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的关系恐怕没那么简单,”江羡年跟今安在对视一眼,“还是要回去问问王焕金。”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回王家。先走一步,告辞。”她向今安在告别,转身欲走。
“那一起吧。我住在那边,正好顺路。”今安在跟了上去。
城南繁华,街道两边做小生意的商贩也比其他地方要热情许多。路边的小贩往往也不管过客何人,见到人就冲上去拉客。一打招呼,二推销,三拉胳膊,四拽人。
本地人知晓小贩的德行,只要他们一上前就甩出冷脸,长袖一摆,头也不回地阔步往前走。若遇到厚脸皮的小贩纠缠,他们还会用方言高声骂上几句。
所以小贩偏爱来临水的外地人,尤其是那种面善好欺负、一看耳朵根就软的。眼毒的小贩专门练就了识人性子的本事,专挑老好人忽悠。
十分不巧,今安在就长了一张小贩们偏爱的脸。一条街不到走了一半,他已经被摊位紧挨着的八个小贩拦过。
今安在不会拒绝。小贩强势地一拦,他只会摆手摇头,客客气气地告诉他们对买东西没兴趣;小贩上手,他就半推半就跟着人家去了摊位,着急赶路却得不被迫听他们花里胡哨的推销词,甚至还有两次被哄骗着掏出了钱袋。
江羡年那边说走一个小贩,他就又在下个商贩栽了跟头。
“还是我走里边吧。”江羡年筋疲力尽地插到今安在与小贩之间,从小贩手里抢出他,又将他提溜到外侧。
“抱歉,麻烦江姑娘了。”今安在难为情地垂下头,语气有些低落。他还是没学会和世人相处,给江羡年添麻烦了。
江羡年转头看今安在,看到他头发里有一朵海棠花。是那场艳丽花雨遗留的雨丝。
她伸手取下海棠花,将花举到他跟前,眨眨眼:“淋你一身花雨,我罪有应得。这就当赎罪了。”
今安在顺着托着海棠花的手看向江羡年,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江姑娘可真像海棠啊。他心道。
“哎,姑娘,我看你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姿,可惜美中不足,少了样东西。”一个小贩拦下了江羡年,摇头晃脑地故弄玄虚。
“我知道,我缺钱。”江羡年皮笑肉不笑,直接拽着今安在走过了摊位。
“哎姑娘别走啊!看看我家的镜子,做工精致还便宜实惠,你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买我家镜子,你绝不吃亏,不买后悔一辈子。”小贩锲而不舍在身后吆喝。
“镜子。”今安在猛地停了下来。
“你要买镜子?”江羡年转头看今安在,听他小声嘟囔起什么。
“镜子......镜子......一生二.....自相残杀......”
今安在反复念叨着这几个词,语速越来越快。突然间,他一手张开,一手握拳,捶到一起,看着江羡年激动道:“我想起来了!是镜生!那妖物是镜生!”
听到“今安在”三个字,洛雪烟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江寒栖,却没想到他也看了过来。她眼睛转了转,将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湖面,私下却支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江羡年传音的内容。
江羡年言简意赅地说明了镜生的来历。
镜生是种极为罕见的妖物,因为其苛刻的形成条件。一是需一面用了至少三十年的铜镜,二是需强到至死不能消散的恨意,三则是,恨意必须是双生子之间的恨。
镜映万物,仿其相,拓其型。而长相相同的双生子,天生互为镜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当死去的一方恨不得将另一方千刀万剐时,他就打破了互为镜像的平衡,成为镜生。
镜生,生镜,活过来的镜像。镜像是不会杀镜外人的,但镜生会。
某物一旦被镜生附身的镜子照到,与镜像对视,其镜像就会化为实体。待到发育成熟,镜像就会照到本体,跟本体互相残杀,不死不休。
唯一的破解之法便在镜像杀死本体前先击杀镜生,然而最麻烦的一点是镜生产出的镜像不带妖气,根本无法用灵力区分。
此外,镜生会吸收镜像的力量,生出的镜像越强,镜生也越强。
蛰伏在王家的这只镜生最先杀过老鼠、鸟雀、花猫,后来又将目标转移到那一池锦鲤上。而它最近一次动手,杀死的是体型比成人都健壮的黑背狼狗。
离能杀人不远了。
“哥你赶紧找黑布把王家所有的镜子遮起来,别让镜生照到人。我马上赶回去。”
“知道了。”
通讯切断,江寒栖找到管家,将遮镜子的事和注意事项吩咐下去。王家的下人行动迅速,很快办妥了遮镜子的事。
江寒栖问管家:“确定把所有的镜子都遮上了?”
“是,都遮上了,不会有漏的。”
“老爷和夫人在哪儿?”
“哦,今天一大清早老爷就带着夫人出门拜佛了,算算时间,现在应该快回来了。”
管家话音刚落,卧房那边就传来了杜如云惊恐的叫声。
“嘉儿!”
