边,语气似感叹又似祈求,“陛下怜我。”
玄衣女子望进那汪春水里,长长一叹:“卿须怜我我怜卿。”
—正文完
第71章 白头吟
章武三年十一月廿五, 这是太常寺和礼部千挑万选出来的好日子——明日,煊煊赫赫的大昭王朝便将迎来中宫之主。
为了明日的封后大典,前朝后宫几乎马不停蹄地忙了两个多月, 而今终于能勉强喘口气, 在入睡前, 短暂地憧憬憧憬帝后大婚后的休沐。
却也有许多人辗转反侧, 无法入眠。
临华殿中的皇帝陛下按着往日的时辰吹灭了烛火, 早早地上了榻,然而心绪激荡, 怎么也睡不着,便满怀欣喜地缩在被褥里, 认认真真地回忆白日看过的大婚流程。
殿外忽有交谈声传来,再然后,熟悉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慢慢地响在了耳畔。
她不敢相信是那人来了殿中, 可又丝毫不想压抑心中的渴盼,飞快地打开床帐, 朝脚步声传来的反向望去。
果真是他。
“你怎么来了?”她的话中有惊讶,可更多的, 却是由衷的欣喜。
一袭流云纹广袖长袍的青年挑了挑眉, “我难道不能来?”
“祖宗,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楚灵均一笑,起身将人拉进榻上,又分出半床被褥,将人牢牢圈进自己的地盘。
尽管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 可青年还是忍不住红了耳垂。明明在两人之间,自己才是那个更年长的, 但他好像越来越习惯对方的纵容了。
他为此又羞又愧,可却像跌进了泥沼的旅人一般,难以抑制地沉溺在她给予的温柔之中,无法自拔。
楚怀安将自己埋进被褥里,贪婪地捕捉着属于她的气息,闷闷地控诉她,“你就是嫌弃我了,才不想见到我。”
“但是,等明日祭过天地、宗庙,拜过父母,你就算嫌弃我也没法子了,我不会给你机会丢下我了。”
“祖宗,你不能冤枉我。”楚灵均用足尖勾下床帐,带着他往里滚了两圈,无奈地为自己辩解:“我是怕你今晚没歇好,明日累倒了。”
毕竟大婚的仪典十分繁琐,要走完那一套流程,确实累得慌,何况他的身体还不怎么好。
“我……”他的脸染上丹砂一样的红,目光却不闪不避,直直地望着她,“……我想你了,我想见你。”
这可真是太要命了……楚灵均被他这记直球打得措手不及,不由自主地将他揽得越来越紧。
青年最近的气色好了不少,不再像之前那样消瘦苍白,腰间也终于养出了点儿肉。楚灵均倍感欣慰,吻上他漂亮的唇,“怀安,我也想你。”
两人抱在一起,连彼此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女帝揪了一缕青年的乌发,轻轻地放在手里把玩。
烛火昏黄摇曳,将帐内芝兰玉树的青年映照得越发勾人。楚灵均望着身侧的人,忽然明悟——在自己为明日的婚事激动不已时,他想必比自己还要紧张。
便开口道:“你想清楚了?”
楚怀安被她问得一愣,“嗯?”
“等明日拜过天地、宗庙、父母,天下百姓,便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那你可就再下不了我的贼船了。”
青年嗔她一眼,“难道我现在还能离开你的贼船?”
“休想……我之前已给过你机会了。”
两人腻腻歪歪地抱在一起,谁也没有睡着,直到晨光熹微之时,才各自分开——楚怀安还得在王府受册宝、玺印,再由正副使从宫中正门接入皇宫,完成剩下的仪式。
“我等你。”楚灵均为人理了理衣襟,一直目送他离开临华殿,才在宫人的服侍下换上了玄赤二色的大婚礼服。
她站在宫阶之上,目之所及,皆是热闹而鲜艳的红色。她将脖子上挂着的玉连环取了下来,珍而重之地捧在手里,满怀欣喜地弯了弯唇。
我的怀安,我的君后……没有人能像我一样靠近你,也没有人能像你一样拥抱我。
我们永远是离彼此最近的人,从前如此,往后亦如此。
*
楚怀安自出宫之后,便飞快乘着马车回了王府。一番折腾之后,总算通过密道回了房,没有误了吉时。
从尚宫局出来的宫人安安静静地侯在房外,为他换上大婚的礼服。而大婚的正副使早已等在了门外,见他从正厅出来,带着周围的人躬身行礼。
“殿下万安。”
一身繁复礼服的青年见到来人之后,稍稍颔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眼。在旁人面前,他尚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从前与今上兄妹相称的景王早已离世,如今的他封号乐安,可是……这是什么都知道的堂姐永宁郡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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