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动作一滞,甚至顾不得去拢垂到胸前的长发,微微睁大了眼睛,满是疑惑地望着她。
“我总是对你恶声恶气,蛮不讲理地打扰你看书,我还一点儿也不尊敬你,总是直呼其名……”
楚载宁越听越觉好笑,眼角的温润笑意好似怎么也压不住。
但身边人的神情实在过于郑重,他疑心自己若是在此时笑追更加企鹅君羊,似二而而物9一四其出了声,恐怕会让她恼羞成怒,便只好垂着眸子,轻轻地安抚着她。
等她终于“忏悔”完幼年时那堆鸡毛蒜皮的小事后,楚载宁便微微抿着唇角轻叹:“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起这些?”
少女重重地吸了下鼻子,不答反问:“那时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你原谅我、不要怪我,好不好?”
“还有,阿父和阿母也总是欺负你……”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复又哽咽起来,刚刚止住的眼泪好像又要倾泄而下。
楚载宁轻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忙打断道:“莫要多想。母后只是生病了,所以有时才会误伤于我。至于父皇,他待我……”
他顿了顿,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他待我也很好,我永远感恩他。”
“阿兄骗人!”楚灵均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
那老头一点儿也不好!他总是偏心,总是觉得这个养子不够亲近,总是嫌弃他以嫡长子的身份成为了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是了,连自己都能看出来。心细如发的阿兄又怎会看不出父亲的态度。
而自己这个既得利益者,却仅仅因为一个莫须有的幻梦,就对疼爱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兄长起疑,还要仗着这些年来的情谊,要求受害者对此全盘接受、心无芥蒂。
真是卑劣啊。
“他们对你不好。”她将前半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后半句却酝酿了许久,才堪堪出口:“但你……能不能不要怪他们,阿父是因为担忧我才对你不好的,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怪他们,好不好?”
“阿兄,求你了……”
她拉着青年的衣袖,像从前那样撒娇卖痴。
但心思细腻的楚载宁怎会忽略她的种种异常。他虚虚地将人拢在怀里,再三劝哄之后,试探性地问道:“是谁在文殊奴面前说什么了?”
若无引子,妹妹不会平白无故地闹这一出。那么是谁在她面前嚼舌根了呢?是她身边的宫人,是心有所图的朝臣,还是她身边那个讨厌的裴少煊?
温润如玉的青年,眼里忽然划过一道晦涩难辨的光,眯起眼睛,温声引诱她说出真相。
“不是,不是的。”她连连摇头,解释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第9章 少年游(九)
“在梦里,你和阿父阿母不知因为什么起了争执……甚至闹到了要决裂的地步。”她咬着下唇,浑身都打了个战栗,嗓音微颤着说道:“我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我不想要任何什么其他的东西,我只想永永远远地和身边的亲人生活在一起,我想和阿父、阿母还有阿兄,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
“哪怕不在皇宫,没有权势荣华也行,白露园蔬,碧水溪鱼,只要我们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在哪都行!”
楚灵均殷殷地望着自己的兄长,眼底仿佛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乞盼。
楚载宁温和颔首,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安抚尚且红着眼眶的少女:“嗯,文殊奴放心,父皇,母后,你,都会有一个宁静祥和的未来,不要担心。”
“我也不会对他们有何怨怼。”他含笑为楚灵均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声音虽温润却也坚定,“文殊奴,你相信我,我一直很感激他们的。”
“果真吗?”
“我楚载宁可以向天起誓,今夜所说绝无半句虚言。”说着,他便并起了手指,看着竟真要起誓。
“青莲师父说:举头三尺有神明。阿兄不要随便起誓。”楚灵均忙拦住他,郑重道:“我知道阿兄不会骗我的。”
青年莞尔,一面将宫人们端来的姜汤推过去,一面长长叹息,本想数落她今晚做事不周到,可看到她通红的眼睛,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便只好令绿绮去收拾了客卧,再温言劝她早些歇息。
楚灵均今晚闹了这么一趟,身体虽疲惫,可却是半点儿困意也无。
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已经渐渐放松了下来,但还是有些恍惚惊悸,好似只有呆在兄长身边时,心才能真正安定下来。
她本想抓住阿兄的手,可忽然又记起阿兄的肌肤极易留淤青。白玉无瑕,她不想阿兄因为她有任何瑕疵,便改了动作,扯住他的袖子不放。
隐隐约约地,她似乎再次听到了叹息声。
好像……她身边的人总喜欢叹气?楚灵均决计不会认为这是自己的原因,疑惑问道:“阿兄为什么要叹气?你将你的烦恼说与我听,我也能为你排忧解难的。”
楚载宁笑而不答,已然看出她没有半点睡意,便也强行撑起困乏的身体,徐徐道:“你从前不是总想知道我在安王府的事?今日恰有闲暇,便说与你解解闷吧。”
“嗯?”少女直觉这里面有些不妥,但又不说不上哪里不妥,眼巴巴地看着他。
“其实,我的生母也并不是安王妃。我在安王府的日子并不像你设想的那样……平和。”
一语惊起千层浪,莫不如是。
楚灵均将眼睛瞪得溜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之后,才像是从梦中惊醒了过来,笨拙地安慰道:
“往事已然随风飘扬,何必再说这些。反正我知道,阿兄一直都是我最亲近的阿兄。”
青年紧皱的眉稍稍舒展了些许,但并没依言停下。他弯唇朝楚灵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眸中慢慢现出追忆往事的感慨。
“已逝的安王,即我的生父,是个风流的多情种。而我的生母,只是他在游历途中邂逅的一个普通民女罢了。”
但这个民女其实也不怎么普通。
准确的来说,她是一个侠女,一个行走天下、游际江湖的侠女。
一把青锋剑,一袭霓裳裙,何等潇洒肆意,无拘无束!
