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身边还坐了个清丽的宫女,不是为了帮她看牌,是为了她要吃零食又不愿粘脏了她心爱的新麻将。
此时她咽下被喂到口中的奶枣,对高朝溪道:“朕让弹子房做了许多副麻将,你带走几副,回去教她们一起玩。否则夏日天长,出门又热得很,只呆在屋里也怪闷得慌。”
听皇帝说起回去的事儿,玩的得趣的高朝溪,才猛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来的——
皇上在废除妃嫔殉葬事后,皇后请旨为过去几朝殉葬嫔妃做几日水陆大法事。
钦天监选了日子,后日法事就要开场了。
宫中规矩森严,尤其是焚烧祭祀等事,烧什么烧多少都是有定例的。
故而高朝溪想要单独焚烧一些特殊的祭品,需特来请旨。
皇帝扔出一张白板,都没有问她是什么,只道:“好啊,随你去做就是。”
**
高朝溪亲自看着宦官从库房最深处抬了一个箱子出来,是从前太皇太后留给她的。
打开来,里面涌出尘土和驱虫药包混杂的浊气。
张太皇太后一世当算传奇,从燕王世子妃做起,到太子妃、皇后、皇太后、掌权的太皇太后。
高朝溪一直很庆幸自己入宫后做过她老人家的贴身女官,学到了太多。
太皇太后生前,曾将一世藏书、头面、珍玩等物,分送了得她喜爱的诸晚辈。
留给高朝溪的,是许多诗书字画,心爱常用的几套文房四宝。还有……一枚惟妙惟肖的美人图纸风筝。
它躺在太皇太后藏旧书的箱笼中,高朝溪初见时不明所以,还曾拿去问过。
彼时已然病体沉疴年老倦深的太皇太后,见了这枚纸风筝,想了想忽然道:“宁筝。”
这是个人名,太皇太后自己说完,都似有些讶异竟然还清晰的记得这个名字——
毕竟,有这个名字的女子,只是仁宗皇帝寻常的嫔妃。
那是太皇太后还是皇后的年月。按照宫规,所有嫔妃支取用物都需要回禀记载清楚。
作为皇后,在宁才人请求支取数量颇多的纸笔颜料、甚至还有竹子绢布等物时,皇后自然是要过问的。
才入宫不久的姑娘活泼泼笑道:“皇后娘娘,我母亲家中世代是做风筝的,我也会做,这不连我的名字都是筝。”
“眼见要三月了,宫中也要断筝放灾的,我想亲手做些。”
后来,张皇后也收到了好几个风筝。
很好看,轻巧地飞起来,剪断了线飞离了紫禁城,意为将灾病都带走。唯有一个最精巧的美人风筝,她留下来挂着赏玩了。
然而……就在那年五月,仁宗皇帝驾崩。
仁宗皇帝朱高炽一向身体不太好,但才登基不足一年就骤然过世,也是旁人没想到的事儿。
一切按照祖制去办。
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在高朝溪手上的美人风筝上——这世上‘其物存,其人亡’的事儿又何止一桩,她经历过太多太多了,早将一切看的够淡。可在她垂暮病重之时,她发现她竟然还清楚的记得。
高朝溪想起,太皇太后最后摸了摸她的脸。
“你也是个心思清净不爱争的好孩子。可是……”
“哀家会嘱咐皇帝好好待你,你自己也要用心。将来,好好的活着。”
好好的活着。
水陆法事,香火漫天。
高朝溪将画着美人的风筝烧了下去,连带着线轴一并扔进了火中。
火舌吞噬掉栩栩如生的美人,高朝溪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她抬起头来——这些年始终勒在她脖颈上的风筝线,消失了。
她望着夏日的天际一抹火烧般的红云,终是畅畅快快地落下泪来。
**
经过麻将牌与许她特祭两件事后,高朝溪便觉得,与现在的陛下相处并不可怕,甚至还很有趣。
连带着与她交好的各宫嫔妃也不太怕皇上了——原本听闻皇帝不行后,许多嫔妃是打算这辈子都不再去面圣的!
一来现在既不用殉葬,就不必非指着皇恩过活;二来生怕皇帝因身体状态心性大变暴躁易怒。
那么比起去皇帝跟前战战兢兢立规矩动辄得咎,跟相熟的姐妹们说说笑笑不好吗?干嘛要自找苦吃?
不过,很快她们便发生了改观。
陛下变得比原来好相处多了,而且从不拘禁她们行事。
姜离也终于过上了更心仪的昏君生活——
她一贯是喜欢美人的,之前不好多亲近,无非是碍着有殉葬制这条绳索勒着,妃嫔看她的眼神,真的跟妖怪(还是急等着续命的妖怪)看唐僧肉似的。
姜离只好躲着些。
如今却是无所顾忌让美人常伴左右了,尤其是她们各个不但有颜值还多有才艺,姜离原是不太通乐曲的,但亲身体会过后忽然也明白了,为什么古代帝王会沉浸于声乐舞蹈。
而每次欣赏完歌舞后,姜离就能光明正大的开库房‘打赏’,很体会了一把直播间一直刷礼物的快乐。
不但是金银衣料,更有她们各自喜欢的器物:爱琴的翻库房找名琴,爱画的送真迹,爱打麻将的则直接给钱……什么官窑漆器、晋帖唐琴、珠宝珊瑚、法书名画,有美人一笑要紧吗?
