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没有一个幼童,比朱见深更适合种牛痘。
这也是他若为帝王,应经之路。
听高朝溪提起未来一月照顾大皇子的人选,姜离道:“没有生母照顾也无妨,有他素日熟悉的宫人照看就是。”
没有心不甘情不愿的周贵妃去现场瞎指挥,对孩子的种痘估计还更有益处。
高朝溪叹口气:“种痘术到底是从未有过之事,大皇子身边的宫人,也有不少畏惧避事的。”或装病,或寻关系,想离开大皇子身边,不想一起被关进种痘院去。
只听她继续道:“倒是有一位姓万的宫女,生怕无法跟进去照应,特意来求了我。”
第65章 传说中人
西苑的宫宇园林散落如星,道路也不似紫禁城内一般横平竖直,多是曲折。甚至有时见小路尽头山石林立,似乎是再无路可行,但坚持再两步却又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万贞儿对这些路并不熟悉。
她奉命照看皇子朱见深,皇子年幼几乎不出宫门,她也就很少出去。
此时难得出门,她也顾不上多看西苑景致,只是在为接下来的面圣紧张。
太上皇忽然要召见她这样寻常的宫女,必是为了她请命去种痘院照看皇子一事。
此番召见,是要赞赏?还是……怀疑她的主动请命?
毕竟,她照顾大皇子的时间并不长。
她去到朱见深身旁,还是去年彼时仍是皇帝的太上皇,遭到野猪挑战坠马昏迷后的事——孙太后当时信不过代总国政的郕王殿下,故而一边把自己最老成得用的宦官宫人派到皇帝身旁,又特意选了她去照顾大皇子。
在宫内人心惶惶之际,孙太后道:“不要离开皇子一步!”
万贞儿懂得这句话的潜台词,故而跪拜郑重道:“奴婢会以性命护卫大皇子。”
她与宫内许多宫女不同,是年仅四岁就因家中变故辗转入宫。自幼长在皇城之中,故而‘听从奉行上令’是刻在骨子里的。
不过,不仅如此……
万贞儿想起初见大皇子的心情:虽然身份云泥之别,但他与她,都是在幼童时,完全没有选择地被卷入了人生的巨大变故中。
其实很多宫人一直都想离开大皇子身边,这回的种痘事不过是导火索——因大皇子不是皇帝的长子了,他的未来变得充满了不确定性。
当今景泰帝是有自己儿子的。将来储位一旦有变,他们这些跟着的人还有好?
很多宫人不追求什么将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只想过安稳日子,而大皇子身边明显不够安稳啊,能跑赶紧跑!
万贞儿自然也懂得。
于是在绝对不能宣之于口的内心深处,她其实很替懵懂无知的大皇子怨怪着太上皇:若非太上皇行事昏聩,折腾成这个样子还沉迷修仙退位跑了,大皇子的一生当是很顺当的吧。
可如今,父亲是太上皇,叔父是皇帝……他是个注定要面对动荡波折的孩子。
*
常年呆在皇子公主宫院的万贞儿,当然跟外头人一样不了解牛痘,害怕着如厉鬼般的‘天花’二字。
然而……
“万姐姐与我一同搬到新的宫舍吗?”长辈赐下的人,皇子公主皆要礼待,故而朱见深并不直呼其名。
三岁的小孩子说话已经很流畅,但他还全然不懂‘风险’二字,只以为是要换个新的宫殿住,还牵着手仰脸问她:“那我想淑元姐姐,还能回来吗?”
看着眼前并不懂什么是畏惧小心的孩童,万贞儿决心陪着他,畏惧着两个人的畏惧,小心着两个人的小心。
这一路上,万贞儿想了许多如何回禀上皇,如何表达自己忠心的话。
然而到了凌霄宫后才发现全然用不上。
坐在丹炉后面拿着一柄蒲扇,却差点把火扇灭的太上皇,从丹炉后探出头来看了她片刻,于烟雾缭绕中好奇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万贞儿:?
