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读书时那种总不自知浮现在唇边的笑意,不由就淡了。
她今年才二十许年纪……璚英低头看着书卷,写这本书的陶宗仪二十岁的时候,正好是一百年前。
然而一百年前的人就在写:人皆以纤足为妙,近年来人皆效之,以不为者为耻也。*
璚英想,这百多年来,朝代更迭,世事翻转,简直算得上沧海桑田。
多少旧规习俗都化成了土,怎么偏就这件事留了下来呢?
如果说元末明初乱世时,曾有段时间人们顾不得这个:命最要紧,许多人家哪里还有心力给女儿缠足管好不好看——万一来了流民乱兵的,小脚咋跑啊!
那么如今开国数十年,承平日久,这种缠纤足为美的风气,又渐渐风行渐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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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黑猫的眼睛,姜离能看清两人的神态。
不喜,厌恶。
凡如飞鸟一般,心不肯困囿在方寸笼中的女子,是绝不会喜欢这种以血肉,还是以自己血肉铸成的镣铐的。
她们是幸运的,家人们没有给她们戴上镣铐。但不代表,她们看着旁的姑娘的镣铐不会触目惊心。
姜离有时候想,她也要庆幸的——她要面对的这时候的缠足,跟姜离从许多纪录片里看到的那种令人痛寒作呕的、真正病态地折断骨头,将脚趾头扣入脚心的折骨缠并不同。
明前期,缠足,基本还是以让足部变得瘦窄纤细,让人一眼看过去觉得‘好看’为目的。
所以,绝大部分缠过足的宫女,才能在进宫放开足纨后,还能御前行走如常,所谓跑动无颠蹶。
姜离头一回听说这件事时,不由就想起了之前看《红楼》里,有婆子就对宝玉的丫鬟秋纹道让她自己去拎水,后面还加了一句,言下之意是多走点儿路:“哪里就走大了脚?”
当时她还不太懂,只以为婆子在取笑丫鬟们娇气。
现在看来,这是多么好的祝福啊!也是多么令人幸运的‘烦恼’,还能走大了脚,也就是——还能恢复如初,做个正常人!
幸而现在并不是遍地都是所谓的‘三寸金莲’。
不过,姜离的目光有些想要逃避,却又让自己坚持落在几个行走颠簸的宫女身上:所谓十里不同音,大明各地的缠足程度都不一样。
已经有些地方,开始在这方面“内卷”起来,觉得普通的纤足不好看,要缠的比旁人更纤更尖才是。
‘三寸金莲’从来不是一蹴而就,是发展的过程。
如果不能现在终止、扭转……
那么不管她改变了其余什么诸如土木之变的家国大事,单论女子缠足事,还是会渐渐滑向那个更深的,晦不见底的深渊吧。
就像一块溃烂,没有剜除治疗,放着只会日复一日烂下去,深至骨髓。
*
璚英弯腰摸了摸黑猫的头。
高朝溪则在旁道:“若是能废止缠足事就好了,是不是?”
于璚英想了想,还是决定多说些:毕竟眼前的姑娘不足十四岁便被选入宫中,只怕没有经历过议亲。
高朝溪所说的废止是什么呢?
是请陛下的一道圣旨吗?当然,有圣旨就比没有强,但,于璚英很确定的是,只有一道圣旨是不够的。
“如今外面议亲,竟多有人家嘱咐相媒的婆子,选缠过足的女子。”
在女子几乎不可能自己独立谋生的情况下,她们的‘职业’,从出生起就无可选的工作,就只有‘女结婚员’。
既如此,若是不缠足会影响最重要的出嫁,那根本由不得女孩子们长大后,靠自己的思维来判断要不要缠足——早在她们还只是懵懂孩童的时候,就会被家人摁倒缠足。
见她们受苦,或许家里人也会心痛,会落泪,但更会坚定告诉她们,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是大家都要吃的苦呢。
人非草木,孰能无痛无情。
她们怎么会不知道疼与难。
正如许多年后的严复说起女子缠足事,也只能无奈道:“缠足本非天下女子乐事,不过碍于习俗,无敢叛其规。”*
习俗为风,芸芸众生为草芥。
风行草偃——风往哪儿吹,草就往哪儿倒,这是草能决定的吗?
