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时才发现屋子里还有旁人。
“这几位是?”
“我们是除妖师,发现有妖出没所以冒昧上楼探查。”今安在应道。
钱进宝一下来了精神。他扫视一圈,排着把四个人看了遍,喜笑颜开:“看几位少侠气度不凡,没想到是除妖师。”
他有的没的吹嘘了一堆,尔后突然转了话锋:“几位可否在花萼会结束之前留下来护点翠周全?事成之后,钱某必有重谢。”
“这……”江羡年面露难色。
去怀梦山的船票已经买好了,他们明天一早就要起程。
“现如今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其他除妖师,点翠被妖物盯上,我是真怕她有什么闪失。”钱进宝又瞄了眼杏花,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声。
“不会有事的,钱老板。”点翠嘴角挂笑安慰道。
“离花萼会还有几天?”江寒栖问道。
“抛去今天,还剩十一天。”
江寒栖看向江羡年,用眼神询问她的意见。
“那我们就待到花萼会结束吧。”
第28章 .织娘
晨光熹微, 鸟鸣碗转。
洛雪烟悠悠醒来,睁开眼,入目是祥云鲛绡的帷帐。她翻了个身, 将脸埋进枕头里, 闻到馥郁的桂花香。残余的睡意圈住意识, 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拱了拱枕头, 伸手挑开纱帐。
淡淡的日光透过窗棂,将窗边的那枝桂花照得晶莹剔透。
洛雪烟缓了缓神, 掀开被子下了床。她走到窗边,推开窗。蕴灵镇还在沉睡, 安安静静的,不见昨夜的繁华。
那座桥再次出现在视线中。
她盯着看了会儿,留意起桥的周围。附近并没有什么显眼的标志,平平无奇的石拱桥横在河上, 连接两岸。
她又往远处看了看。
桥的位置在蕴灵镇边缘,再远, 就出了镇子。
微凉秋风划过脸颊,她打了个喷嚏, 带上了窗。
洛雪烟穿好衣服, 坐到梳妆台前思考怎么敷衍今天的发型。她还没学会盘头发,至今只掌握了用簪子绾发糊弄。她摆出所有的首饰,那只金凤蝶步摇在朴素的发簪里格外显眼。
想起江寒栖眉间的那朵金色莲,洛雪烟抬头看向镜子。她眉间已经没有花钿了,身上又换回了一贯的素衣。
怎么看都用不上这只步摇。她没别的艳色衣服, 好像也只有那套黑金衣裙能搭金凤蝶步摇。
以后得再买一套艳色衣服。洛雪烟惋惜地看了看步摇,拿起旁边的簪子, 绾起了发。
洛雪烟按江羡年的留言找到东花厅。那里的人出乎预料地多。江寒栖站在窗边望远,江羡年和点翠相谈甚欢,今安在在旁边捧着杯茶喝。
“因因。”江羡年跟她打招呼。
洛雪烟走过去,在她身旁找了个位置。
“话说洛姑娘的乳名是哪两个字?”点翠一直听江羡年喊洛雪烟乳名,不免有些好奇。
“因果的因。”江羡年回道。
“竟是因果的因?有什么讲究吗?”点翠追问。
洛雪烟对她摇摇头。
她的小名没什么深意,就是小时候刚学写字那会,她写不好“烟”,总是写成隔了十万八千里的“火”和“因”。她那好哥哥看见以后就拿这个来取笑她,一口一个“因因”的叫她。家里人觉得顺口,就拿“因因”做了她的乳名。
也不知道我出车祸以后他什么反应……
洛雪烟还记得出车祸的前一个晚上给家里打视频。她哥当着她的面连炫四块糖醋排骨刺激她,气得她恨不得沿着网线过去揍他一顿。
现如今她无父也无母,更遑论有个和她吵吵闹闹、陪她慢慢长大的哥哥。有的人,一见面就吵架,见不到却甚是想念。她哥便是其中一个。
“洛姑娘的皮肤真好,有什么护肤的心得吗?”
出乎意料的问句驱散了淡淡的伤感,洛雪烟眨眨眼,对上点翠渴求的目光。
“因因是天生丽质啦。”江羡年替她应答。
“还以为能讨到美白的方子,”点翠佯装失望地蹙了蹙眉,看了眼自己的手和洛雪烟做对比,接着道,“看来还得下点功夫在美白上。”
被大美人吹捧肤色并且自愧不如,洛雪烟受宠若惊,写下:【点翠娘子已经很白了。】
点翠白如瓷器,哪里还需要美白?
