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的敌人,从不是我。娘娘想要的东西,也从不在我手中。”蓝芷对上那双凤眼,一字一顿道出两个字,“皇上。”
“你说什么?”惠妃瞳孔张大,难以置信。
惠妃一直苦苦寻找的那张写坏了的金桂香笺在皇上手中?那么皇上就是知道辛酉宫变的真相了?
如果皇上知道庄妃是被冤枉的,又怎么会将她赶出宫呢?如果皇上知道这一切都是惠妃故意构陷,又怎么会器重她、给她代管六宫之权?
蓝芷又道:“冯贵是皇上的人。”
惠妃张大的瞳孔慢慢暗缩下去,是了,这一切都在皇帝的计量之中。皇帝让庄妃蒙冤,是为了驱逐徐氏势力;皇帝让自己代管六宫,是因为她出生草根、背后无权无势,可堪一用。
惠妃娘娘汲汲一生,历尽风雨,从一个小宫女到今日的位置,一直以为是她靠自己的努力,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可事实上,这一切的开始,从不是因为她的高明才智,她对皇帝而言,也就是个用得顺手的工具而已。
蓝芷微笑着朝祁澹招手,祁澹小跑着到她怀中,这小家伙如今年满十二,已长到蓝芷的胸口,当年第一回教他念书时,他还是只圆滚滚的小团子,书案都要奔着身子才能够着。
一转眼,都快六年的光景了。
蓝芷拍了怕他的背后,他徐步走到惠妃身边,不急不缓道:“惠娘娘,去年生辰,父皇送给我一份生辰贺礼。一只很轻的锦匣。父皇不让我打开,我也没有打开过,存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皇帝竟然将那张金桂香笺交到了祁澹手中。
惠妃默默望着眼前这个人小鬼大的六皇子,皇帝真不愧是那执子下棋的人,她们这些棋局上的子,一个个都被算计在内。
兰嫔在殉葬的名单上,而惠妃不在,不是因为皇帝听信了惠妃的挑唆暗示,只是因为惠妃早已是砧上鱼肉。
辛酉宫变发生在永宁宫,惠妃本就嫌疑颇深,如果再有她捏造事实诬陷庄妃的罪证,那么聪明一世的惠妃娘娘,便再也洗脱不了弑君的罪名。
一个授人以柄的惠妃娘娘,再厉害,也掀不起风浪。
皇帝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如今局面一片大好,皇权至上,没有压制,没有党争。
可讽刺的是,人算不如天算,高明的棋手机关算尽,把自己算了进去,好在由最宝贝的儿子接盘躺赢,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蓝芷牵起祁澹的手,郑重地将它交到惠妃手中,“娘娘,我对您是有信任的。”
惠妃经营一生想要得到的权势地位,蓝芷竟然能拱手相让?
惠妃缓缓对上眼前这双清澈光亮的眸,恍惚间,依稀看到了那个初入宫闱的小宫女。
初入宫闱,谁不是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哪知宫内炎凉,还当是走亲戚串门子,见到了高门头红房子,新奇又兴奋。
惠妃一直认为,要想改变自己卑下的命运,活得有尊严、有价值,无人能够鄙夷,无人能够轻贱,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比如良知,比如仁慈。这些东西,于她这种深宫之中的人来说,应当是可有可无,可以舍弃的。
于是她拼尽全力地去对抗、去竞逐,才让自己的尊严没被别人踩在脚底,到头来却发现,践踏她尊严的人,竟是她自己。当一个人,连内心的良知,都可以抛弃,她还算是原来的自己吗?
那高门红墙,确实吃人,吃掉人身上的一些东西,无论你高贵还是卑下,无一幸免。
蓝芷对上那双凝滞的凤眼,梨涡浅笑,恬淡又干净。
惠妃觉得胸腔一热,不由地也回了个笑容,她将自己的尊严弄丢在了那道红墙之内,好在,她还有下半生的时间,能将它再捡回来。
祁澹拉着蓝芷的衣摆,仰着脑袋道:“兰娘娘,是要走了吗?”
