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们紧张地冲进来,又灰头土脸地退出去。但其实吧,他们冲的也不是很迅猛,起码没有一个拔出武器的,毕竟他们方才是见到太上皇摇曳而回的。
也肃然禀明了陛下在内等着给上皇请安,已然等了两盏茶的功夫。
也正因如此,姜离才想着给加班党省点时间,就把牵绊的长裙一捞加快了步伐,同时把在庙会上买的礼物桃木剑扛上——虽说还买了些诸如泥塑、小吃、转灯等玩意儿,但还是这桃木剑最符合修道之人的身份。
姜离开开心心踏进自己的北京零环大平层,孰料迎头就被一声‘来人!护驾’震得耳朵疼。
*
朱祁钰很庆幸这安宁宫里,所有座椅上都堆着毛茸茸靠枕。
不然他就要结结实实磕在坚硬的椅背上了。
哪怕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朱祁钰还是失魂落魄呆呆仰着头,努力去分辨眼前的一幕……
姜离看着保持半仰姿势脸色惨白的人,被夸赞了一日积累起来的信心差点土崩瓦解:真的有这么可怕吗?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
朱祁钰就听眼前奇形怪状太上皇语气幽怨道:“你这样……会不会太伤我了?”
*
内间菱花镜妆台的一侧,被安排坐在这里的朱祁钰,手里被塞了一个精巧的小银瓶。
“倒一点出来。”
朱祁钰简直丧失了思考能力,带着一种失魂落魄的顺从,把瓶中的玫瑰杏仁油倒在上皇手里托着的被绞成小方块的棉布上。
然后看着皇兄很熟练把棉块在唇上敷了几个呼吸,再一抹,那红红的胭脂就不见了。
“啊。”朱祁钰发出了一声下意识的惊叹,这样熟练,肯定不是第一次吧。
难道原来做皇帝的时候,无数个无人知晓的白天夜晚……
朱祁钰扣上了玫瑰杏仁油的盖子,忽然小小声问:“皇兄,你是被朝臣们逼成这样的吗?”
要是文武百官听到这句话,必是要疯:谁逼谁!到底谁逼谁!别说骂皇帝了,对皇帝心爱的王先生不够恭敬,都被拖去下大狱了好不好。
姜离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基本也就猜了个大概。
但没直接发问。
她只是按部就班把头脸搞完,弄得清清爽爽后才敲起了铜钟,让今日跟随的宦官把其余买回的东西送进殿中。
姜离取出油纸包着的糖葫芦:每一串糖葫芦都少了一个,已经有宦官先吃过了。
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毕竟太上皇和皇帝都要吃……先帝就这俩儿子。
姜离吃的是纯山楂的,递给朱祁钰的是另一串。
朱祁钰心里不由一热:他不爱吃酸的,皇兄给他带回来的糖葫芦都不是山楂,而是软糯香甜的山药豆。
于是,他就吃一颗山药豆,念一句臣子谏他的箴言——
等吃完也念完,还把袖中的奏疏原稿拿出来分享。
姜离看了看题目《正本十策》,再看里面诸如‘勤圣学,戒嗜欲,慎举措,崇节俭,振士风’这几条,不,应该说每一条,都是太上皇的反义词。
再翻过来看上书的人,忽然就笑了。
原来是他——李贤。
姜离对这个名字印象难得的深,甚至可以说是仅次于于少保的深。虽然现在此人才只是个不起眼的吏部五品文选司郎中。
首先,这是个运气很好的人。
史册上被朱祁镇带着御驾亲征的半朝文武,有身经百战的将军,也有位高权重的六部尚书,都在战乱中殒命。但李贤,他成功跑回来了!
大逃杀活下来的人能是普通人?
