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鸢婆婆低喃。
山鬼的小手应声动了下。
“你爹娘一定是想要你平平安安的。”鸢婆婆替山鬼理了理被冷汗打湿的头发。
山鬼有时会跟她说她家里的事情。
她上面有两个哥哥,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孩,全家人都很宠她。
她的爹爹去京城办事会不远万里背回一只做工精巧的蝴蝶纸鸢给她;她的娘亲手巧,给她做了很多漂亮的裙子;两个哥哥看到有好东西也总不忘她的那份。
山鬼头一次劝她离开怀梦山的时候,她问山鬼为什么不离开。
小姑娘哇的一下哭了出来,哭着说她是怀梦山的妖怪,走不出这座山。
她沉默地听着山鬼的哭声,猛地意识到自己又何尝不是走不出这座山。
她进山的时候还不到十五。哭过,喊过,反抗过,逃过,最远也就逃到了村里女人说的那处落脚的山洞。结局无一例外是被抓回去毒打,强迫她行床笫之事,要她的身子生恶人的杂种。
怀梦山一点点吞噬掉她的灵魂。她整天麻木地混日子,看着一个个新面孔重蹈她的覆辙。看着看着,她从“小鸢”变成“大春他媳妇”,最后了熬成了孤寡阴郁的“鸢婆婆”。
村民们可怜她,说她早早没了丈夫,两个孩子也相继离世,她倒也无所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心没肺地跟每一个看不惯的人骂街。
逃走的念头偶尔会在夜深人静之际偷偷探头,窥视到花白的头发和松弛的皮肤又缩了回去。她冷哼一声,将镜子反扣,起身去捣弄缓解风湿疼痛的草药。
她不敢想家。她都老成这样了,家里还有她认识的人吗?
山鬼是被怀梦山困住的妖,她是被怀梦山困住的人。她们都出不去了。
第56章 .劫持
《地藏菩萨本愿经》放在空无一物的桌子上。
整本佛经虽一页未折, 但纸页翘起,边缘起了毛边,显然是被经常翻阅的。
鸢婆婆擦干手上的水, 端身坐在桌前, 双掌合起, 微微低了低头, 伸出拇指与食指翻开经本, 出声读诵起来。她读得很认真,每个字咬的缓慢清楚, 神情专注,目光如炬, 专注于经文。
全本佛经诵完,她双手合十,闭上眼,虔诚做诵经回向:“愿以此功德, 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 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我将所修的全部功德回向给死在怀梦山的女人们, 希望每个人都能走出怀梦山, 未来究竟成佛。”
鸢婆婆睁开眼,合上经书,抚平折痕,看了眼封面一角溅上的早已干涸暗淡的血迹。
得到这本经书的时候,她和山鬼还不熟。
那个时候山鬼刚现世不久, 派手下到村里要会超度的僧人。村民合计着去外面请了个会除妖的得道高僧,向他道出原委, 将他送上了山。
高僧不敌山鬼,死在了山上。
山鬼大发雷霆,扬言说一天之内找不到会超度的人就屠了村子。
此言一出,村里人心惶惶。光是出山就要四天时间,一天之内,他们连怀梦山的边都看不见,更遑论去外面找僧人。
村子里经常跟她作对的那个人知道她懂些心经,大肆宣扬在村里宣扬,将她推了出去。她怕得要死,但打不过一个村子,被强逼着跟山鬼的手下上了山。
见到山鬼,她惊得眼睛都要掉出眼眶了。
“是你!”她记得那张稚嫩的小脸。她给那孩子上过药,得到了一个甜甜的微笑。
最后一次见,是小姑娘逃跑经过她家门口。
小姑娘看了她一眼,也许是想得到鼓励,可她什么也没说,顶着那副不近人情的样子,站在家门口目送她跑出白云村,看着一群男人在后面追她。
男人们的身影消失在村头,她回屋备好疗伤的草药,收拾出小姑娘曾经呆过的屋子。
那天下午前去追赶的男人们回来,没看见那张喜笑的小脸。她听他们说小姑娘掉下山崖,摔死了,尸骨无存。