洛雪烟跟着江寒栖跑进房门大开的卧房,映入眼帘的是呆滞的杜如云,还有小床里哇哇大哭的一对婴儿。
一面小巧的手持镜摔在地上,镜面四分五裂,地上碎片遍布。形状各异的碎片映照出房间的每个地方,将所有的角落纳进了镜中的世界。
镜外有卧房,镜中也有卧房,分毫不差。
脚下踩到一块碎片,洛雪烟后退一步,不自觉要低头察看。
“别看。”
冰凉的手覆上双眼。洛雪烟僵在那儿。眼前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闻到熟悉的青木香气。
“闭眼。”
她闭上眼,感觉睫毛扫过指腹,那只手像是被惊到似的,跟着稍稍弓起。凉意离开肌肤,青木香气淡去,随之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味。
“好了。”
她睁开眼,看到缚魂索缠在江寒栖腕上吸血,千咒棍身咒文闪烁,镜子碎片被缚魂索织就的一张张黑网包住。
江寒栖转过身,望向啼哭不止的婴儿,举起千咒。无数条缚魂索延伸,交叠,呈现出绞杀前的预备之势。
“不要动她!”杜如云回过神,冲到小床前,警惕地看着江寒栖。
“你要对嘉儿做什么!”
洛雪烟毫无防备,被突然冲进来的人撞得一趔趄,险些没站稳。
这个声音?!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闯进屋里的不速之客。
不远处,站着两个杜如云。
一个张开双臂,挡在小床前面;一个怒不可遏,手握千咒一端。
一样的面孔,一样的衣服,一样的警惕。
第21章 .如月
真假杜如云的故事莫名其妙拉开了帷幕。
两个杜如云是主角,洛雪烟和江寒栖是观众,小床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一对婴儿是背景板。
当第二个杜如云出现在面前时,屋内的杜如云一幅活见鬼的样子,又惊又惧,二话不说给对方扣上了“妖怪”的帽子。
杜如云二号也不遑多让,松开千咒,同样一脸惊恐,指着另一个杜如云颤声连说好几个“妖怪”。
场面顿时一发不可收拾。
两个人都说自己是杜如云,起先那点害怕在愈发激烈的争辩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是江寒栖便这么退了场。
【能分出来吗?】洛雪烟偷偷问江寒栖。
江寒栖实诚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最稳妥的法子就是全杀了。”
他除妖的宗旨一向简单明了:一个不留,统统除掉,省得节外生枝。
【那王焕金能把你吃喽。】洛雪烟打趣道。
江寒栖没搭理她,又把头转了回去,继续盯着两个杜如云对峙。他腕上的伤口还没止血,千咒贪婪地饮着血,咒文光芒不减,绕着棍身缓缓转动。
洛雪烟找出手绢,勾了勾他的拇指。
江寒栖偏头看了她一眼。
洛雪烟抓着他的手背,转过他的手,将手腕内侧对着她。缚魂索隐去,伤口露出,她把手绢系在上面,用手按压那处。手下的触感如一块经年不融的冰,冷得灼人。
她抬眼,用目光一点点描摹江寒栖的轮廓。
他不笑的时候,跟让人如沐春风的江家公子判若两人,就像冒着寒气的坚冰,只一眼,就能把人冻得直打哆嗦。
面冷,身冷,心冷,甚至连那一头乌发都是冷的。真是哪儿哪儿都冷,没一处热乎的。
洛雪烟拿开手,看了眼伤口,还在渗血,于是又把手按了回去。她扭头,望向另一边的荒唐剧。
婴儿哭得时间太长,呼吸不畅,哭声变得断断续续。其中一个杜如云听到了,着急地喊了声孩子的乳名,顾不上对峙,走到小床边哄孩子。因为分不出哪个是真嘉儿,她抱起一个婴儿,也没忽略另外一个,俯身轻拍婴儿的身体。
“别动嘉儿。”杜如云二号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前,抱起小床里被留下的婴儿,柔声哼唱起童谣。
洛雪烟细细端详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杜如云不久前可是挨过重重的一巴掌,那她的脸上应该......
搭在手腕上的手忽然撤走,江寒栖下意识垂眸去寻找消失的暖意。
【左边是妖,动手。孩子先别杀。】
缚魂索转眼间刺穿杜如云一号的咽喉。她呕出一口血,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头一点点往江寒栖的方向转。
缚魂索收紧。
“哗啦——”美娇娘成了一地碎片。
受惊的婴儿落到黑网之中,再次嚎啕大哭起来。
“多谢江公子出手相......”
千咒对准了幸存下来的杜如云。
洛雪烟看向江寒栖,不知他是何意。
“孩子镜像未解,妖物本体尚在。会是你吗,杜夫人?”江寒栖沉声道,盯着杜如云,看不出一丝感情波动。
缚魂索在空中以一种十分缓慢的速度游走着,红线失去绞杀时的紧绷感,松垮垮地隔出两个空间。
杜如云站在里面,当即矢口否认,开始绞尽脑汁证明自己并非妖物。
“怎么回事?”
