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就像从前很多次离开家前,对越来越懂事会照应家中的璚英说的话一般,轻声道——
“实苦汝矣。”
好孩子,辛苦你了。
*
在于尚书离开半晌后,姜离才拿了一块定胜糕咬了一口。
糯米的清甜红豆馅的香甜融合,倒是在她眼中酝酿出酸涩来。
一直卧在旁边的6688跳到她膝盖上,用毛茸茸的脑袋蹭她,不顾皮毛沾上了湿润。
不由想起:自从到了这里,见过他家宿主发自肺腑的厌烦,精神美丽的发疯,直白明确的生气……但这真的是,第一次见她落泪。
6688不知该怎么办,想了想她会喜欢什么,试着道:“按说非必要生理活动,客服是不能代替宿主做皇帝的,但你现在都是太上皇了。”似乎可以在规则的边缘上模糊一下。
“如果你觉得累,可以在系统空间里歇着,没有大事的时候,我来……”
“好嘞!”姜离瞬间收泪:“就这么说定了!”
6688:……撤回一条消息还来不来得及。
*
虽然6688可以代做很多事情,但拔flag这件事,姜离还是自己来的——
出征前夕,英国公自然也要来与上皇辞行。
姜离听老将军言谈中很有‘若此战得胜还朝,死也瞑目可归见太宗’这些高级flag,当即开始动手拔。
英国公只见太上皇一脸感动:“英国公诚心天地可鉴,朕当真感喟。”
“对了,府上嗣子年幼,英国公只管放心地去,若是有个万一,朕就将那孩子接到西苑来亲自抚养!”
英国公:!!
英国公府子嗣稀落,他的嫡子残疾甚重,不能袭爵,又无后代。如今府上只有一个才九岁的庶子,将来能够承袭英国公爵位。哪怕是老来得子,他也一向对此子管教很严。*
此时他听太上皇此言,冷汗‘刷’就下来了。
英国公:不行!我一定得活着回来!
与英国公想法截然不同的是李贤,他回望了一眼西苑的大门:我一定不能再回来了!
历经数月,姜离终于把李贤放了出去,给北征队伍添加点幸运buff。
仕途差点中道断绝的李贤在心里发誓:这次北征一定要好好表现,归来求陛下给他外放做个官!
*
一年前的正统十四年夏,瓦剌大举南侵势如破竹。
如今,一年后的景泰元年夏,攻守易势。
大明旌旗猎猎,三军出征!
第64章 种痘要旨
景泰元年的夏末,京中的早晚已渐有凉意。
然而,景泰帝的心情却一直停留在了大军出征的盛夏,似乎总有无数蝉趴在心树上滋儿哇乱叫——
每一封送到案头的奏疏就是一只蝉:大军出征在外,自不可能事事顺利。比如行军路上难免有将士病倒;比如粮草短暂出现周转问题;再比如除了北面战事,从正统十四年初就一直闹腾着的湖广、贵州多地苗人叛乱,也屡有战报送入京城,请陛下裁断。
有的人,在的时候存在感就很强。
而一旦不在身边,才知道到底有多强。
原本这些事,朱祁钰都会询问兵部尚书于谦之意。
然而……
曾经捕心蝉之人,现在也变成了蝉的一只。
朱祁钰前些日子就接到兴安的奏疏,提到于尚书的咳疾,请陛下从京中赐药:他不禀的话,于尚书自己是肯定不会提的。
真令人发愁!
因心里不安宁,做为皇帝在群臣面前又不能总患得患失的焦虑——朱祁钰就每晚都跑来西苑念叨一番,把白日压在心底的事儿都跟太上皇倾诉一下。
姜离:……你的蝉是心蝉,我的蝉却是具象化的人。
这日,姜离不免打断道:“小钰啊,操心忧虑太多容易未老先衰!”这是打工人的血泪经验。
朱祁钰沉默了一下:那要这样皇兄真有可能长生不老了……感觉皇兄一天能躺八个时辰,剩下四个时辰还是因为不舍得错过吃饭吃点心。
姜离又仔细打量了他一下,改了认真的口吻:“真的,你当放宽些心,尤其要好生保养。”
先天来看,他家这一脉遗传到的寿命体质就很平平,还经得住后天这么个糟蹋法?
