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三个资历浅些的宦官,听领头的赞美皇帝,也都空出一只手来,齐齐举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声音也整齐的像是排练过:“陛下仁慈!奴婢们感激涕零!”
手放下后又去摇晃陈御史:“陈大人,您也得懂得感恩啊!”
满朝文武:……
*
如果说起初,这奉天门外的群臣,只是颇为震惊地看着这从未见过的刑罚。
然而随着东厂的宦官一步步专业地做下去:当极为结实的布帛裹把骨头绷的吱吱作响时,当东厂的宦官举起银色的小锤对付总不能呈现‘纤美’之态的骨头时,当陈御史发自肺腑地惨叫回荡在御天门外……
许多朝臣不由就闭上了眼睛,不肯再看。
那些下意识闭上眼的人,有些人不由就自问起来:他们为什么不敢看呢?要知道他们中的许多人自己都坐过牢,再不济也见过三司会审,或是见过同僚被拖出去廷杖。
原本,他们不觉得缠足比得上这些刑罚。可现在,为什么本以为‘闺阁常有的小事’,让他们这么震惊和畏惧。
是因为骤然被人送到眼前……缠足原来是这样的苦楚,这就是他们的母亲,妻女要经历的。
这些是有良心、对家人也感情深厚的朝臣心中的想法。
自然,还有更多人的恐惧,只是因为怕皇帝的暴行,会加诸在自己身上!
姜离并不知,也不在乎他们的复杂心情。
她要的原不是轻飘飘的感慨和反思,而是他们不得不听从而做。
*
在东厂宦官再次举起一个黄铜夹子的时候,陈御史觉得自己像是已经被夹子夹碎的核桃一样受不住了。
“士可杀,不可辱!皇上你杀了我吧!”
都对皇上用了你我,都顾不上用敬称了……姜离评估了一下:那大概是心态崩到一定程度了,但又没有全崩,毕竟真豁出去不活了应该是:狗皇帝,我杀了你。
姜离看着还有一半没有缠完的足纨,以及暂时停下来,等待皇帝是要杀还是要继续的宦官,挥了挥手。
宦官们:得令,继续。
不可辱?
痛苦煎熬吗?屈辱吗?
无数女子也是这样过来的,而这样的痛辱之后,难道就能不死了吗?不,就如璚英写的《戒缠足文》一样,受过缠足之苦的女子,反而更容易死掉:无论是在危险的境遇下跑不掉,还是缠足本身就会带来的如感染体弱等风险。
她们的痛苦并不能替代命苦和死亡,只是白白受罪。
还有人教她们要去习惯这种痛苦,感激这份痛苦。
所以——
在陈御史如同被按住的褪毛猪一样,开始再次嚎道:“陛下干脆杀了我吧!”
朝臣们就见龙椅之上的皇帝,带着方才东厂宦官赞美过的仁慈宽厚笑容:“你看,你又急。”
“朕也没说不杀你啊。”
朝臣们:!
这原来不是选择题吗?
比起最初没什么表情的皇帝,现在这个笑容当真非常宽容,才让朝臣们悚然。
陛下如此一意孤行,哪怕满朝文武联合起来,能够撼动皇帝的心意吗?不,两月前的中元节,皇帝已经跟他们证明过了,群臣反对亦无用!那时如果没有先帝显灵,现在他们就该跟着皇帝在外面战场上大逃杀呢。
何况,在这件事上满朝文武又不可能联合起来。
摆在眼前最现实的问题,就是谁当场反对,谁当场变成第二个陈御史。
朝臣们相信,东厂备足纨必不是备了一份,比如现在被架住的右都御史,看起来就是下一位……
何况本身就乐见废除缠足的官员也不是没有。尤其是从靖难之役过来的勋贵之家,身经百战的将军都还在,亲眼见过城池破碎妇孺奔逃。故而家中尚武之风重,再者武将女眷要随军驻扎边境的可能性也很大,那别说不能缠足,都得学点武艺傍身!