侠女身上这种独特而明媚的气质,一下子就俘获了安王的心。而彬彬有礼、温文儒雅的“书生”,也如愿在日复一日的陪伴中,得到了佳人青睐。
二人携手同游,看便了整个江南风光。
然而,王府的随从很快出现。
被蒙蔽许久的侠女,这时才明白,“书生”不是书生,而是朝中的王爷。而王爷家中,已娶了一名出自高门大户的温婉妻子。
或许她心中也有不满,也有怨怼,但爱情的泥沼终于将她牢牢困住了。况且,安王的话是那样笃定:他说妻子只是联姻的产物,二人并无多少情谊,他说心中只有卿卿一人,此生不换。
她斩断了自己的过往,跟随安王到了那个四四方方的庭院。她曾以为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然而内宅中日复一日的争斗与纠缠,还是将她的爱磨灭了。
侠女复又畅想起广阔的天空、浩瀚的四海,不愿让这朱墙碧瓦折了自己的羽翼。
但她这时忽然有了一个孩子。
新生的生命,成了她羽翼上最沉重的枷锁。
她爱这个孩子,也怨这个孩子。若是不爱,她不可能留下这个孩子,更因为他改变离开的决定。可这个孩子只要一日存在,便一日牵挂着她的内心,束缚着她的身体……如何能不怨呢?
朱颜消退,云鬓消磨,她抱着满腹愁怨忧郁离世。而失去了心中所爱的安王,不久后也郁郁而终。
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熹宁帝惊闻幼时玩伴去世的噩耗,带着满腹感慨往安王府吊唁,便看见了这个与自己夭折的长子十分相似的孩子。
再后来,便是那段人尽皆知的故事了——熹宁帝将安王府那个失怙的小世子收做了嗣子,皇室玉牒又添上一个名字。
青年说这些事时的神情很平淡,若无其事地扬了扬唇角,接着道:
“我的生母……视我为累赘,并不怎么喜欢我。而安王又觉得她是因为生育我,才伤了身子,缠绵病榻乃至离世,便也不待见我。”
“后来安王又身死,执掌王府的安王妃自然……”
“好啦好啦,阿兄,为何要提这些让人不开心的事。”少女蓦然出言打断,尚且通红的眼里,现出一些明晃晃的怜惜。
不用想也知道,一个出身高门大户的王妃娘娘,会对威胁她地位的妾室和庶子友善到哪儿去?
楚灵均一直以为兄长未进宫前,是亲人侍从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只是被她那缺德的父亲抢进宫来,才遭了这许多罪。
未曾想到,竟还有这么一番内情。
她哑然片刻,深觉从前缠着兄长讲王府往事的自己实在过分,心中愧疚难当,支支吾吾地嗫喏道:“阿兄是世上最好的人,是他们有眼无珠!有我喜欢阿兄就够了。”
当真吗?楚载宁眸中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有心想要逗她:那她的阿父,她的青莲师父,她日日挂在嘴边的明旭,是不是也是她心中最好的人?
“对不住,阿兄,我从前不知道这些,往后再不会拿这些事来开玩笑了……”她自己也数不清今晚这是第几次道歉了,只觉得心里酸涩涩的。
“没事的,文殊奴,你永远不需要同我道歉。”青年依然是那副谦谦君子的做派,言行举止之间,无不体现着良好的涵养与风仪。
他含笑一叹,为她绑紧了氅衣的系绳,悄声道:“我今晚提起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五岁那年,若不是父皇带我进宫,我过得应该远不如现在。”
能不能活下来还尚且是个未知数。
其实,他平日里是很避讳这段往事的,就连身边的宫人也知道他的态度,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些。
可今晚,却是他自己剖开了光风霁月的表征,主动说起当年的狼狈与不堪……只为了安她的心。
他不惧怕旁人对他的指摘点评。可现在,一向从容淡定的青年却忽然生出了罕有的恐惧:害怕自己剖出真心,也得不到她的信任。
“所以,我很感激父皇的恩情,绝不曾生过怨怼之心。是我不好,才会让父皇不放心,岂敢因此不满?”