朱祁钰听此关怀顺从点点头,但显然心里还在琢磨白日的朝事。
于是姜离索性用了杀手锏:“你每日这么担忧,搞得我也怪担心的。”
“如今你是皇帝走不开——要不朕带兵去帮帮于尚书他们吧。”
朱祁钰的焦虑顿时被吓到爪哇国去了。
已然登基近一年,越来越像一个威严稳重皇帝的景泰帝,此时当即活泼开朗了起来,话题转的比殿中铺的砖石还要生硬:“我听闻皇兄将西苑一处年久废弃的宫殿,修成了密室逃脱?那是什么?”
姜离:“走,带你去看看。”正好解解压。
新鲜刺激的密室逃脱,确实让今年才二十三岁大学生年纪的景泰帝,短暂忘掉了一些边关战事的烦忧焦虑。
但真正转移了他注意力的,还是另一件大事——
民间医者茹英芝,研究出了种痘术,可避天花之疫。
天花!
防治天花!
此信遍惊朝野。
**
这注定是个载入史册的秋季。
其实,第一批种牛痘成功,是在几月前。
时光暂时倒流回桃花满地的春日,姜离与高朝溪两人来到京郊一处极幽静的别院。
她们很少来打扰科研人员的工作,但听闻已经有人种痘成功,还是忍不住要来看看。
看到从‘种痘实验院’中走出来的茹英芝和谈物柔,让姜离有点恍惚。
虽然她们身上穿的衣裳是她画出的图样,但亲眼看着古色古香的院落中,走出现代医院里绿色手术刷手服配白大褂的大夫,还是让她感慨颇深。
茹大夫母女对这套衣裳满意的不行,实在简便!
于是力邀出钱的东家高姑娘和带来的人也换上一套,然后带她们去看实验结果。
高朝溪先表明没有催促的意思,只是问一问:既然有过种牛痘成功的例,是不是很快就能推行于民间?
那她就要提前做好准备宣传工作了。
不得不说,书坊的便利,或者说掌控舆论的喉舌的好处,真是越用体会越深。
茹大夫却摇了摇头,交给了她一沓极厚的书稿。
“还请高姑娘再给我们一段时日,将种痘术完善。”
姜离好奇凑过去,一眼看到题目:《种痘要旨概略》。
姜离:……这么厚,是概略吗?
高朝溪也惊了一下,然后从章回目录开始看起。
“种痘之要可分二十八章。”
“如选苗、蓄苗、天时、刀式、痘衣、病情、补种……”
这一刻,姜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果然,专业的事儿就得交给专业的大佬!
她以为的种痘术:取牛痘,给人种痘。
大佬搞出的种痘术:二十八个大章节,三百页资料,还只是《概略》综述。
茹大夫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如今这一版实在是粗陋。”
毕竟才刚开始正式实践,许多从前推演出来的理论,只怕都要推翻了重写。
茹英芝认真道:“九州万方天下万民皆畏天花如虎,如不能做的稳妥些就急急忙忙推行——一旦推行伊始出了什么大纰漏,有孩童因种痘而夭折,甚至只是留疤影响科举入仕,只怕就很难再往下推了。”
人总是畏惧未知的事物。
茹英芝熟练地翻到其中一页:“如今种痘的成人,体质不同便已经出现了三种表现:我将其分为顺、逆、险三种情况,将他们十八日的痘疹表现都画了下来。”
“还需要再比对下之后的种痘人,再有,孩子到底体弱,遇到‘险’的出痘情形,陪伴在侧的家人能好生照料才是性命攸关!这些一定也要都画下来……”
茹大夫说起专业问题来滔滔不绝,旁人一句话也插不上。
看着手中初稿那令人安心的厚度,以及茹大夫这种过人的科研态度,姜离和高朝溪很快告辞,表示:种痘术何时算是完善可以推广于民间,全由茹大夫说了算。
于是直到景泰元年秋,茹大夫送来了消息。
书已成。
从去年腊月到今年秋天——一整个四季轮回。
种痘术最后一章《天时》的资料,终于收集完备。
别院灯下,茹英芝落下最后一笔的瞬间,心中竟然是奇异的平静。
抬头与对面帮她校正书稿的女儿相视一笑。
从明日起,她们的生活估计再也不会消停,将要走进一种陌生的日子里去了。
茹英芝起身,看向外面皎皎月色。
哪怕对着天地神佛,都能坦然起誓:她已然穷尽毕生之力。
她对得起自己的医者之心。
**
“怎么可能!”同行相轻既是俗语也是真理。
比起旁人,太医院的太医反而是最难相信接受这个消息的——他们一个个都是家传的国手圣医,都不敢想能解决天花瘟疫,一个普通的民间女医能做到?