很多年后,于璚英还记得这一日,灿烂千阳将高朝溪的瞳仁映成了一种清透的琥珀色,她抬手,衣袖在风中猎猎而动。
她邀请她:“那么,璚英,我们来做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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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叶簌簌而动。
姜离觉得自己仿佛在这油画般明丽的金黄秋天里,打了个盹。
她回到了自己家中。
那是一个难得的假期,她坐在飘窗上看张爱玲的《金锁记》。字句滑过眼前,是女人带着金子做的枷锁的一生。
在那个二十世纪初的上海,她看到了什么来着?
是了,姜离看到了旧式女子的一双脚——那双脚很古怪。它们本来是被缠过的。但现在,这双脚的主人却换掉了原本引以为傲的尖尖缎鞋,换上了一双天足女子的鞋。
甚至为了装的更像没缠过的天足,在里面填了半鞋的棉花。
只为着——服侍的婆子在旁边笑道:“如今小脚不时兴了,只怕将来给姐儿定亲的时候麻烦。”[1]
那是二十世纪初的上海,更是辛亥革命后,不缠足运动逐渐成燎原之势的上海。
看,这世道就是这样的古怪。
这之前,没有缠足的女子会在定亲上遇到麻烦,家人以为恼耻事。
而‘时兴’改变后,不过几年之间,众人立刻适应了不缠足,又以小脚为耻了。
世人无辜,绝大多数人只是被习俗和社会标准随手捏就的泥人。
有时候只能等待着在这历史洪流中,能伸出手去捏的人,选择的是什么形状罢了……
*
“陛下!”
姜离朦朦胧胧抬头,从似真似假的梦境中挣脱出来。
她低下头,手里没有《金锁记》,也没有塞着棉花的一双小脚。
只有两个披着日色的姑娘。
高朝溪的语气明快,不是在请示,而是在跟她分享好消息:“陛下,我想带于讲师去刻书经厂看一看。”去看看怎么样出版刊印书籍……怎么样规划使用自己的舆论阵地。
姜离就知道,高朝溪已经找到了真正的朋友,或者说战友。
就如同在她所在的那个华夏,二十世纪初,在官方的《内务部通饬各省劝禁妇女缠足文》下达后,也正是许多志同道合的女子走到了一起,戮力同心创办了诸多妇女刊物、进行了各类白话文创作,将其作为舆论战场——
像起自青萍之末的微风,最终形成一股飓风,吹过了千家万户。
将数百年的裹脚布,不但从女人们的足上摘掉,还从脑子里摘掉。
“好。”姜离笑着应道:“去吧。”
去做风吧。
如今大明的通俗文学界,还近乎于荒山,这个舆论阵地,她们不占,就会在不久的将来,被人占走。
就像唐诗宋词,尤其是宋词中,多有描写“罗袜”、“纤足”之类的辞藻,风靡的文学作品,总能引领一番风潮。而当世俗的审美,变成纤足,变成缠足,变成……越小越好的三寸金莲,那就是无数女子醒不来的噩梦。
明中后期蓬勃的小说中,多少人喜欢描写三寸金莲,简直是不必再说,似乎不提一句‘小脚’就不能称之为美人似的。
甚至连《西游记》里七个蜘蛛精,都得‘金莲三寸窄’。
*
走在去向刻书经厂的路上,高朝溪想起昨日陛下与她说起的‘另外世界的将来’,给她画的那种令人胆寒的缠足态。
高朝溪其实听宫里的嬷嬷说过:其实外头有些秦楼楚馆,为了讨好客人,就会不顾姑娘能不能走路,强行把足缠的很小,骨头断掉也在所不惜。
这在她们听来骇人的事,可能会渐渐发生在所有女子身上吗?
而且会被文人墨客描绘,被‘赞美’,被按照三寸金莲是否‘瘦、尖、弯、香、软、正’来点评。
她同感心强,细想下去差点吐出来:“这些声音真令人厌恶。”
陛下头也没抬,手上的朱笔在自己的简笔画上打了个血淋淋似的叉,口中道:“是讨厌。”
“那就,把他们的声音抢走吧。”
第39章 废缠足疏
正统十四年,九月十二日傍晚。
专属内阁的十几名传话小吏,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需要他们去通传事项的官署。
户部,王佐尚书正在跟金濂谈话:跟他往常与旁的下属谈话,想要提高他们的工作积极性不同,跟金濂交流的主题都是让他悠着点,事缓则圆。
简直像是努力套住野马的驯马人。
见有内阁传话的小吏到了,王尚书暂且止住话头,随意对门外点点头:“我们知道了,你去吧。”
自中元节后,这些小吏每天都差不多时间出现,传达‘陛下免了明日常朝,诸位大人往无逸殿请郕王议事。’的一道旨意。
虽然这是常态,但作为对接皇帝的内阁,每日都还是要尽职尽责传一遍。
王尚书还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准备重新捡起方才的断句。
然而余光就见小吏站在门口不走,王佐转头:?