“是呀,祁澹自己要乖。”蓝芷的手落在他圆滚滚的脑袋上。
相伴六载的小家伙,真到了要分别的时候,还真有些舍不得。
她一遍遍地抚摸祁澹的头,“兰娘娘也没什么留给你的,迎春和喜来,一个最细心会照顾人,一个最豁达能逗人开心。兰娘娘希望你呀,一生平安康健,笑口常开。”
然后她转身走了,将那红墙高门,永远地留在了身后。
她没能成为登高一呼的皇太后,他也没能成为权倾朝野的九千岁。
她成了他的妻,他成了她的夫。
昨日种种,波诡云谲,一个转身,别得干干净净。
处江湖之远,一方草庐,一个丫头,几只狸奴,日出卖画,日落烹炊。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正文完-
第44章 番外
空山雨后, 竹林鸟啼。
蓝芷一身素净的墨染纱裙,立在讲台上,一手别于身后, 一手举着书册。
下面是一群跟着摇头晃脑,咿咿呀呀的小团子, “中也者, 天下之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窗外廊下。
一个眉眼如削、薄唇似描的公子静坐台阶,他一身月白布袍,举止儒雅, 颇有些书生气质, 正托腮眯眼, 和着屋内琅琅的女声, 轻声跟读。
蓝芷搁下书册,“今日的课就上到这里,散学。”
“哇哦——”学子们欢呼雀跃地一哄而散。
蓝芷慢悠悠地收拾教具,缓缓走出屋, 撞见了从台阶上站起来的张荦。
张荦微笑着迎上来, 十分顺手地接过装教具的书袋, 自己背上, “姐姐累吗?”
“还好。”蓝芷嘴角漾着梨涡。
“爹爹, 爹爹——”一个身着粉色褂子,头束双丸髻的小姑娘冲上来, 直往张荦身上蹦。
张荦矮身一把抱起她, “小甜豆, 今日有没有听娘亲的话啊?”
“嗯嗯嗯。”小甜豆一脸乖巧,脑袋不住地点豆子, 亲昵地搂着张荦的脖颈。
小甜豆姓白,今年六岁,张荦和蓝芷出宫后,就将她从尼姑庵接了出来,一直养在身边。
蓝芷上去理了理她扭乱的小裙子,刚放下的手,就又被张荦执了起来。
张荦一手抱着小甜豆,只腾出一只手,将姐姐的手拉到唇边轻呼了呼。
如今是天气和暖的夏末,姐姐的手也早就不似当初一般冰凉,但张荦这个一见到她,就想替她焐手的习惯,养成了就一直改不掉。
两人相视一笑,手牵着手,朝山下走。
蓝芷问道:“今儿怎么特意上山来接?”
“下雨,怕你没带伞,上了山,雨又停了。”张荦闲话道,“中午吃了什么?”
蓝芷叹了口气,“李大娘又做了蛋炒饭,不光是我,孩子们也都吃腻了。我怕再吃下去,那群小崽子要撩膀子去掀厨房了。”
“哈哈,李大娘是不是又说……”张荦学她的口吻,“老婆子做的蛋炒饭好吃又营养,你们知道俺儿子吧,俺儿子高头马大的,还是驯马好手,就是吃俺的蛋炒饭长大的。”
“哈哈哈。”三人笑作一团。
张荦捏了捏蓝芷的手,“没事儿,晚上相公给你做好吃的。”
“好啊。”蓝芷一下贴到他身上,撒娇似地道,“我要吃佛跳墙、蟹酿橙、兰花熊掌……”
“额……”张荦越听,脸越黑,对怀里的小甜豆佯装抱怨道,“娘子太不好养了,怎么办?”
小甜豆挺起胸脯,得意道:“爹爹你终于知道了吧,还是闺女好养,甜豆就想吃个麻婆豆腐,爹爹做的麻婆豆腐,实在是太好吃了~”
张荦点了一下小馋猫的鼻头,“确实还是闺女好养。”
蓝芷见他俩一家亲,自己反倒被冷落了,没好气地曲指弹了一下张荦的额头,“白眼狼,没良心。”
“哼——,爹爹确实太没良心了。”小甜豆又奔着身子要亲蓝芷,“娘亲,还是小甜豆好吧,甜豆中午还把娘亲爱吃的豌豆,都省给娘亲吃了,甜豆最最爱娘亲了~”
“小人精。”蓝芷捏她粉嫩的圆鼻头,“小小年纪两面三刀,里外你都是好人。娘亲告诉你哦,下回不许不吃蔬菜,不吃蔬菜的小姑娘,长大就不漂亮了。”
张荦在旁边轻笑,“你这么凶,吓着她了。”
“啊?真的会不漂亮吗?不行不行。”小甜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扁着小嘴道,“甜豆是最最漂亮、最最可爱的小姑娘。”
“可……可是……”小甜豆瞪着乌溜溜的眼睛,一脸无措又委屈,“甜豆是豆,豌豆也是豆,豆豆怎么能吃豆豆呢?”