但正因为天下缠足风气日重,许多人家说亲竟然还看重这个。
搞得很多武将之家想把女儿嫁到簪缨之家,竟然会因为这个缘故让人挑剔,令他们很恼火。
于是,在陈御史的哀嚎中,已经有武将勋贵之家站出来:“陛下明见,臣请陛下诏谕天下:即日起废止禁足。”顿了顿,到底是不愿将其余人得罪死:“若有再犯之家,当按罪罚银。”
姜离听完此谏,看着满朝文武的反应,在心里画了个扇形图——
没有人再反对。
少部分人在应和。
大部分人在沉默。
那么……
不够。
也没完。
姜离为这件事准备的后手,还没有走完。
现在这些人,只是不反对,或者说不敢明着反对。
这是不够的,何况若是犯了缠足之过,只罚点银子算什么,不痛不痒。
姜离的目光再次看过满朝文武——
要知道这天下之大,虽然说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皇帝自己不可能走进万户千家,真正去治理国家的,还得是这朝上的官员。
所以,她要逼着他们不得不‘主动’推行这件事——
“朕自然要下旨废除缠足。”
在皇帝开口的时候,东厂宦官非常机灵地塞了块用剩下的布在陈御史嘴里,让他先别嚎。
于是骤然安静下来的朝堂上,只听皇帝清晰道:“但诸位爱卿也别闲着,今日下了朝,所有在京五品及以上官员,每人写一份废止缠足的文章交给朕。”
骤然被摊派了作业的朝臣们:?
很多人下意识不太想写,尤其是在很多‘清高士大夫’心里,都先别说赞同还是反对,他们是觉得缠足是闺帏琐屑事,并不想在正经的官方奏疏上,在史书工笔上留下一个‘某某官员盯着女子缠足’事的名声。
但这会子倒也没有朝臣敢于清高到,梗着脖子说一句不写。
唉,写呗。
就当逢年过节皇帝让写的应制诗了。写了哄皇帝高兴就是了,谁还会知道吗?
姜离笑了。
当然会被人知道,会被天下人知道——
姜离从来没有指望满朝文武能发挥主观能动性,来推动废止缠足这件事。
世上是有圣人有好人的。但……大概她自己不算什么好人的缘故,姜离一向是相信世上还是利益最靠谱。
她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人性多是:别人受了大委屈,也可以劝别人可别计较要大度,但损伤到自己一点儿利益,可就要当场跳脚了。
故而姜离今日就要把这满朝官员的利益,捆绑在她的船上,绑在禁缠足事上——
若是这条船翻了,就都别活!
**
与此同时。
高朝溪和于璚英都在内宫刻书经厂,眼前站着数百人。
经过之前试印过一次《三国》,高朝溪已经基本了解了这里头的流程,该调用的人手。
眼前数百人是她在上千人里挑出来能干的:有负责雕版的,有负责排活字的,还有负责备墨的,俱保证只要文章送来,连夜就能雕出板来先印着!
高朝溪唇边漾出一个浅而甜的梨涡。
*
满朝文武笑不出来。
因皇帝慢条斯理道:“诸卿要好生写,朕已经令刻厂备好了人手。诸公文章一写完,当即付厂刊印。书名朕都想好了,就叫做《禁绝缠足诰》,两位首倡的女子文章自然放在头两位,以诏告天下其赤心一片。”
“接着嘛,就是诸公亲笔写就的‘禁缠足’文——既有此文,将来诸卿家就当以身作则,若再有缠足事,便当加重倍罚。”
“对了,祖宗托梦给朕。”
满朝重臣本来已经很崩溃,自己被自觉自愿成为了不缠足的表率,然而皇帝接下来的话让他们更崩了——
“祖宗要朕恪守祖制。朕深以为然。”
“太祖皇帝写就《大诰》,为天下做律令,要求天下百姓各家都要有一本,甚至若是犯了罪,家中有《大诰》,能背诵《大诰》,就可以罪减一等。”
“朕日夜追思祖宗,现便要恪守太祖祖制,《禁绝缠足诰》亦如此。”
在满朝文武苍白的脸色中,姜离含笑微微:“所以诸卿认真写,天下万民都要看着呢!”
虽说从前废止殉葬也是用了皇帝的权利,但这次,才是姜离更彻底的拿起了皇权。
一诰,牵扯上满朝文武,一诰,天下需知需行!