**
姜离对传说中成化帝的万贵妃,自是免不了好奇的。
说来也怪,古往今来皇帝跟嫔妃别说相差十几岁,便是相差几十岁的帝妃也多的是。世人多习以为常。
但换成妃嫔是年长的那个,就成了诡异怪谈。
以至于成化帝诸如‘平定了持续多年的荆襄流民之乱’‘对建州女真成化犁庭安稳边境’‘同意朝臣上书为于少保平反’‘给曾经罢黜过他太子位的叔叔恢复帝号’等政治上的举措,都没有这段恋情出名。
似乎后世最津津乐道的,是他偏宠万贵妃的各种事迹传闻,甚至改编出了许多野史传说。
皇帝都如此,那妃嫔的名声更不必说:什么穷奢极欲擅作威福都是基本款,更有蛊惑皇帝不许后宫其余人得宠生子,差点把皇帝搞得绝嗣,简直是‘堕了么’狂魔。
问就是好一个历代妖妃的集大成者。
但旁的罪名且不提,只说最没法改的事实。
比如孩子——宫中皇子公主一旦存在可就不能塞回去,也不能抹掉。
就明实录和明史的记载,成化帝朱见深有记录的皇子皇女就超过两位数。*
帝妃两人都病逝于成化二十三年,也不存在成化帝在万贵妃死后才疯狂生孩子的可能性。
那么,这‘堕了么’狂魔的名声,也不知从何而来。
以至于后世清章宗乾隆见了,都得说一句瞎说。*
姜离仔细打量眼前的年轻女子。
她生的身材颀长肌肤丰容,并无柔美之态,反而是眉目深浓英姿飒爽,哪怕在帝王跟前是很合宜的垂目恭顺状,但依旧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很有主意且性格刚强的姑娘。
怪道孙太后当时在一众宫人里特意挑出了她,守护在朱见深身旁。
据说她还会骑射武艺,别说小孩子了,姜离一看也老有安全感了。
香炉前,万贞儿听到太上皇问起自己的年纪,虽然诧异,但还是恭敬答了。
姜离不由感叹:“二十岁,真是好年纪啊。”
这是后世同龄姑娘在校园里读书的年岁,她们面前摆着许多条路,或许会成功或许会经历挫折,但她们在自己经历,自己去选择。
听皇帝感慨的语气,万贞儿怔了怔。
要不是前朝后宫公认上皇不行了,而且爱好从女变成了女装……任谁都要误会这句话的。
姜离也觉得这句话略微有些歧义。咳嗽了一声换过话题,关心起了即将接种牛痘宝宝的身体状况。
回到了万贞儿熟悉的话题,她便更加从容以对。
之后俯身叩拜,再次请命想要陪伴大皇子入种痘院。
“这次可以。”
万贞儿心中有喜有惊,什么叫‘这次’可以?
太上皇似乎呛了两口烟,终于放弃了烧火,任由炉火熄灭,蒲扇开始给自己扇风。
口中道:“朕知道当日太后派你到见深身边的用意,但他如今跟姊妹弟弟一起住在西苑,朕自然会看顾他的。”
“等他种痘出来,朕也会像给大公主选启蒙讲师一样,为他选个好老师。”
考神商辂商三元就很不错嘛。
自己躺的不能再平的姜离,毫无心理负担开始准备‘鸡娃’。
毕竟,朱见深真的有皇位要继承。
而且不像她可以一键升职成太上皇,也没有一张于少保ssr卡。
“他会去读书,去练习骑射,去听经筵日讲……”
万贞儿有些明白了:皇子小的时候她自然可以寸步不离,但他会长大的。
“你亲历过皇子种痘事,将来可以去太医院痘疹科。”
太医院原本只有十三科,自从茹大夫母女入院,自然多添了一科。
这一科比较特殊,茹大夫已经在满宫挑人手了:许多女官宫女多少都粗通一点医理。没办法看病实在是不方便,自己懂点或许能救命。
“再或者,去帮帮白雨。她总是写信回来道人手永远不够用。”万贞儿目光微转,这话是一直陪在一旁的淑妃娘娘说的。
想到万贞儿或许不知刘白雨是谁,高朝溪就补缀了一句“之前的刘丽妃,你见过吗?”
万贞儿点头。
曾经有一次,她与来看大公主的丽妃娘娘擦肩而过,很吓了一跳——一身锦衣卫飞鱼服的人在西苑乱跑,她险些就要叫护卫了。
还是大公主朱淑元扑过去唤人的举动制止了她。
姜离眼睛一亮:是哎!
