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惠及子孙,自然也祸及子孙。”听到皇帝的话后,他的脸上多了几分释然之意,哑声答:“陛下圣明,已经对谢氏格外开恩,臣不敢再有所奢望。”
楚灵均在听到那句“陛下圣明”之后眉梢一挑,道:“能从你谢瑾的口中听到这一句话,当真是不容易。朕至今还记得,当年谢先生是如何指着朕的鼻子,骂朕只知玩乐、愧对祖宗天下的。”
本也只是一句随口说出的玩笑话,可谢瑾的反应堪称惶恐。
楚灵均看着以额触地的青年,顿时失去了调笑的兴趣,将人叫起,随意道:“你刚刚求的恩典,我会着人为你安排的。”
就是不知那偌大的乱葬岗,是否还有谢玄尸骸的踪迹。
“罪臣谢陛下成全。”他恭敬叩首:“罪臣无以为报,往后愿凭您驱遣。”
驱遣?他说完这话后,自己反倒愣了愣。天底下不知多少年少俊彦挤破了头,也挤不进她的朝堂,她的宫殿。而自己这一介残躯,又能为她做什么呢?
谢瑾刚刚有几分血色的脸又刷地一下变得惨白,犹豫一会儿后,还是顿首道:“臣闻百官几次上疏,请陛下充盈后宫……若陛下愿意,罪臣请入后宫,为陛下堵住悠悠众口。”
楚灵均动作微滞,面露思考之色。
这不是第一个自请入后宫的人,恐怕也不是最后一个。若她的后宫一直无人,朝堂上那些臣子想必在不久之后,又要旧事重提。可是……
“容朕考量考量。”
第68章 悟黄梁(十)
章武帝的后宫总算迎来了新人——楚灵均特赦谢氏子谢瑾无罪, 且将其册为兰君。
虽然中宫还是空悬,后宫的数量也少得可怜,但总算是开了个好兆头。朝堂之中, 喜闻乐见者有之, 憧憬盼望着有之, 伤心失意者亦有之。
“乐安王殿下, 今日气色似乎不太好?”刚刚进入中书省的洛含章笑着作揖, 问候道。
“劳侍郎挂心,小王只是偶染风寒。”
楚怀安颔首答了一句话之后, 便加快了脚步,一副不愿再攀谈的样子。他给出的反应实在有限, 可洛含章还是凭借着自己敏锐的直觉,发现这位乐安王今日着实有些心不在焉。
到临华殿之后,这位神思不属的症状愈发明显,连在议事时也连连走神。
皇帝当即便着人去请了太医, 乐安王接连推辞无果,只能应承下来。这不过只是个议事过程中的小插曲, 若真要深究,至多也就称一句今上体恤下臣。
然而同样列席其中的洛含章看着两位当事人的神色, 却莫名咂摸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意味。
当年陛下在北疆时, 待那位小侯爷,也不过如此啊。
*
与几名官员结束在东侧殿的议事后,楚灵均便回了正殿批折子。她少时最不耐枯坐于室内,做这些繁琐的文书工作,可如今时日渐久, 也鲜少再有到室外踏青游猎的心思。
她神色平平地批着奏折,只在打开楚怀安的折子, 看到上面端端正正、规规矩矩的称呼、落款——“大昭章武皇帝敬启”、“臣吏部尚书楚怀安顿首拜上”时,无端想起那人冷淡的神情,心里不可避免地添了些郁闷。
罢罢罢,楚灵均叹了口气,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抛在脑后,提笔批了他所奏之事,又毫无间断地拿起下一本。
待楚灵均理完政务,见完应见的臣子,匆匆用过晚膳时,已是日暮时分。值此暮色四合之际,她立在窗边,入目便是萧萧草木疏林外,一畔红墙带斜阳。
倒是一副难得的好景色。她正想开口召几名琴师前来,清瑶就立在身边,欠身道:“陛下,兰君来了。”
谢瑾来做什么?
这话堪堪到嘴边时,她自己已有了答案。按宫中惯例,新人册封第一日,都是要到皇帝起居的宫殿侍寝的。
“让他进来吧。”既是要做戏,总是要做全套的。
谢瑾今日穿了身碧水蓝的直裾,露出的脖颈白如盈盈春雪,然而楚灵均清楚地知道:那掩在衣衫下的脊梁,一点儿也不像它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孱弱,反而有着让人敬佩的俊秀风骨。
她无意为难他,便歇了唤琴师的心思,懒懒躺在贵妃榻上,轻声道:“兰君,为我弹琴吧。”
皇帝珍藏的那把绿绮琴很快就被宫人搬了过来,谢瑾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有些忐忑,“陛下想听什么?”
