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救声如鲠在喉,她回头看向透出一点光亮的房间,里面静悄悄的,火焰无声蔓延,杜如云还没醒来。
恍惚间,她想起定亲仪式上杜如云和王焕金站在一起的画面。
要是她穿同样的衣服,做一样的打扮,跟杜如云站在一起,无人可分辨哪个是她,哪个是杜如云。如果那天,站在王焕金身旁的是她......
她鬼使神差地立在原地,既没呼救,也没冲进屋里叫醒妹妹。
酒劲未散,她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
梦里妹妹在火势不断蔓延的屋子里昏睡,她站在门外看着,一动也不能动。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王焕金的拒绝,妹妹的笑声,墨玉牡丹的发簪,上好的女儿红。
她的思绪乱成麻,缠在一起,和妹妹的身子一同燃烧,融化在火光里,成为一缕缕升上高空的灰烟。
直到有人呼救,她才回过神来,焦急、心虚、愧疚一股脑涌上心头。
她到底在做什么啊?她的妹妹还在屋里。她怎么能、怎么能!
她嚎啕大哭要冲进去救人,但火已经彻底烧起来,火焰吞噬了屋内的一切,包括她那还在睡梦中的妹妹。
她被人拉住,眼睁睁看着黑夜被火光映照,亮如白昼,黑烟滚滚,升到半空中,和天边的云影叠在一起。
如云,她的亲生妹妹,够到了天边的云彩。
“娘.....”
“云儿,你没事吧?”
她被娘亲一把抱在怀里,感受着她的体温,怔怔地听着她喊她云儿。
没人可以分得出她们两个,因为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她可以取代杜如云,拿到她拥有的一切。
她忽然就说不出话了,只是抱着娘亲失声痛哭,身子止不住发颤。
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此起彼伏。火势太大,已经救不回来了。
她的妹妹死在那场大火里。除了她,无人知晓。在其他人眼里,活下来的是和王焕金定了亲的杜如云,而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杜如月。
她顺理成章地从杜如月变成了杜如云。
出殡那天,她仍没有实感,看天天是灰的,看地地是灰的。棺材摆在面前,里面没有尸体,只放了她曾经穿过的衣服和为及笄日订做的那支墨玉牡丹发簪。
她只戴过两次簪子。一次是及笄那天,一次是买女儿红那天。两次都和妹妹有关。
此刻,她装作妹妹,给自己送葬。
吊唁的宾客都在惋惜她死得太年轻。
王焕金也来了,见到她,开口便是:“如云,节哀。”
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有些认不清那里面盛是她还是杜如云的魂。
王焕金永远也不可能看到她了,他只能看到杜如云一个人,曾经是,现在是,将来亦如是。
她放声痛哭,为死去的杜如云,也为在他人眼中死去的自己。
她再也做不回自己了。
杜如云的魂在体内,她的魂也在体内。她们是一体双生的姐妹花。
杜家再无杜如云,可家里处处都是她留下的痕迹。每个物件都在提醒她曾经有个很好很好的妹妹,是她杀了她,是她一念之差让她活生生被烧死。
她整日以泪洗面,无时无刻不在忏悔自己的罪责。可她不敢对任何人说,也不能对任何人说。
家里人以为是姐妹情深,妹妹接受不了姐姐的死亡。他们怕她一蹶不振,几番商讨下举家搬迁,并责令府里上下不准提杜如月的名字。
杜如月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杜如云温婉,她也变得温婉;杜如云和善,她也变得和善;杜如云着素衣,她也着素衣;杜如云不施粉黛,那她也不施粉黛。
有时望着镜子里的温柔面孔,她禁不住会想,死在那场大火里的究竟是谁?
是杜如云吗?可她现在就是杜如云。是杜如月吗?可没人知道她是杜如月,又怎么能说是杜如月存活于世?
那一场大火烧死了她唯一的妹妹。火灭之后留下余烬,也将她一点点烧成了灰。
她顶着妹妹的身份嫁到了王家,跟王焕金成了夫妻。
旁人无不羡慕她嫁了个会疼人的好夫君,人人都觉得她是整个临水最幸福的成婚女子。然而她真的幸福吗?
她不敢细想。
“云儿,你看我给你弄来了什么好东西?”
她走过去,看到满园如云花。
“喜欢吗?”王焕金问她。
“喜欢。”
喜欢墨玉牡丹的她装出惊喜的模样望向他。
艳阳高照,她内心一片荒凉。
第24章 .蕴灵镇
序章
涂有蔻丹的五指拂过红似晚霞的布料,拎起一角,捻了捻。
“阿九的手艺就是好。”
浓妆艳抹的妩媚女子以画扇遮半脸,看着端着托盘的朴素妇人,发出一声轻笑。
阿九羞赧地低下头,看到身上打着布丁的朴素衣物,难为情地缩了缩脖子。本就瘦削的人显得更弱小了。
“你家重山没一起来吗?”