“还可以变得更白的。”点翠认真道。
“我算是知道你为何可以成为蕴灵镇第一美人了。”江羡年感叹道。
“为何?”
“我就没见过有比你更执着于变美的人。”
昨夜入住,点翠敲开了她的房门。江羡年本以为点翠畏惧妖物之事才来找她,没想到寒暄过后的话题是美白护肤。
江羡年真觉得点翠已经够美的了,不然她也不会一不小心就看呆。可美人自己却不觉得。
“谁会拒绝变得更美呢?”点翠笑道。
所以她只当自己是个美的人,而不是最美的人。因为“最”限制了变美的所有可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美外,自然也有美。
机织声接连不断,像海浪声一样此起彼伏。
梭针卷着各色蚕丝细线,在一双粗糙的手中来回穿梭,像一只灵活的鸟在织机上上下翻飞,衔来一寸寸轻如蝉翼的花罗。
“阿九。”
手停下来,街道上的喧闹声有机可趁,涌进了屋。
阿九回过头,看到一娉娉袅袅的美人立在门口。她感觉狭窄的屋舍顷刻间生出光辉,光打到身上,照得她脊梁不禁弯了些。
在美人面前,她这样丑陋的人总是抬不起头的。
“点翠娘子。”阿九赧然地笑了笑,两颊的雀斑被撑开。她起身走向点翠,看到她后面还跟了两个面生的少女。
对上陌生人打量的目光,阿九僵脚步顿住,浑身紧绷,雀斑又聚拢到一起。
“你不用紧张,这两位是我的朋友。”点翠看出她的紧张,上前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掌以示安慰。
点翠转过身,向阿九一一介绍:“这位是江羡年,这位是洛雪烟。”
“阿九姑娘好。”江羡年打了个招呼,洛雪烟也跟着展颜一笑。
“两、两位姑娘好。”阿九的声音小到微不可闻。她低下头,终是没敢正视她们。余光瞥到点翠裙摆上的莲蓬暗纹,她看了看自己的粗布衣裙,羞于出现在少女们的面前。
点翠和她们才像朋友。
阿九感觉自己难看得格格不入,如同沾在别人鞋面上的一团污泥,惹人厌烦。云和泥做朋友,是她高攀了。
“阿九她有些怕生。”点翠向江羡年解释道。
“那我跟因因在门口这里等你。”
“不、不碍事的,两位请进。”阿九弯了弯腰,拘谨地做了个欢迎姿势。她依旧连话都说不利索,声音不稳,好像在狂风中瑟瑟发抖的枝头叶。
江羡年看向点翠,迟疑不决。
“你们在门口等我吧,我一会儿就出来。”点翠说完,牵着阿九的手引她走到织机边上,开了个闲谈的话头来安抚受惊的她。
阿九慢慢镇定下来。她鼓起勇气看向还站在门口的两个少女,小声道:“两、两位姑娘还在门口。我去、去把她们请进来。”
她们是点翠的朋友,她不能让点翠难堪。
“那我现在喊她们过来?”点翠问道。得到肯定后,她叫来了两个少女。
“我、我去沏茶。”阿九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她本就矮小,穿的还是灰扑扑的衣物,畏畏缩缩的模样活像一只长久不见光的胆小硕鼠,蜷缩在繁华街道里的阴暗洞穴里,稍有不慎就会被一点风吹草动吓得魂不守舍。
“不用麻烦。我们不喝茶。”江羡年不自觉地放低了说话的音量,唯恐声音大了会再次吓到这个怯懦的妇人。
“对、对不起,让你们见笑了。我、我……”阿九的头埋得更低了,话说得磕磕巴巴的。她难为情地攥紧上衣下摆,脊背弯了又弯。
她让点翠丢人了。
“不关你事,是我带人来之前没知会你一声。若说有错,应该算在我身上。”点翠抚上弯曲的脊背,低眉自责道。
“点翠娘子。”阿九惊慌失措地看向她。
“终于抬头了。”点翠露出诡计得逞的得意笑容。她深谙阿九的性子,假装自责这招屡试不爽。
阿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点翠此举何意。她欲言又止:“点翠娘子,我……”
点翠跟她说过要抬头挺胸,可她还是改不掉含胸驼背的习惯。
“慢慢来。这样就好。”点翠放开手,阿九的脊背没再弯回去。
她想起手里还提了些东西,一拍脑袋,嗔怪道:“瞧我,进门光顾着说话,把此行的目的忘了。”
“这是成芳坊的胭脂水粉,你先试试这一套合不合适。不合适我再另物色。这里边是窈窕阁的百花膏,可以祛斑美白,早晚各抹一次。这边是调理气血的草药,服用事项都在药包上贴的纸上,你让你们家重山看看怎么服用。”
点翠每说一个就把东西塞到阿九手里。等她说完,阿九手里提了一堆包装华美的盒子。
“太、太多了,我没什么可、可以给点翠娘子的。”阿九呆呆地拎着东西,不知要怎么办才好。人生几十载,她收过的礼寥寥可数,大部分是点翠送的。
“你织的流彩锦就是上好的礼物。”点翠回道。
“我现在、在织云烟罗,等、等织好给点翠娘子送去。”
“好,”点翠笑着应完,又请求道,“我的朋友没见过织布,想看一看。能拜托阿九给她们演示一下吗?”