她想到6688给她的一堆资料里的一句:成化帝很依赖万贵妃,每回出游,万贵妃必戎服佩刀侍立左右,他见之神往欣喜。[1]
此世,哪怕不是夫妻姻缘,也是信重之人。
说不定自此女锦衣卫就成了定例。
后世人估计会说:嗯,果然是父子俩,某些地方还是有相像之处的。
姜离想真是被烟熏坏了,她方才竟然没有想到。
于是万贞儿就看太上皇对淑妃娘娘满眼都是赞赏,直白夸赞道:“还是你聪明。”
第一次亲眼见到两人相处模式,万贞儿不由心道:果然传闻不虚,上皇对淑妃爱重有加言听计从,甭管是废除殉葬还是禁缠足,都少不了这位娘娘的主意。
*
见万贞儿有些忐忑不安,姜离想聪明人就是这点不好,容易想多想深了。
太上皇突如其来的恩典,让她惶恐多于惊喜。
于是姜离就说了个她最能相信的理由:“大皇子要种痘,其余宫人都避之不及,唯有你主动请命相随。”
“朕自然是要嘉奖你的。”
“且你将来有所长有所为,见深这孩子想必也会高兴的。”
万贞儿心里一软:是,三岁看老,大皇子是个很温厚的性情。
*
姜离看着万贞儿谢恩告退的背影。
虽然是史书上出了名得宠的贵妃——但无论是四岁入宫,还是被安排照顾风雨飘摇的太子,亦或是为年轻的皇帝爱重,她都是没得选的吧。
那这次她有的选。
姜离看了眼系统的倒计时。
来得及,‘托系统的福’,她能走的时候朱见深都得是少年人了。
如果到时候万贞儿不想呆在深宫中,就让她离开,山高水长天下之大,做为太上皇总能把她送出去。
如果他们依旧会彼此倾心,想要一生相伴,那么……
虽然这两个词在后世很多情形下已经带了讽刺意味,但姜离此时是真心的,丝毫不含歧义地想:尊重,祝福。
于是,在朱见深被送入种痘院前来给父皇叩首拜别时,姜离把幼崽抱起来——我能留给你的也不多,那就多给你留点‘昏君’的操作空间吧!
到时候遇事就把先帝遗命搬出来震慑下群臣:只要在政事上比你那位‘昏君父皇’强就行了。
**
那原本只是一个平凡的秋日黄昏。
如果说有什么异常,便是那日的晚霞格外好看,像是顽皮孩童捏碎了一把红艳艳的浆果和柑橘,肆意涂染在天际。
姜离正坐在院中欣赏霞色,就见朱祁钰匆匆入内,夕阳霞光将他的面庞也染的绚烂璀璨——
朱祁钰来到安宁宫之前,想说的话很多。
他想说下午接到了边关八百里加急的捷报;想说大军终于在草原上堵住了也先并大胜之;想说阿剌知院追杀起也先来比大明的军队还要起劲,非要他死不可。[2]
还想说阿剌知院以追诛也先向大明请和,朝廷已经议定,按旧例给阿剌知院封恭定侯,瓦剌封贡如旧。
更想说英国公和于尚书随捷报请奏:在大军返京前,应至太宗设置的哈密、沙洲、赤斤、罕东四卫之地,重塑大明西陲屏障。
太多想说的话,但最终,无数的话语汇聚成一句。
“我们胜了!”
第66章 于少保
夕日温柔沉落。
夜色四合。
景泰帝坐在草地的摇椅上。
一直聒噪不停的心蝉倏尔静默,他的心境终于来到了景泰元年平静的秋夜。
按说这个时节,夜里便凉的该穿厚绒披风了。但他现在只穿了一件皇帝常服,也丝毫不觉得冷。
倒不只是心情愉悦的心火热,而是真的暖和——
皇兄邀他来西苑射场时,朱祁钰原以为皇兄也是为了战事大胜而欢喜,兴致来了要与他比试射箭。
谁料大片的草地上,只放着两把摇椅。
朱祁钰:?
太上皇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射场的值夜宦官迅速在摇椅前生起一大团完美的篝火,甚至他们穿的都是蒙古人的服饰,送上来用碗装着的马奶酒和银盘装着的烤羊肉……
姜离问道:“怎么样,这样是不是很有草原上的氛围?”
朱祁钰看着很有兴致围着篝火转圈的皇兄:啊,原来如此。
姜离:心血来潮在模拟史册上朱祁镇‘站在草原望北京’的夜生活。
朱祁钰:皇兄虽身不能至(所有人也都求着他千万别至)战场,但也在努力感同身受边关将士的北征生涯,真是有心了!
于是朱祁钰也坐下来,试着感受此时远在草原的于尚书与英国公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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