“他、他今天要赶预订的美人扇,没空陪我一起来。”阿九应道,声音微若蚊呐。
“哦,这样啊。难怪没看到他。”女子摇了摇手中的画扇,激起一阵浓郁的香气。
阿九抬眼,看到扇面的角落里写着一个小小的“山”字。执扇的手指如葱根,她收回目光,看像自己的手,又粗又笨。就像她这个人一样。
“你把布给迎春去领酬金吧。我还有事,今日就不留你了。”女子转身离开,层层叠叠的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阿九弓着背把布交给了走上前的丫鬟,鼓起勇气看了眼女子的背影,又飞快低下头,走下楼梯。
女子拖着长长的裙摆回到房间,放下画扇,在梳妆台前坐下。她习惯性地看了眼台上的花瓶。
里面的花又变了,这次是一朵硕大的□□。
最近这段时间里,她每天都会收到不同的花。
牡丹花、杏花、芙蓉花、玉簪花、山茶花、桃花、水仙花、梅花、石榴花、桂花、荷花,再加上新出现的菊花。
整整十二种花,正好对应十二花神头上需要戴的十二种花。
她问了楼里的人,没人知道这些花是怎么来的。这十二朵花好像凭空出现一般。
有人说,这是花神的偏爱,偏爱她这个全镇最美的人。
女子抱起花瓶,观赏了会儿,心情舒畅地放回原处。她打开妆奁,摆出一堆胭脂水粉,对镜上妆。
“绮华娘子,有客人找您。”
传唤的丫鬟喊了几声,屋内无人应答。她推开门,走进屋里。待看清屋内的情景后,她发出一声尖叫,跌坐在地。
女子端坐在梳妆台前,只有血肉,没有皮囊。
碧波荡漾,微风和煦,落英缤纷,金桂飘香。
对岸传来婉转歌声,如烟雨忽至,混着船桨划过湖水的声音,悠悠唱进游湖人的心坎里。
立在船头的摇橹女朝另一条游船望去,跟正在唱歌的年轻女子打了个照面,相视一笑,合唱了起同一首歌。
两岸一唱一和,去和来的游船渐行渐远,只有渔歌隔江依旧。一曲终了,沉醉在歌声中的乘船客们如梦初醒,纷纷拍手叫好。
“我加钱,姑娘再来一曲吧!”有人起哄。
“不了,千金难买我高兴,客人还是留着钱去蕴灵镇快活吧。”摇橹女笑着回绝。
一个纨绔扮相的公子哥听完,遗憾地叹了口气,对摇橹女道:“都说听鲛人高歌似仙乐入耳,依我看,姑娘的歌声也不比鲛人差,说不定比之更上。”
“谢客人夸奖。”
正在合眼假寐的江寒栖闻言睁开眼,看向献殷勤的纨绔,眼底尽是鄙夷。
凡夫俗子。他暗自嘲讽道。渔歌再好,终究是凡世之物,根本无法与鲛歌相提并论。
江寒栖移开目光,望向坐在对面的人。
洛雪烟靠着江羡年,睡的正香。
她梳了一条长长的麻花辫,编得不紧,头发松松散散的,耳边发间插着一支白茶花缠花发簪。那是她从一个头发花白的阿婆手里买下的,说是先前住客栈的时候一直看阿婆卖首饰,看出感情了,支持下阿婆的事业。
当然,钱是他付的。洛雪烟的钱袋现在还在他手里,他一直没还。
江寒栖看着洛雪烟的睡颜,感觉她的脸比在太守府的时候圆润了些,双颊透着淡淡的红晕,如雪映霞光。
最近一次莲心针发作,她唱完鲛歌还有精力跟他说闲话。
平时没机会说的话如倒豆子一般从她嘴里抖出来,大多都是些不起眼的寻常小事,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好像又不是那么无趣。
长夜漫漫,灯火如豆。他和她相对而坐,手手相连。昏暗的烛火在她的脸上留下跃动的阴影,衬得那双含笑的眸子格外明亮。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她在他面前可以随心所欲地笑出来了。
游船靠岸。
洛雪烟被晃醒,睁开眼,对上江寒栖的目光。交接一瞬,他扭头看向船头。今安在板板正正地坐在他旁边,跟着他朝船头张望,那双大眼睛难掩好奇和期待。
镜生一事处理完后,他也加入了除妖小分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因因,我们到了。”江羡年以为洛雪烟还在睡,轻轻推了下她的肩膀。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她跟江羡年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江羡年想在称呼上亲近些,便问了她的乳名。
洛雪烟坐直身子。
已经有人走上船头要上岸,摇橹女一边稳定船身一边贴心叮嘱道:“客官慢些,注意脚下。祝您在蕴灵镇玩得开心。”
洛雪烟想起原文对蕴灵镇的描写:“蕴灵此间,其乐无穷。”
蕴灵镇以盛产美人闻名。据说是地方风水好,养出的女子一个赛一个地水灵。不少人因此慕名前来,男子大多为一睹美人芳容,女子则为探寻美容秘诀。
镇上有句广为流传的俗语:“五步赛西子。”
说的是镇子里成衣铺、首饰铺、香粉铺、胭脂铺比比皆是,并且每家都会提供打造美人一条龙服务。哪怕是相貌再普通的女子,随便走进一家店,再出来时也会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
然而美人招的不止游客,还有好美色的画皮妖。
“姑娘,来看下我们碎玉阁吧!昨日店里新进一批眉粉,都是京城那边时兴的。我现在的妆容就是......”