四十岁的李贤做为幸存者,开启了他接下来很不平凡的下半生。
*
内殿里,朱祁钰又随手拿起太上皇买的泥塑小人来看,当发现这塑的是女装皇兄后,顿觉烧手又连忙放下了……
口中继续道:“他不只给我上了这封奏疏,还特意选了自古以来二十二位贤明君王的圣德言行,编了一本《鉴古录》送了来。”
当然,如此用心,皇帝怎么能不嘉奖,又赏了一次。
姜离静静听着朱祁钰讲起李贤。
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工作生涯:大约所有人在职场里都会遇到一种长袖善舞的同事。甭管领导怎么换,他都能混成领导眼前的红人,整个人灵活多变的,像是每日在跳一种团团转的舞蹈,会把别人眼晃花的那种。
李贤就是如此。
从土木堡大逃杀回来后,朝堂空了大半,他也是如此给景泰帝上书直谏,得了景泰帝的赏识,从五品郎中超擢到吏部侍郎(全国人事部门的二把手)。
在景泰一朝,他不是不得意。
只是,没有达到他意想之中的得意。
毕竟,景泰一朝总有于尚书在。
李贤真正位极人臣的时候,是在朱祁镇夺门之变从太上皇再次变成皇帝后,李贤直入内阁,后来还做了内阁首辅,真正的朝廷第一人。
毕竟做过景泰帝的官,于是李贤对着朱祁镇直接剖白道:景泰帝干的不行啊,天下臣民都很失望,而且搞得天怒人怨到处都是天灾!听说上皇您复位了,天下人那叫一个欢欣鼓舞!*
不但如此反口咬赏识他的先一位皇帝,在天顺一朝,李贤也不忘排挤下有才之士,诸如商辂、叶盛、岳正等人都不能出头。
甚至还内涵过一把于少保——李贤特意写了篇文章,把当时朝上一个名为项文曜的朝臣称作‘于谦妾’。
说他党附于谦才得以升官,还特意写过项文曜生的好看,而且跟于谦‘行坐不离’,暗示意味颇浓,更直道于少保被项文曜哄的,对吏部尚书王直都不尊敬了。*
而这样的话,在景泰一朝他当然不敢说。
在当年,他对着于少保,必然是另一张面孔。
姜离把李贤的上书搁在一旁。
真麻烦啊——其实李贤若只是一个这样反复无常而心胸狭窄的人,倒是好办了,反正姜离这里炼丹永远缺少烧火的道童。
但偏生,他又真的是个有能力的人。
朱祁镇复位后的天顺朝,还真就是他这位首辅撑着,连朱祁镇晚年又突如其来发病想要废掉朱见深的太子,都是李贤顶着不肯松口,再一次保住了朱见深。
人,真是一种及其复杂的动物。
还是那句话,一个人的德行与能力,并无关系。一个人是能臣,与他会结党争斗,甚至抡起锄头挖国家墙角,也不相悖。
所以……何其幸运!
这一朝能有于少保这种从品行到能力都无可挑剔,且一心为国的人。
这绝对是抽到了臣子里的ssr。
姜离把李贤的奏疏撇到一边去道:“没事儿,这又不是于尚书上的……”
还未说完,就听朱祁钰怏怏道:“于尚书才不会上这样的谏言呢!”
于尚书虽也常劝导于他,但都是实打实的就事论事,才不会拿劝谏他这件事标榜自己。
姜离:好耳熟——
简直是当场幻视宝玉在旁人面前:“林妹妹才不会说这样的混账话呢!”
不过,若论本心之纯粹,于少保和李贤,确实有点林黛玉对比袭人的感觉了。
姜离收回了脑洞,听朱祁钰继续闷闷道:“原本的吏部右侍郎告老还乡,李贤近来进言尤为突出,在吏部多年也颇有建树……”
不升他似乎都没有理由啊。
但总觉得被人架在墙上似的心里不得劲。
而且有李贤此例后,估计类似的谏言会雪片似的飞过来吧。朱祁钰忧郁心道:这大概就是想做个跟父皇一样为人称许皇帝的代价吧。
姜离道:“商辂。”
朱祁钰侧头,听皇兄继续道:“商辂不是快回来了吗?”
是哦!
这可是成功挑拨了瓦剌带着大功回来的人,原本商辂只是翰林,没有六部实缺,正好升他!
“至于李贤啊,留给朕来赏吧。”姜离对竖着耳朵的松鼠招招手:“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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璚英来到的是父亲的新宅。
陛下很用心,御赐的这座宅子不但一应修缮整备过,并且格外符合父亲心意的小巧精致——若是深宅大院,光养护花木和照看庭院的仆从就省不得,倒是给父亲增添负担。
见到父亲后,璚英第一时间道:“爹爹,我今日见到了乔装打扮的太上皇……”
然后……然后她语塞了!
这是生平第一次,璚英觉得自己言辞匮乏极了。似乎无论怎么形容,都无法让父亲理解她见到太上皇那一刻的心情。
就像无法给没见过光的孩子描述太阳。
于谦有点担心地看着女儿,她像只小金鱼嘴巴张开闭上,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太上皇怎么了?”