莫不是战事渐稳,郕王殿下准备明日歇一天?
倒也好,外头秋高气爽的……王尚书已经想到了带着家人出城去走走赏秋的一日休沐安排。
小吏低着头:“陛下有旨:九月十五于奉天门,亲行望朝。”
美梦到噩梦之间切换的太快。
金濂眼睁睁看着王尚书的手一抖,几滴颇烫的茶水洒在了手背上。
王佐深吸了一口气,才镇定对小吏道:“去吧。”该去给别的官署一个上朝的震撼了。
金濂:果然是老尚书,处变不惊。
然而王佐心内已经在惊声尖叫了:啊!
陛下怎么忽然又要亲自上朝!
明明听内阁和其余几位面过圣的朝臣说,陛下双目依旧时不时有黑朦发作,而且一看奏疏就头疼欲裂,听闻最近甚至找了个四轮车,让人推着行走——那怎么突如其来又要亲自上朝啊!
随着内阁传话小吏走遍了各个官署,惊恐担忧就像是冬日里难以掩饰的咳嗽一样,出现了人传人现象。
而被不少勋贵重臣直接问到脸上的内阁阁员曹鼐等人,也只能苦笑一遍遍解释:他们不知道。
朝臣们:不信。
毕竟文武百官的奏疏都该经过内阁,由阁员给出处理意见后,才送到皇帝那里去批准。你们难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惹得龙出动?
曹鼐为内阁申冤:事情总有例外,有的朝臣身份高或为陛下心腹,便可以绕过通政司和内阁,密奏直达御前。那么程序会倒过来,皇帝会圣心先定,然后再交给内阁和相关官署去办。
内阁上下:真的,真的与他们无关啊。
于是……内阁撇清后,金濂倒是无辜躺枪,许多同僚明里暗里询问、甚至是质问他:说,是不是你小子又拿搞钱去引诱皇帝了?
金濂好悬没给冤死。
*
还给内阁和金濂‘清白’的,是九月十四皇帝主动给内阁的两封奏疏,让他下发各阁六部,为明日议事之题。
哪怕是在御前,曹鼐张益还是忍不住当即翻开:揭秘了,快让我们来看看,到底是哪位(哪些)朝臣闲不住,招惹了陛下!
触目所见,是从未见过的两个陌生名字,也是让他们愕然的主题。
曹鼐手里的那份奏疏,名为《请禁女子缠足疏》,落名为高朝溪。
名字很生疏,但这笔字这么熟悉呢……曹鼐的脑瓜子转的飞快,记忆和目光同时到达了一点:这奏疏上盖着的金宝,是淑妃的宝印。
怪道呢,前些日子光禄寺事,淑妃曾代皇帝写过口谕传与内阁。
他忍不住就去看张益手里的奏疏,那这封又是什么?
张益比曹鼐还要懵,毕竟曹鼐很快想到了上疏人的真实身份。
而张益还在对着陌生的名字想:于璚英,这是哪位啊?他作为阁员都没见过的名字,莫非是国子监的学生,还是去岁刚考中还没有授官的翰林?
而且这上的是什么?《戒缠足文》。
此等奏疏,见所未见。
姜离自是早看过这两份奏疏的:璚英虽有六品诰命,但并没有以六品安人的身份来上书,她只是署了名字于璚英。
“下发六部各司。”皇帝的话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两人忙齐声应是,也迫不及待离开,要好好看看这两封奏疏的内容。
*
曹鼐张益刚回到内阁,便令书笔吏将这两封奏疏抄写了许多份,分送各官署。
内阁两位不知,但朝上跟于谦私交好的同僚,自然都知道他女儿名讳,毕竟……于尚书给女儿写诗,题跋也不是《忆爱女》,而是《忆璚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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