一直在村口等消息的中年男人骂了声晦气,又说了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骂骂咧咧地在村民的议论中回家了。一个村妇跟在他旁边,黯然抹泪,感叹命运不公,买了个赔钱货回来。
一群跛脚女人面面相觑,互相感叹了两句小姑娘的悲惨遭遇,也没看出多悲伤。有孩子的抱着孩子回家,没孩子的约着去谁家里聊天,陆陆续续散了。
剩下的村民有好事的,逮着抓人的男人们问东问西,把小姑娘的逃跑的过程当闲谈,手里抓着瓜子,满地瓜子皮。小孩子们爱凑热闹,围在旁边听着,像在听讲故事一般。
她听别人议论了一会儿,烦了,用扫把赶走聚在门前的人群,挑几个不顺眼的发泄了一下,然后把大门一关,回到屋里收拾好草药,给自己做了碗素面,油盐都没放。
她看着装麻油的瓶子吃完了那碗寡淡的面,洗完碗筷,早早睡了。
隔日,死去的小姑娘就彻底消失在白云村。又有人到处打听人牙子的情报,货比三家,讨论怎么把钱花得顺心。
“婆婆!”见到熟人,山鬼高兴地抱住她,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脖子,兴奋道,“原来你会超度啊!早知道直接把你请上来了。哼,那个臭秃头要杀我,出家人还杀生,坏死了。”
山鬼一如她初次遇到她那般单纯,娇声娇气地控诉僧人动手的时候有多吓人,窝在她怀里,依旧像那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若非知道那高僧死无全尸,她还真信了山鬼的鬼话。
她感觉山鬼没有杀她的意思,渐渐放松下来,打听她要超度僧人的目的。
山鬼有些不好意思,却相当认真地回答道:“我想让死在这里的女人们转世投胎。我死得那么惨,她们死的时候肯定也有极大的怨气。不是都说恶鬼不得超生吗?可她们什么也没做错,我不想让她们的魂困在这座山里。我不喜欢这里,她们肯定也不喜欢。我想送她们走,离开怀梦山。”
山鬼的回答像是惊雷一般从她天灵盖劈下直通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她这个浑浑噩噩过了几十年的糊涂人,在那时猛地惊醒了。
“对了婆婆,你这么大岁数是不是知道死在村子里的女人的名字?”
“你想做什么?”
“我想给她们立碑,用杀死她们的坏人的血肉祭她们的魂。她们没法报的仇,就由我来还回去。我现在是妖怪,已经不怕那些坏人了,”山鬼说完,捧起她的手期待地看着她,“婆婆可以帮我吗?”
身为人,她不应该去帮一只妖;但她是被怀梦山禁锢的女子,山鬼也是。女子帮女子,哪里有错?
于是她答应了,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她继承了那名惨死僧人的经书,和山鬼在山顶上寻了处风水宝地,督促精怪立起石碑,刻上快在她脑海中风化的一个个名字。
有些名字她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村里人是怎么称呼那名女子的。可山鬼宁愿立无字碑,也不让精怪往上刻那些代称。
“她们有自己的名字,不稀罕那些坏人起的。”山鬼如此坚持道。
她好奇地问山鬼的本名,小姑娘一下子落寞了,像朵被大雨打蔫的小花耷拉下来,难过道:“我、我不记得了。我变成山鬼以后就忘了名字,只记得小名叫岁岁。”
碑立好了,经诵过了,纸烧完了,度超完了,她却没有像开始约好的那样回到村子。
她舍不得山鬼,舍不得让她一个小姑娘孤零零地呆在寒冷的山顶,守着仇恨熬日子。那么苦,怎么熬啊?她还是个不到十四岁的孩子。
再说,她早就受够了白云村的一切。谁稀罕回那个人间炼狱?
山鬼杀人,她就帮着超度,想尽可能减少山鬼的罪恶。可山鬼杀的人越来越多,她怕她遭报应,劝了又劝。
然而山鬼却说,她不相信报应,如果有的话,那些害人的村民为什么还活的好好的?再说她杀的是穷凶极恶之人,是在替天行道,为什么会遭报应?
山鬼一再向她许诺,她只杀作恶多端的人。但她怎么可能不牵扯到无辜之人?