然而他们准备的所有质疑,在事实面前,终究像是被卡住脖的鸭子一样哑然。
事实胜于雄辩。
茹英芝呈上的不仅仅有‘民间志愿者’的种痘成功案例,甚至还有她自己的孙儿孙女。
她今年刚过四十岁,家中两个孙辈正好都是三四岁的年纪。
高东家并没有要求她这样做,但茹英芝依旧做了:这是她为医者的自信。若是连自家孩子都不敢种牛痘,怎么能说服天下谈天花色变的万千父母?
*
景泰帝自得了这个惊天喜讯后,一直是容光焕发。
哪怕表达对太医院不满的时候都忍不住笑意:“太医院自家向来都是京城里的笑话,倒还有脸指摘旁人。”
姜离捧着梨汁听着:是了,当日她整治光禄寺的时候,就听过传说中各个不太行官衙的小歌谣,其中就有‘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还单押了。
朱祁钰打小长在宫廷,跟太医院接触不少:“哪里指望他们真的治好病,开的药方吃不死人就罢了。”
姜离想到不少野史中明朝各位皇帝死因:嗯,难说。
此时朱祁钰兴冲冲道:“该请茹大夫入太医院为官,教授诸医官、医生、医士种痘术,将来好推行至天下各省。”
这样的功劳和医术不入太医院,那现在太医院内坐着领俸禄的,该通通削成白板,回家吃自己。
只是……“皇兄觉得给几品官职合适?”
太医院正式编制的官员其实很少:一把手院使一人(正五品),院判二人(正六品)。其余的就是正八品的御医,定额也只有十八位。
其余的医官、医生、医士,其实都是没有实品的,旁人可以敬称一句太医而已。
姜离伸出了一个巴掌。
朱祁钰眼睛微微瞪大了些:“五品?”
只有院使是五品。
姜离用一种理所应当的语气道:“这是天花哎,给五品是因为太医院最高只有五品,而不是茹大夫功劳只得五品。等种痘事推广开来,实有效验,再加官赐爵也是应有之义。”
朱祁钰:也是!这是天花瘟疫啊!
他还未及说下一句话,姜离就已经预判,她将清甜的梨汁一饮而尽:“言官御史也好,太医院的太医们也好,若有异议——就来找朕提。”
“朕最喜欢聆听百官心声了。”
之后懒洋洋道:“别说,自从不与言官打照面,日子还着实有点无聊。”
然而,直到圣旨明发,吏部走完所有公文流程定【茹英芝为五品院使,谈物柔为六品院判】后——也没有一个言官主动来到西苑,勇敢向太上皇表达‘民间女医不经太医院提举司考选即授官,不合规矩礼法’的意见。
姜离望着清静的门户,忽然懂了那句:唉,无敌是多么寂寞。
**
圣旨到宅那日,谈家备考的两位学子看着母亲和妹妹懵掉了:本来头悬梁锥刺股备考来年会试,想要考个功名给妹妹撑腰呢。
结果我娘和我妹先当上五品六品官了?
他们哪怕考个状元,最开始也只能是七品翰林,而且他俩对自己很有认知,状元啥的不用想——那要不,科举先放一放,去帮无暇分身的母亲和妹妹打打嘴仗?
要知道给幼童种痘,尤其是种的还是牛的痘疹,许多不通医学的百姓都下意识排斥,甚至因为对未知的畏惧,认定这是歪理邪说:人跟牛怎么一样,简直是草菅人命!
谈家世代为医家,自家孩童也都中了牛痘,对外头许多诋毁之言便甚为愤怒。
于是把科举的文章先一扔,撸袖子准备写医学论文。
然而文章还没有写成,也没有出去与人辩论,便似乎用不到了——
宫中传出消息。
三岁的皇子,未来的皇储朱见深,即将接种牛痘!
*
姜离没有理会来跟前哭哭啼啼,不舍得儿子去种什么牛痘的周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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