**
风花雪月歌舞昏君的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到了五月底。
这日,兴安低眉耷眼进门,小心翼翼捧上几道司礼监还没有批红的奏疏,因——
“陛下,这是几封弹劾的奏疏。”
姜离正在翻看牲口房送来的图册,想给自己再挑只猫来养,闻言不由抬头:嗯?弹劾?弹劾谁?
她心里冒出来一个答案:莫非是于尚书?
要知道,这世上不被人妒是庸才,史册中于少保力挽狂澜撑着朝局,做的事多弹劾他的人也不少,不过是景泰帝一概不理会罢了。
可现在战事都没起,就有人弹劾兵部尚书,是不是太……
她还没想完,就见兴安头更低了,小声道:“是有朝臣上书规谏陛下。”
姜离震惊了:弹劾我?!
她着实是惊讶中还带点委屈了:自从废除殉葬事后,她除了时不时叫礼部来追踪一下此事后续外,可什么都没干,每天无害的摆烂。
于是她诚心诚意疑惑了:“朕近来什么也没做吧?”怎么还有人弹劾?
兴安:……
陛下,就是因为您什么也没做啊!
四月您病重不说,可如今从五月初一到现在,陛下依旧免了所有的常朝,甚至十五的望朝都免了。
不但如此,连为祈风调雨顺的祭祀圜丘方泽,五月夏日例祭的司灶,为表皇室重视儒学重视教育的经筵日讲,以及祭祀孔庙先圣……陛下您全都没去啊!
问就是能免则免,不能免则郕王代行。
朝臣们已经二十多天没见过陛下的龙影了。
兴安满肚子答案,就是说不出口。
好在,皇帝没再继续发问,只是伸手:“奏疏拿来朕瞧瞧。”
第15章 “大明危矣!”
乾清宫。
姜离从兴安手上取了奏疏:让我看看哪些部门哪些人在骂我。
她翻过前几份,都是都察院御史对皇帝荒疏朝政的进言。
但言辞比较泛泛,说的都是请陛下‘上敬天地,下保祖宗基业’之类的套话。
姜离甚至读出了一种‘陛下如此懒政,连面子都不敷衍,作为御史我们不得不谏。但痛陈利弊的前车之鉴们都有点惨,所以我等就走流程上书规谏一番’的感觉。
谏了,但又没完全谏。
简称‘如谏。’
只有一本,言辞非常恳切甚至有些激烈,直接指出皇帝不该再信重奸宦,怠荒政事,应当急改前非,惕然警觉外患将至,否则必有祸焉。
并恳请要当面陈事于陛下,虽死无憾。
这份才是真的弹劾。
姜离去看署名——王恕。
诶?意外的熟悉,一定在哪儿听过。
兴安倒完全不觉得皇帝会知道这位写奏疏的勇士,毕竟这位年轻官员是去岁正统十三年才刚刚中进士,今岁才进了朝堂正式当官,属于朝廷特别新鲜的一份子。
也是,兴安熟练叹息:不是愣头青,也不会上这份奏疏啊。
兴安的话带动了她的记忆,她在系统里问6688——
“王恕……是那个‘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的王恕吗?”
6688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明朝历史姜离没有精研过,但杂学旁收的也知道些。
这是个皇帝和臣子都很有特色的朝代。但在浩如烟海的史册中,在一代代有个性有记忆点的臣子里,还是喜提外号和有歌谣的官员比较容易被人记住。
比如‘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还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
当然,这种情况不适用于超级大佬,诸如张居正这种万历前十年一手把大明的天给遮了的人物。直接原名响当当。
总之,王恕也是独自拥有一句歌谣的人。
而能让人称一句南北两京所有官僚,只有‘一王恕’,自然是因为——
这人,有事儿是真上啊!
凡是他觉得朝堂不对的政策,并不管是皇帝提出来的,还是哪位位高权重的朝臣主议的,他都一定要当面提出反对意见,毫不顾忌自己的利害。
而且不管他当不当御史他都上。
比如现在王恕就根本不在都察院,而只是大理寺一个七品的小评事(大约相当于人民法院的基层干部),管的应该是置审刑司,参决疑狱。
总之,王恕无论身处何地何等身份,都会铮言直谏。以至于后来朝上有什么不妥的事儿,大臣们下意识都在等待:诶,王公的弹书啥时候到呢?咋还不说话呢?(王公胡不言也?)