朝臣们彻底失去了声音。
文臣也好,文人也好,都最爱一个名。
什么忠君爱国,都是虚的。为了皇帝的名声,臣子们未必肯做什么,但为了自己比头还要紧的名声,他们绝对是要认真起来的
如果说按现在世人的想法:缠足很正常,那么他们这些写文废止缠足的人,岂不是不正常?会被人指点,你一个官老爷天天盯着女人的脚。
那将来史书上,他们难道也得是这个名声?!
不行!
必须缠足之风是错的,他们这些‘写文’的人是对的!
换句话说:为了能够得分,如果现在的参考答案写着他们是错的,那他们就把参考答案改了!
“陛下!臣以为缠足事毒虐国人,甚于水火!”
“臣附议,裹足至女子病弱,而天下人无不来自于妇人,若妇人体弱则万事隳矣!”
“臣以为,陛下既要禁缠足,当用重法……”
与方才的事不关己不同,现下许多朝臣的言之凿凿,简直痛心疾首至‘若再不禁止缠足,大明朝明年就亡了’的程度。
姜离点头:果然俗话说得好,人教人,教不会,话说三遍淡如水。
事教人,一次就会。
缠足是不是会损伤女子,很多人可以不在乎。
但为官一世,缠足若是伤到自己的名声可是在乎的不得了。
姜离想起上朝前与高朝溪的笑语:“我这人没什么优点,但就是乐于分享。”
如今,她遍顾满朝文武,心中自言自语道:“看,只要把我的困难,分享成大家的困难,事情就好办多了。”
关于缠足的惩罚,也是当朝拟定的。
姜离心情不错,自己读了几条要紧的——
“若有违诏裹足者,家中男丁俱不得科举授官;已有官位者尽数免夺;无官无学百姓之家,重罚其父母,终生不可免劳役,粮米税较旁户倍之……”[1]
这一日,奉天殿外。
群臣齐声:陛下英明!
第41章 东厂,开门
北京的四季,春秋两季总是有些似有若无的神秘。
似乎秋老虎去了,还没秋高气爽几天,不过九月底就寒了起来。
冬天已经在跃跃欲试地冒头。
对北京城内的寻常人家来说,朝堂上的动荡纷争那简直是远在天上的事儿。帝王将相的事儿,与她们老百姓过日子有什么相干呢。
但这次,还真是有关的很。
城西金鱼胡同。
宁三娘手里拿着给女儿做了一半的冬日棉鞋,有些犯愁。
这鞋该做多大呢?
朝廷下旨禁绝缠足后,九月剩下的半月,原就负责京城内街道治安的五城兵马司,带着手下沿街挨户发了《禁绝缠足诰》,为防止有人家不识字(或是以不识字为借口),负责发书的小吏都得把诰的内容读一遍。
然后由接收书本的人家签字画押:表示你收下了这本朝廷御赐《禁绝缠足诰》,而且我们也诵读过了——按下手印责任转移,以后再犯罪自家就要领罚了。
五城兵马司的兵吏们,也不怕老百姓听不懂,因这道诰书……
低情商的说法是,此诰毫无文采全无用典。
高情商的说法是:颇有太祖写诗的遗风。
此处的太祖诗词水准,以那首《骂文士》为衡——叽叽喳喳几只鸦,满嘴喷粪叫呱呱。今日暂别寻开心,明早个个烂嘴丫。*
总之,这道诰书,就算是目不识丁的人,也能听懂。
“当真要夺官?还要禁一家男丁科举?”当日宁三娘听完后不由诧异。
她的夫君周坊,几年前好容易中了个举人,走动了不少关系,谋了个工部织染局的差事,目前是光荣的正九品‘织染大使’。
对于掉下一块砖都能砸中一个七品官的京城来说,这当然不算什么ⓨⓗ,连最大的朝会都不配上,是实打实的芝麻小官。
但对于他们一家,这绝对是从八代务农民身转为转为官身的大飞跃,是天大的喜事,很有些祖坟哗哗冒青烟的意思。
宣诰的兵吏道:“是啊,宁嫂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因到底是个官身,平时他们家跟管着这条街的五城兵马司的人也熟,等人读完诰,宁三娘还让家里唯一帮闲的婆子给上了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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