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玉润冰清的君子,但今晚所说的话,确实不曾有半句虚言。
他很感激父亲,至今也不曾忘记,当年父亲牵着他入宫时,手心里温暖的热度。
他还记得,初初入宫时,父亲总是将他抱在膝头,含笑教他念书——那是他从不曾感受过的、暖融融的父爱。
……后来的后来,父亲确实疏远了他。
但他不敢怪父亲,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是自己达不到父亲的预期,所以父亲才不敢相托。
他一直……一直都不敢怪别人的。
“阿兄很好,我不允许别人说阿兄的坏话,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行。”
一个带着少女馨香的怀抱忽然拢住了她。
那样的温暖,那样的热烈,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灼伤了。
一点也不像他这副冰冷而无用的残躯。
灯影摇晃,他忽然又忆起了当年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叉着腰趾高气昂地出现在孤寂的书斋里,要她陪他去看御花园中新载的天竺葵。
其实,花哪有她鲜活漂亮呢?
第10章 少年游(十)
元宵那日,熹宁帝降了旨意赐下恩赏,要在紫薇殿大宴群臣,并准许诸卿携带家眷一同赴宴。
如此盛况,定安公主按理来说,自然也是要参加的。但她只是在宴会上匆匆露了个面儿,便寻托辞离开了宴会。
熹宁帝知道她不耐这样的场合,即便有心想让她借此多结识些朝臣,也只能无奈地将她放走。
而楚灵均在和景王打过招呼后,便到了事先约定好的地点,去寻早已等在那儿的玩伴裴少煊。
“殿下,您终于来了!”
少年懒洋洋地眯着眼睛,半倚在花树下,灵巧的手指飞快地活动着,不知在做些什么。甫一看到那抹绯色的身影后,便火箭似地蹦了起来,笑吟吟地将手上那顶用野花野草编就的花冠献予定安公主跟前。
楚灵均淡淡点了点头,瞟了眼手上这顶还算别致有野趣的花冠后,反手戴在了头上,只是瞧着似乎有些兴趣缺缺。
“殿下怎么了,谁惹您不开心了吗?臣去帮您出气!”
“得了吧。”楚灵均瞥他一眼,半点儿不留情地揭了他的糗事:“上次要不是我把你捞出来,你估计要被裴老夫人打断半条腿。”
裴少煊讪讪一笑,厚着脸皮道:“无妨,臣知道殿下不会抛下我的。”
两人一路闲聊,相伴而行,很快就到了宫门处,而守卫几处宫门的人都知道定安公主深受盛宠,有随意出入宫廷的腰牌,不敢有丝毫造次,好声好气地将两人请出了宫门。
楚灵均实在受不了同行伙伴的聒噪,闷闷将心里的郁闷事情说了出来:“阿兄前几日告诉我,他过些时日就要出宫独立开府了。”
“按理来说,皇嗣过了十八岁,就要出宫独立开府,大殿下今年已然十九岁了,并无什么不妥啊。”
裴少煊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心道:“况且,开府之后,景王殿下就能招揽僚属……”
楚灵均当即便顿住了脚步,不言不语地瞪了他一眼。
眉目疏朗的少年虽还是不懂身边人为何因此烦恼,但还是十分乖巧地改了口:“真是岂有此理,大殿下怎么能现在开府呢?陛下怎么也允了?”
楚灵均便闷闷地跟了上去,委委屈屈地开口:
“倒也不能这么说,阿兄早点开府也是好事。但他出宫之后,我就不能再时时见到他,也不能隔三差五地去含章殿蹭吃蹭喝了……”
霎时间,裴少煊心里便有了点酸味儿,但很快又觉得自己这情绪忒没道理,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出言安慰:
“无妨的,殿下手里有出入宫禁的令牌。要是想念大殿下了,随时也能到王府里探望啊。”
“殿下与大殿下兄妹情深,岂是一道宫墙就能隔断的……”
满脸都写着不开心的少女忽然一拍手,绽开一个如花一样的笑靥。
裴少煊以为是自己的安慰起到了效果,欣慰非常。
“对了,我可以求阿父让我提前开府!公主府就要建在阿兄的王府旁边!”
少女承继了来自父母的好样貌,即便因为年纪尚小的缘故还未长大,也已能从她如今的样子窥见日后的倾国倾城之色。
每当她弯起眉眼、露出笑颜,那双秋水明眸里溢出的神采总是那样明艳,几乎让裴少煊不敢直视。
他本来还想跟着劝两句,毕竟开府不是什么小事。但一见着那张笑颜,他便将原本的心思抛到了九霄云外——反正殿下开心就好。
“殿下身上的衣服似乎有些显眼,待会儿要到老地方换身衣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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