“哈哈哈——”山间不时飘来银铃般的哄笑声。
一家三口,有说有笑,相携归家。
斜阳入林间,有彩虹爬上来。
*
晚间。
蓝芷在灯下展信。
以免被连累,红药在宫变前夕,收拾行囊离开湘王府,临走前被祁溯后宅的几个姬妾堵住了。百般无奈之下,红药只能勉为其难地带着无家可归的湘王后宫,一起去了外地做生意。
当时,蓝芷得知她要下海经商,写了封信寒碜她,‘就你还做生意?我看赚黑心钱还差不多。’
如今,红药的生意越做越红火,都说北边商界出了个女掌柜。
她自然要写信怼回来,‘本姑娘就是要,赚尽天下不义之财!’
“哈哈。”蓝芷想着红药说这话时,双手叉腰大放豪言壮语的样子,不由地哑然失笑。
张荦刚沐完浴,只着单薄中衣,从她身后腻了上来,“何事这么开心?”
蓝芷将信递给他,随口问道:“甜豆睡了?”
“还没。”张荦亲了亲她的耳垂。
蓝芷把头别开,知道他要起腻,轻语道:“天还早,甜豆都没睡,让她听到了多不好。”
“放心吧,过几天她生母忌日,小东西在屋里叠金莲,认真得紧,听不到我们这头。”张荦大致扫完信,将脑袋耷在她颈间,含含糊糊道,“姐姐每天白日里要去山上的私塾教书,回到家又只知关心旁人,都不怎么关心我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蓝芷侧头睖了肩膀上的人一眼,嗔道,“从前我想吃什么,你就给我做什么,我的佛跳墙呢?晚上怎么没吃着?”
“佛跳墙耗时耗材,哪里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好的?”张荦在那白皙的锁骨上半亲半咬了一口,“要不姐姐还是吃我吧,好不好?”
“切,就知道糊弄人。”蓝芷将黏在她身上的脑袋甩开。
张荦被推开了,倒也不恼,嘴角勾起一抹笑,不紧不慢地解了腰间的系带,露出光洁饱满的胸膛,紧实又不夸张的肌肉。
“难道我还比不上区区佛跳墙?”他明晃晃地晃到蓝芷面前,“姐姐你说,到底选我还是选佛跳墙?”
蓝芷暗暗瞟了他一眼,抿唇道:“那还是你吧。”
就这样,小太监被一把扑倒了。
……
蓝芷趴睡在绣枕上,眼皮沉沉,鸦发慵散,后背白嫩如玉,锦被搭在盈盈一握的腰间,一路往下勾勒出优美的弧度。
小馋猫忙活一晚,仍像不够似的,在那白玉上啄个不停,又舔又吻。
“咝——”蓝芷摸到颈间的一抹湿热,就知道又落下红印了,“怎么总胡闹?脖子成这样了,我明日怎么去上课?”
“不怕的,姐姐。”张荦兴兴下床,拿来了笔墨。
“你要做什么?”蓝芷一下睁大眼,生怕他又整什么幺蛾子。
“我给姐姐画成梅花,看上去就跟花钿一样,我知道一种时兴的花样,很衬姐姐。”张荦边说,边下笔画了起来。
蓝芷原就有些累了,半睡半醒着也懒得管他,任由人摆弄。
不多时,蓝芷倏一下睁眼,感觉身上的人还在画,“后背上的不用画,穿在衣裳里又看不到,怪痒的。”
“要画。”张荦答得斩钉截铁,“每回去镇上卖字画,只要是姐姐的画儿,基本都是一抢而空,可我那副寒梅,三个月了还没卖出去。有个懂画的秀才说我笔浅,要多练。”
多练?你要练去纸上练啊,深更半夜拿我练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蓝芷不耐烦地嘟囔,带着点娇嗔的意味,“全身都画,多难洗啊。”
张荦乐此不疲,“姐姐不用担心,我替你洗。”
蓝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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