楚灵均瞥了眼那束斜斜照进来的余晖,阖了眸子闭眼小憩,“上次那曲《醉渔唱晚》,便很应景。”
谢瑾应是,极爱惜地抚了抚手上这把珍藏多年的好琴,不疾不徐地开始拨动琴弦。
他的琴声较上次相比,听着洒脱了不少,倒真有几分隐逸之士的心境了。楚灵均睁开杏眼,探究地望了他一眼,复又阖了眸。
她还是像上次听琴时那样,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只不过谢瑾却不是像上次那样,规规矩矩地坐在对面。
自梦中惊醒的楚灵均抓住他苍白的手腕,诧异地望了眼他手上拿着的氅衣,自然地接过去,披在了身上。
“几时了。”
“回陛下,快要戌正了。”
年轻的玄衣女子点了点头,蹙眉将视线从殿外的彤史身上移开,看向谢瑾,缓声道:“兰君。”
“臣在。”
“天色不早了,歇下吧。”昏黄烛火下的皇帝威仪不减,但仿佛温柔了几分。她执起身侧之人的手,带着他走入后殿。
他的手很烫,而且热度似乎还在不断攀升。楚灵均略感奇怪,但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径直带他带了平素歇息的寝殿。
谢瑾来时已梳洗过,但楚灵均却还没有。踏入门槛之后,她松开了手,自己去了旁边的温泉浴池泡澡。待她简单沐浴完,换上天青色的寝衣回到寝殿时,被她带回来的人好似还站在原处。
见到她回来之后,呼吸陡然急促了几分,而后垂下眸子,温顺地提着衣摆跪在床尾处,开始解自己的衣裳。
他整个人都在打着颤,连呼吸都在抖,但脱衣裳的动作倒是极快,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
等皇帝陛下斟酌好言辞时,谢瑾已经将自己剥了个精光,从床尾一点一点地钻到她的被褥中。
楚灵均无奈地屏退了殿中的宫人,按着以往的习惯吹灭了两盏灯,踩着柔软的地毯坐到床边。
钻进被褥中的青年男子将自己裹得很严实,全身上下,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外面。此时的他面色嫣红,眼眸湿润,像只无辜坠入尘网中的驯鹿。
见她坐在了榻上,谢瑾便也坐起了身,被褥从肩膀上滑落,露出雪白的肌理。
“陛下……”他浅浅地唤了一声,试探着伸手来解她的寝衣。
“不必,不必。”她抬手阻了他的动作,心中直叹冤孽。
谢瑾立刻便明白自己刚刚会错了意,狼狈地低着头,愈发坐立难安,羞红着脸要起身,“那臣……”
楚灵均从一旁的柜子中随手扯了条毯子,将他完完全全的裹住。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他的皮肤,甚至因此而发现他脖子上有道浅而长的伤痕。
与楚怀安从前脖子上的伤痕极相似,想来……都是因为自刎。只不过,楚怀安脖子上的伤痕,并没他这般明显。
只是,像谢瑾这样的人,也会有不堪忍受,恨不得了断自己性命的时候吗?
“臣还是……”获得遮盖身体的毯子之后,他终于从巨大的难堪中勉强脱身,努力抑制住身体的轻颤,坚持要起身。
“不必,睡吧。”她的寝殿并没有放置贵妃榻,而谢瑾若这个时候出去,势必要惹人议论。楚灵均按住他的动作,抬手放下床帐,神色浅淡,“歇下吧。”
倦乏如潮水一般,一阵一阵地涌上来,然而楚灵均阖衣躺下之后,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是因为身边睡了个不怎么熟识的人吗?