“好。”
阿九坐回织机板凳上。落座后,她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目光炯炯有神。那双笨重的手娴熟地操纵线条,令亮晶亮晶的纬线压住一根又一根经线,通透的花罗一点点从下端延伸,慢悠悠地吞掉架好的经线。
“咵唧、咵唧。”
不绝于耳的打纬声造出特殊的屏障,隔绝了屋外的嘈杂。
洛雪烟正沉醉在富有节奏感的打纬声中,却见阿九停了下来,望向门口。
“重山和虎子回来了。”她说。
洛雪烟转过头。外面人来人往,没人站在门口。
错觉?她正打算回头,却见门外进来一个体貌丰伟的青衣男子,旁边跟着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脸上也有几颗雀斑。
“阿九。”“娘。”
阿九的…夫君?洛雪烟不太确定青衣男子跟阿九的关系。两人看起来像两个世界的人,放在一起着实违和,但看小男孩的眉眼又能依稀看出两人五官的特点。
“点翠娘子又来找阿九了。”万重山点头示意。
“嗯。”点翠笑容淡了些,客气地问了声好。
在阿九起身迎接来人时,点翠简短地介绍了男人和小孩的身份。跟洛雪烟猜的一样,男人的确是阿九的丈夫,虎子是他们的儿子。
在丈夫面前,阿九放开不少,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些。万重山比她高太多,他说话的时候阿九就仰头盯着他,爱意满得几乎要从眼里溢出来。
身材矮小的她站在万重山旁边,像是灰色小鼠遇到修长翠竹一般,腰板挺得是那么用力,以求能一睹竹子的风采。
爱使自卑者抬起了头。
看着夫妻两人的互动,洛雪烟情不自禁扬起了嘴角。她看向那个被叫作“虎子”的小男孩。他似乎在发呆,表情木木的,盯着空中虚无的一点,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像是被下了定身咒。
其他人在说话,没人注意年幼的孩子和口不能言的她。
洛雪烟从袋子里掏了把糖,偷偷晃了晃手,然而虎子却无动于衷。她又晃了晃,虎子没反应,倒是引起了江羡年的注意。
“怎么了因因?”江羡年问她。她这一问将其他人的目光也问了过来。
洛雪烟摊开手,指了指虎子。
“虎子,姐姐给你糖怎么不理人呢?”万重山推了推虎子的肩膀。
“糖,哪里有糖?”小男孩这才醒了神,掀起眼皮看向洛雪烟。
洛雪烟将糖放到并在一起的小手里。虎子惊喜地看着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胖乎乎的小脸总算有了生气。
“要对姐姐说什么?”万重山问道。
“谢谢姐姐。”
“这孩子,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总在发呆。”万重山责备道。
“可能是去学堂温习累着了。”阿九慈爱地摸了摸虎子的脑袋。
虎子还沉浸在得到一把糖的喜悦里,一边念叨着糖一边咯咯地笑。洛雪烟见他喜欢,又抓了把糖放到他手里。
“谢谢姐姐。谢谢姐姐。”虎子反复重复着这两句话,憨态可掬的小模样逗得在场的人哈哈大笑。
黄昏将至,点翠要回摘星楼准备晚上的演出,跟阿九道了别。
打纬声和一家三口的欢声笑语淹没在喧闹里。
走出没多远,洛雪烟打了个喷嚏。
第29章 .皮囊
杏花、牡丹花、山茶花、芙蓉花、山茶花, 每天一朵,但见花,不见妖。
点翠泰然自若, 见花便收, 找了个大花瓶供养起来。她不急, 江羡年急, 连着两个晚上熬大夜盯梢, 却仍是一无所获。太阳落山前,花总会凭空出现在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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