母亲为了儿子会拼命,被驯化的妻子会豁上性命保护丈夫,还有陆陆续续前来杀妖的那些除妖师们。在意的人死在山鬼手里,山鬼放过他们,他们放不过山鬼。而山鬼为了自保,最终还是会要了他们的性命。
一报还一报,山鬼越陷越深,不得已害了许多无罪之人。说好的报仇,也逐渐演变成和报仇者的厮杀。她报仇的同时也在制造新的仇恨,这本就是件无解的事。
山鬼杀人之多,令她心惊胆颤。
血莲会不会是报应?鸢婆婆想起不断开在山鬼肩头的血莲。
佛,莲花,报应。三个词串在一起让她有些打怵。
鸢婆婆将经书封进藏经袋收好,走进山鬼的卧房看了看她的肩膀,一个小小的花瓣已经隐约成形了。她又看了看山鬼酣睡的小脸,离开卧房,拿了叠好的金元宝和纸钱,走出了山洞。
“婆婆您一大清早去哪啊?”守门的精怪随口一问。
“去北坡。”
靠近墓碑,血肉腐烂的臭味直冲脑门,洛雪烟犯恶心,捂住口鼻,皱眉看着墓碑下供奉的血淋淋的脏器和一旁的洁白花束。
“把你放那边?”江寒栖背着她,能清楚感受到她的抗拒。
洛雪烟摇头。她怕阿飘,可不敢一个人呆在坟山的角落。
她趴了回去,闻到一缕淡淡的香气。她拿开手,把下巴搁到江寒栖的肩膀上,凑近他的衣领闻了闻,还是青木香令人安心。
“这些不会是参与山鬼娶亲的那些男人的脏器吧?”今安在看得头皮发麻。
“我觉得是。哎,怎么这个碑上没刻名字?”江羡年看到一个有供奉却没刻名字的墓碑。
“那边也有。”江寒栖指了指不远处的几个墓碑。
有供奉的无字碑……洛雪烟沉思。是不知道名字吗?
她惊觉自己还不知道素素娘的全名。刘巧娥喊她素素娘,她也跟着这么叫了,一点儿也没想过要问她真正的名字。
“有人来了。”江寒栖看向远方。
江羡年拔出剑,今安在凝出若水弓,警惕地随他的目光看向那个方向。
“是那个老妪,”江寒栖辨出来者的气息。他把洛雪烟放下来,交给江羡年,对今安在说道,“我打头阵。”
他拿出千咒,直奔老妪而去,今安在紧随其后,跟他一起冲了过去。
鸢婆婆大惊失色,转身要逃跑。
大张的血线截住她的退路,她后退几步,换了个方向,一支水箭落到她脚边,将她钉在原地。
“别动!”
银色长棍架上脖子,竹篮翻在地上,纸钱洒了出来,被风卷去了几张。
第57章 .第五天
江羡年简单跟鸢婆婆交代了他们的身份。
“你们还活着?”鸢婆婆大为震惊。
“放心, 活得很好。”江寒栖皮笑肉不笑地回她。
“你是被山鬼抓到山上的吗?”今安在问她。
鸢婆婆见他面善,正准备和他求情,看到他手里的若水弓, 想起了山鬼的肩伤, 求饶道:“求求你大发慈悲放过岁岁吧, 我以后会看好她不让她杀人的。求求你别杀她。或者你把我杀了吧, 我代替她受罚。求你高抬贵手, 不要杀她。”
鸢婆婆跪地磕头的架势把几个人弄懵了,今安在尤其不自在, 耳朵通红,一连“哎”了几声, 伸手去扶她。
“岁岁是谁?”江寒栖敏感地捕捉到山鬼的小名。
“是你们口中的‘山鬼’,那孩子小名叫岁岁。她......她原先是人,后来阴差阳错才变成山鬼。求你们放她一条生路,我知道她杀了很多人, 但她是被逼到这个份上的。求你们放过岁岁。”
山鬼真的是人啊。洛雪烟内心唏嘘。她听江寒栖说小姑娘最多不超过十五岁,料想她就是在那个年纪出逃遭遇了什么才化身山鬼。
洛雪烟回神打量声泪俱下的鸢婆婆, 思量她有几分像幕后黑手。
在她的印象里,幕后黑手阴险狡诈, 擅于借刀杀人, 是个实打实的恶种。
那人最爱用的把戏就是打着助人的名义害人,将无辜的人拖入万丈深渊再全身而退,坐享其成。
比如他遇到一个胃疼的人,他会对那人说他手里有治胃疼的药,疗效显著。
胃疼的人吃下他给的药, 果然不再疼了,于是对他感激涕零, 夸他是个好人。他一笑而过,端着好人的姿态扬长而去,留美名万里。
然而过了些时日,胃被治好的人会忽然发现自己的四肢在慢慢萎缩,瘫痪在床。
原来那药有副作用,但幕后黑手只告诉他吃药可以治胃病。
她每次看关于幕后黑手的描写都会觉得毛骨悚然,原文中主角团三个人的惨状也是由他一手造成的。
在流行反派洗白的年代,她极少看到像《无尽》的幕后黑手一样的大反派,一坏坏到底,洗都没法洗。他本身就是极致的黑,放多少水去洗都没用,反而会把本来干净的水也弄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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