然后很快就等来了王恕的上书(未几,公疏且至矣)。
伟人曾经说过:“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
王恕就做到了,一辈子都在按照本心规谏皇帝,弹劾大臣。
尤其是他这一辈子还特别长:在人均年龄堪忧的古代,王老先生硬硬朗朗活到了九十三岁。
活得久方便他追着弹劾更多的皇帝,从朱祁镇到朱祁钰到朱见深到朱祐樘,挨个弹过去。平等地创每个皇帝。
大明十六帝,他自己就弹劾了四分之一——要不是弘治年间他退休了,以他的高寿,还能骂到第五个皇帝,威武大将军·明武宗·朱厚照。
总之,王恕是真正的从入仕到致仕,兢兢业业骂了小五十年的人。
这个性格,自然是宦海沉浮,好多次差点沉下去再也浮不起来,光自请致仕就高达几十次。
“让他来吧。”
别说王恕的奏疏里表示死也想要面见皇帝,以陈国事,就算没有这种血淋淋的宣言,姜离也想见见传说中的王恕。
“对了,将郕王也请来。”
*
朱祁钰到的时候,就见皇帝坐在御案后,看表情绝对在神游。殿中则站着一个三十来岁方面伟躯,目光炯炯有神的朝臣,看青色官服和补子上绣着的彪,只是个从七品官员。
但不知怎的,朱祁钰看到这人,就觉得头怪疼的。
而姜离见朱祁钰到了,就对王恕摆手道:“说吧。”
王恕虽不明白为何非得郕王到了才能说,但他这些日子是憋坏了,见皇帝终于肯见他,就如同被尘封多年的宝剑终于被人拔出一样,当即铮然出鞘!
他行过礼后,以张飞喝断当阳桥的架势道:“陛下可知?大明危矣!”
朱祁钰让这一嗓子吼的,一边震惊一边忍不住抬手揉揉耳朵。
倒是姜离没有震惊,只有疲惫:啊,我知道啊,不然我为什么在这儿。
此时她真正体会到了‘皇帝模拟人生’的感觉,开始打卡上班角色扮演。
只见皇帝脸色阴云密布:“何出此危言耸听之语?”
王恕并不畏惧,继续道:“陛下可知瓦剌之祸何重!”
姜离宛如没有感情的吐台词机器:“瓦剌何足为惧?朕之曾祖太宗皇帝五征漠北,打的时瓦剌首领马哈木亲自贡马谢罪。太宗陛下当年便道‘瓦剌故不足较。’。区区外夷残部,何必放在眼里。”*
不过……
姜离说到马哈木,就想起了他的孙子——就是把朱祁镇抓走的那位瓦剌太师也先。
真是一种令人难堪的风水轮流转:原本朱棣把人家爷爷打的跟孙子似的,然而才不过三十五年过去,人家孙子就来当爷爷了。
站在也先的角度可谓复仇爽文了:明太宗你当年打的我爷爷到处窜败谢罪,但我直接抓走你曾孙子当我的俘虏。
爷爷你在天上遇到明太宗,腰杆也能直起来了!
姜离的思绪已经游离到了阴间的小剧场。
而王恕则显然被皇帝这句话激的气血振荡,直接怒发冲冠。
“陛下!此时瓦剌早不是几十年前的瓦剌,我大明边境,也不再是太祖太宗时的九边了!”
接下来,整座乾清宫都回荡着王恕的沉痛陈词。
姜离不言不语听着——
来了快两个月,摆烂之余她也干了保底的工作:记地图。
起码把现在地名跟古代地名对上,不至于朝臣们回话的时候两眼一抹黑,连个昏君也模拟不好。
于是随着王恕的话,她脑海中已经勾勒出了这几十年来,大明和瓦剌的此消彼长。
洪武年间,因大明的京城还在南边,所以朱元璋对北地防范甚严,而那个开国年代猛人也多,轮着去北地刷战绩。
于是打出了一个以‘大宁卫、开平卫、东胜卫’等重城为点后连成线的九边防御体制。
到了太宗时期,朱棣迁都北京后,当真算是天子亲自守国门去了。
大概是觉得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也为着靖难的缘故,将朵颜、泰宁、福余三卫地给了兀良哈,九边的防线较之洪武年间,反而往内地缩了一步。
不过,在朱棣活着的年代,这也不算什么问题。
而且他重新构建了防御体系:在嘉峪关外置哈密、沙洲、赤斤、罕东四卫,用以屏蔽西陲。[1]
之后仁宗和宣宗皇帝加起来的十一年,并没有再行开拓边防。
而瓦剌,则在慢慢养精蓄锐强大起来。
然后,时间来到了正统年间。这十四年变化就大了!
正统八年,瓦剌拿下了哈密卫:过程简单粗暴,就是带兵冲过去杀了一通后还把人家首领母亲妻子等统统抓走,表示要不听话就全家上路。
瓦剌就此控制了哈密卫。明朝这边未有反应。
正统十年,瓦剌又如法炮制,也先直接跟沙洲、赤斤、罕东表示:我想跟你们联姻做朋友。如果不想跟我做朋友,还有个选择,我干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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