正说着,门外进来个王焕金。脚刚迈进屋,他就惊得说不出话来,颤巍巍地指向屋里的杜如云:“你、你......”
洛雪烟回头,看到站在他身旁的人,惊出一身冷汗。
又来一个杜如云!
“这、这是......”新来的杜如云惊恐地捂住了嘴。她的左半脸之上赫然有一个巴掌印,跟屋里的杜如云一模一样。
江寒栖问道:“老爷和夫人可曾分开过?”
王焕金还未回神,恍惚地对上他的目光,应道:“分开过一段时间。”
语毕,缚魂索卷起他身旁的杜如云,将她放到屋内,和杜如云二号并排而立。
“夫君!”
“江公子这是何意?”
江寒栖放下千咒,似笑非笑地看着王焕金:“一人为镜像,一人为夫人。至于留哪位夫人,全凭老爷定夺,在下只负责除妖。”
分不清哪只是自己亲手养大的狼狗,总该分得清哪个是相伴多年的枕边人吧。
洛雪烟一看江寒栖表情便知他想看乐子。
骨子里还是个坏心肠的。她叹息,但转念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大问题。
自己的妻,不自己认,还指望他们这些不熟的外人分辨吗?
听到婴儿的哭声弱了下去,洛雪烟写下几个字,戳了戳江寒栖:【哄哄孩子,再哭会出事的。】
万一哭得缺氧可就不好了。
“你让我哄孩子?”江寒栖满脸惊诧。
【你轻轻晃几下,也不费事。】
怕江寒栖拿捏不好“轻”的度,洛雪烟虚环起手臂,轻轻摇晃,做了个简单的示范。见他满脸抗拒,她又抓着他的衣袖,轻晃他的手,眼巴巴地望着他。
江寒栖黑着脸,半推半就地催动缚魂索干起了哄孩子的活。
系着手帕的手往前伸了伸,洛雪烟想也没想地松开衣袖,像先前那般按在渗血的地方,将注意力放到那边认人的戏码上。
王焕金惆怅地打量着两个女人,急得抓耳挠腮,却束手无策。外表、声音、神态、举止,他找了半天破绽,没发现任何区别。
“夫君,要不这样,你问一些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事。最好是在我们搬来这儿之前的,我怕这妖潜伏府中多年,若你问起府里发生过的事.......”其中一个杜如云欲言又止,怯生生地瞥了眼抱着孩子的杜如云。
“问就问。我不怕你这妖。”杜如云二号恶狠狠地瞪着她。
“也好,”王焕金思量片刻,问道,“我爹的那支狼毫毛笔藏在哪里?”
“东院的老杏树下,我给你望的风。”提议发问的杜如云对答如流。
“张绩那次说在城外的山上看到了神仙,那之后我做了什么?”
“叫柳生换上你的衣服,替你装病在床。结果最后也没找到什么神仙。”
“我随我爹去岭南给你带了什么?”
“一盏鱼灯。”
“十五岁那年灯会我放河灯许下的愿望是?”
“一世一双人,此生非我不娶。”
......
两人在那边流畅地一问一答,杜如云二号的脸却越来越白。她像是被人扼住喉咙,压抑着沉重喘息,胸腔的起伏逐渐剧烈。冷汗滑过她的脸颊,没入衣领之中。
“你是如云。”
结果一目了然,王焕金长舒一口气,朝那个陪自己进屋的杜如云伸出了手。
“就知道夫君肯定认得出我。”那个杜如云面上带笑,抓住手,向他一步步走去。
杜如云二号如梦初醒,声嘶力竭地喊道:“不!杜如云,你是杜如云!夫君,她才是妖!她是妖!”
缚魂索拦住她的去路。
【孩子。】洛雪烟重重点了下本子。
缚魂索从杜如云二号手里抢出婴儿,束缚了她的身体。
“你确定认出夫人了吗?”江寒栖看向王焕金。
“确定,她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肯定是那个妖物。”王焕金相当笃定。
“我不是妖!她才是!她才是妖,”杜如云二号拼命挣扎起来,镇定荡然无存,“杜如云、杜如云她,早就死在那场大火里了!”
“夫君。”
“一派胡言!江公子,赶紧动手吧。”王焕金将受惊的爱妻揽入怀中,温声细语地安抚起她。
“死在那场大火里的是杜如云!我亲眼看着她烧死的!”
缚魂索一改松散,直奔落选女人的命门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凌厉剑气将缚魂索斩成两节。
“哥,手下留人!”江羡年手持霜华剑,她冲进屋里,对着王焕金厉声道:“你怀里的才是妖,快推开!快!”
王焕金彻底蒙了,他放开怀里的人,看看杜如云,又看看江羡年,愣愣地应道:“你在说什么,她才是如云,被捆住的那个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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