杂乱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楚灵均知道他还醒着,且似乎不太好受,便道:“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他的嗓音与之前相较闷了几分,像是在刻意掩盖着什么。
楚灵均目带探询,凝睇着他。
男子在她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只能咬着牙,期期艾艾地答:“臣来之前,教导臣礼仪的老嬷嬷让臣……服了药。”
是什么药,自然不言而喻。
楚灵均微微睁大了眼睛,摸索着坐起身来,低头凝视着身畔这个风华正好的青年人。
即便从前厌恶他的性子,她也从来不曾否认过:谢瑾是个美人。
而今,这个美人乌发披散,香汗淋漓,白雪一样的面容上遍是绯红,全身上下,唯有一条她给的毯子能够聊以蔽体,简直像是受难的神明。那双清清冷冷的眼睛,已经完全软化了下来,像是将将融化的春雪。
他坚韧而脆弱,既有着修竹一样不可轻易摧毁的风骨,又像缀在枝头的花,摇摇欲坠,不经意间,便引人生出攀折之心。
皇帝陛下心中一动,伸手抚上了他修长的脖颈,轻轻去碰刚刚看见的那条伤痕。
对于她突然的触碰,谢瑾既惊讶又紧张。喉结在她的手掌下滚动,白里透红的肌肤也随着她的触摸而不断轻颤。略带着薄茧的手指到了哪里,哪里便染上了晚霞一样的颜色。
但他并没有躲,温顺地躺在皇帝身边,拿那双湿漉漉的眼,安静地望着她。
楚灵均也看着他,然后试着去亲吻他,去抚摸他,可是心中却始终没起什么波澜,好像停留在她手掌下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漂亮而光滑的薄胎瓷器。
她看着他颈上的伤痕,终于如梦初醒,明白了自己真正难以入睡的缘由。于是飞快坐起身来,从衣柜中胡乱捡出两件衣服穿上。
“我今晚还有事,你早些歇息吧。”
她披上氅衣,三步并两步地出了寝殿的门,心里那个念头越来越明了。
——去见见他。
第69章 悟黄梁(十一)
堂堂一国之君, 竟然衣衫不整,趁着夜色躲出宫——为免什么不必要的流言席卷宫廷,楚灵均连侍卫都没带, 只点了几名暗卫, 偷偷溜出宫。
然而等她到乐安王府时, 府上侍人竟告诉她, 楚怀安至今未曾回府。
“去哪儿了?”
“……仆, 仆等不知。”
“还不快去找?”
“已派了人去找了。”老管家咽下到了嘴边的辩解,连连应是。
楚灵均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会儿。然而很快, 倦意便翻涌上来。她躺在曾经睡过的那张躺椅上,原本还在思考楚怀安为何至今未归, 可想着想着,便渐渐睡了过去。
直到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她飞快坐起身,目光微侧, 正看见那道跌跌撞撞的身影扶着门进来。
他低低说了两句话之后,几名跟在他身后的侍人便退了下去。
她正要出言相询, 便见从来端庄素雅,恍若神仙中人的乐安王拔下了朝冠, 将发髻扯得散散乱乱。
因为心中的惊愕, 她怔在了原处,一时竟忘记了问话。而那厢的青年人已经一鼓作气地丢下了金丝双履,脱下了朱色朝服。至于腰间那些环佩叮当的玉饰,早就和玄纹的鸾带一起,乱七八糟地躺在了地上。
他身上只剩下一件凌乱的单衣, 任由自己沉沉地往下坠,落到冰冷的床榻上。
楚灵均在闻到空气中乍然浓郁起来的酒气之后, 不悦地拢紧了双眉——难怪失态至此,半夜三更不回府,竟是喝酒了。
她整了整衣襟,又刻意弄出些声响,这才朝他走了过去。
仰面躺在床榻上的人眨了眨眼,倏而勾唇,浅浅一笑,“怪哉怪哉,你今日不应在此。”
楚灵均将眉毛皱得越来越紧,“怎么又喝醉了?”
他还是笑,“没有喝醉,我不敢再喝醉的。”
“为何要喝酒?”
“不敢不喝……”他的面容十分白皙,活像尊白玉菩萨,只有眼尾处曳出了一抹嫣红,像是鲜艳的丹砂,“不敢不喝……我心里难受。”
为什么难受……
楚灵均心中已隐隐约约地有了答案,却生怕又是自己自作多情——近来这人的种种作为,几乎让她觉得那幅画像、那句题词都是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
她控制不住地往前迈了一步,低头继续追问:“你为什么心里难受?”
青年的凤眼慢慢湿润,硕大的泪珠在眼眶中不停地打着转儿。他用手臂挡住了双眼,开始无声地落泪。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对我不过是一时新鲜,如今腻烦了我,便又有了什么兰君梅君。”
“也是,也是,你少时那样喜爱镇北侯,那样尊敬青莲国师,不也……我又算什么呢……你小时候,本来也不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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