“小娘子,有兴趣来八珍阁逛逛吗?店里可以定制衣裙,而且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您看我身上这件......”
渡口揽客的女子各个貌美如花,满身珠光宝气,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的。
洛雪烟从一个女子手里接过传单,若有若无的暖香扑面而来,她莫名觉得她递来的纸也是香的。
传单只有手掌大小,纸质厚实,纸面滑腻。店名叫“桃夭”,左上与右下各斜出一枝栩栩如生山桃花,中间缀着几朵桃花瓣。字与花映衬,小巧圆润,处处透着巧思。
洛雪烟爱不释手,主动扎进美人堆里,又要了一沓精美的传单。
蕴灵镇,好地方啊。
她恋恋不舍地跟一个能说会道的姑娘挥手道别,乐呵呵地看了看刚到手的传单,抬头物色起下一个对象。余光瞥到一黑一白,她看过去,今安在和江寒栖站在外围,格格不入。
洛雪烟愣了愣,转身去找江羡年的身影,才发现她跟自己一样沉溺在温柔乡里,被各种美人迷住了眼。从某种意义上,她跟江羡年还真是“志同道合”的好姐妹。
洛雪烟将江羡年拽出了美人堆。
“蕴灵镇真是名不虚传,”江羡年脸上的笑根本压不住,她一张一张传单翻阅过去,又道,“因因,我们等下去镇子里逛逛吧。”
翻到一张主营胭脂水粉的铺子的传单,她想到什么,抬眼看向洛雪烟:“对了因因,我还没见过你化妆呢。”
因为不会。洛雪烟痛心疾首。
她第一次尝试化妆是五岁那年偷用妈妈的化妆品,化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长大后她的化妆技术也处在那个区间上下,毫无长进。朋友们都说别人化妆是追求美丽,她化妆是探索丑陋,纷纷劝她断了化妆的念头。
“今天让我好好打扮打扮你。”江羡年笑道。
四个人走进镇子,想找客栈落脚。没成想走遍大半个镇子竟找不到一家有空房的客栈。客栈要么住满了人,要么虽有空房但已被预订。
“客官,实在不好意思,本店已经没空房了。”掌柜赔笑道。
“此地为何一房难求?”今安在不解道。
“这不是‘花萼会’快开始了吗?每年这个时候都这样,现在人来得还不算多。等过几天您再到街上去看看,除了人,什么也看不见。客官您应该早些订房的。”
“‘花萼会’?”
“几位客官不是为‘花萼会’来的?”掌柜愕然。
“不是,只是途经此地。”江寒栖回道。
“原来是这样,那我劝客官最好赶紧动身去小镇外围的客栈碰碰运气。这附近的客栈都满客了。几位要是再不抓紧时间恐怕连外边的客栈也住不上了。”
“‘花萼会’是什么?”江羡年好奇地问。
“蕴灵镇每五年都会选出镇上最美的美人来扮演十二花神,跳花神舞赐福,‘花萼会’一名由此而来。‘花萼会’就在半个月后举办,姑娘若是感兴趣可以留下来看看。”
临近正午时分,四个人终于在蕴灵镇外围的一家客栈找到下榻处。江羡年想逛商铺,于是一行人稍事休整后再次进了蕴灵镇。
蕴灵镇商业街的繁盛相比渡口揽客的景象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整条街几乎全是做女子生意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金钗玉簪,十步之内,从头到脚的物件都囊括在内。四面八方全是女子的莺声燕语,各种各样的香粉气混在一起,环佩叮当作响。
一间成衣铺绊住了江羡年的脚步。她只是往店里看了眼,站在门口的几个姑娘立刻围了上来,将她半推半就地迎进店里。
听到“包妆造”三个字时,江羡年眼睛一亮,凑到洛雪烟耳边道:“因因,我们在这家店买套衣服吧,正好化完妆去逛其他铺子。”
她想了想,接着说道:“你平时穿素色,我平时穿艳色。今天不如换换,你买艳色,我买素色。我给你挑,你给我挑。”
【我没钱。】洛雪烟实诚地回道。
单看店面装饰之华丽就知道里面的衣服便宜不到哪儿去。且不说她现在身无分文,就是钱袋子在自己手上,她估计钱袋子里的那点钱也买不起一个大全套。
“我有钱,我送你,”江羡年看了眼江寒栖,又道,“再不济还有我哥呢,你就不要担心钱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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