璚英垂头丧气。
最终只好留下给父亲带的庙会点心,嘱咐父亲好好休息。而她自己像一只装满了饺子却倒不出来的茶壶一样,沉甸甸地走掉了。
于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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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腊月十九,常朝后,景泰帝温和遍邀文武百官。
“眼见到了年节下,上皇宽仁,念着诸卿一年到头辛苦,今日特意在西苑射场备下草垛箭靶和各色彩头。”
骑射也是大明府学国子监的必修课程,朝臣们都不怵,随着陛下浩浩荡荡赶往西苑。
射场。
文武百官如昨日的璚英一般,措不及防面对了盛装出席的太上皇。
织金镂花的宽大衣袖在空中挥舞成了漂亮的旗子。
“嗨!”太上皇活泼开朗地问候旧臣们。
文武百官:啊!上天生人,难道非生一双眼睛不可吗!!
那一刻,于谦眼前清晰浮现出昨夜女儿的神态——
跟现在这里诸多同僚一样,全都是失声的嘴巴微张的金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太上皇一个人承包了全场的镇静,挥洒自如道:“诸位爱卿,今日不必拘礼。”
文武百官:……看出来了,陛下您是完全不拘礼啊!!
*
李贤原本也只是失声的百官中,那最寻常中不溜丢的一个。
然而……
“李贤是哪个?”
这一瞬间,李贤遍体生寒,其畏惧程度绝不亚于半夜鬼站在床头,叫着他的名字索命。
“朕看了你呈给皇帝的《鉴古录》,一口气收录了过去二十二位贤明君主之行,还攒的图文并茂的,朕看了很喜欢。”
“故而朕嘉奖你为朕写一本《鉴仙录》——就先从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起吧。”
一张有明显缺陷的sr卡,还是先别去打扰ssr卡了。
反正李贤的幸运值是点满的,大逃杀都能活下来,那正好,姜离准备让他去养养牛——经他手养出来的牛生的痘疹,说不定也会是幸运痘疹!
第61章 君为轻
这一日,文武百官的射技,水准下降的十分厉害。
但根据能量守恒定律:有升就有降——
太上皇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在某种程度上大大提升了一个水准。
原本许多朝臣私以为太上皇是无心朝政,荒谬狂悖,比起祖宗基业只贪图享乐,这才恰逢迷路仙鹤,就直接借修仙事扔下社稷跑了。
想想也能理解:毕竟皇帝这份祖宗基业到手的太容易,完全是被一手保送上来。九岁就登基的少帝,对自己是被天下人奉养的帝王习以为常,但却从未想过,要为这天下人做些什么吧。
与诸位先帝辛辛苦苦得来江山万般珍惜怎么能相同,崽卖爷田不心疼也是有的。
但如今看来,皇帝这是真的在修仙了——实在是凡人很难干出这种事来啊!
若太上皇还是皇帝,御史言官们再加上礼部上下,拼了命也要谏一回:皇帝听不听是一回事,但得谏!
毕竟天子服饰事关礼法。没看魏明帝曹叡在宫中‘著绣帽,披缥纨半袖’,直臣杨阜见了立刻就要道一句‘此于礼法何服?’搞得皇帝以后见杨阜就要穿着符合礼法的正经衣裳。*
但,眼前这位是太上皇怎么办?
御史们上谏帝王行止向来要引经据典,现在张开嘴后不由卡住了:实在没有前鉴可用。
姜离满意颔首:怪道人说‘遇事不决,量子力学’。太上皇这个身份,就像是量子的不确定态,让旁观者都不知道到底会坍缩成一个什么样的现实。
于是她举杯:“今日咱们欢聚在这里……”
金鱼朝臣们只得一起举杯,默认这句‘欢聚’。
“便算是庆贺新岁了。”
“朕为修道之人,自不在意世间权势富贵,那都是浮云。”
举着杯子的金濂:……骗人!上皇您今年敲了多少皇商!说这句话您的良心不会痛吗?
不会。
太上皇没有良心只有仙心,故而坦然道:“那朕便祝愿诸卿,来年一切平安吧。”
说完一饮而尽。
文武百官:好好好,只要您不出西苑,我们就平安。你好我好大家好!
于是连忙齐声谢过太上皇,饮尽杯中酒。
又由六部之首,吏部王直尚书为领头人,一齐对太上皇送上来年美好祝愿:“臣等恭祝上皇顺心遂意,修道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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