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笑眯眯。
嗯,她倒确实是准备表演个太祖皇帝。
但……不是宋太祖,而是明太祖。
姜离举了举金杯,随口吟诵了句明太祖朱元璋的名言——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毕竟是要面对贪官们,还是这位太祖专业更对口啊!
*
宴席上觥筹交错,恭维拜贺之声压过了窗外的海风声。
酒过三巡,因在座的朝臣一个比一个会屈身讨好,‘忠言’就越发卷了起来,从最开始的‘竭力为陛下分忧’,到后几位官员发言的时候,已经进化到血淋淋的:“陛下隆恩至此,臣孙近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官家的金杯在空中折射出耀目的光芒:“诸卿有此心,朕心甚慰。”
金杯放下,话锋却是一转:“可惜此番和金事,朝堂异议颇多,惹的朕心烦。”
“不然今日就是与诸卿在临安皇城内对饮了。”
听皇帝提起烦心事,在座众人更是熟练狂拍龙臀:“陛下天纵英明,又是古往今来第一孝贤之人,不惜屈己全孝道,当真是孝感天地!”
岳云:……还好没坐下吃东西,不然就要吐了!
是,今日宴席岳云并未入座,他只是戎装立在皇帝身后,认真挨个记住这些面容:他常年在鄂州军营,对朝上文官自不够熟悉。
姜离特设晚宴,也是为了岳云和数位背嵬军的领队人,能够记清这百名官员的脸。毕竟船上也有正经的船夫(某些操纵船只维修船只的专业工种不可替代),可别让谁乔装打扮浑水摸鱼地跑了。
6688作为皇帝心爱的御猫,此时正蹲在桌上吃鱼,同时开启人脸识别摄像系统。
姜离换了另一只大金杯,像敲钟一样用勺子敲了敲杯子。
殿内登时肃静下来。
只听皇帝道:“众卿为朕分忧之心,朕已然了然。”
皇帝摆摆手,官员们便见几个行动敏捷的侍从四散开来,给他们每个人面前放了纸笔。
“惜乎金国要的岁币实多,国库空虚——方才诸卿说什么来着,愿意肝脑涂地为朕分忧。”
“既如此,诸卿就把各自的家产写下来。朕也不多要,只取十分之一作为金国之用。”
方才还半醉的官员们惊愕心疼的当场清醒过来。
原来这趟随御驾出行不免费啊?皇帝您是要勒索啊!!
一时的惊愕后,朝臣们倒也迅速接受了:完颜构就是有这样的能力,让忠臣奸臣对他的底线都不报有期待。
皇帝想搞钱也不奇怪,毕竟答应给金爹的钱财布帛确实很多,国库空虚也是有的,为了维持自己奢靡日子,从臣子这里敲点也正常。
从前康履、康谞等宦官,不都是打着宫里的名义,从外面随意圈占百姓的田地产业吗?这些钱去了哪儿,自然是官家享受了。
如今是被金国勒索的狠了,皇帝敲民脂民膏不够了,也盯上了他们。
唉,今日不出点血也不行了。
朝臣们很快做出了决定:给就给!给皇帝跟给秦相公不一样吗?反正哄好了他,等回到临安把官位一升,到时候自可以十倍百倍从那些庶民身上捞回来嘛!
*
只是……
在座官员们落笔还是有些犹豫。
给陛下送钱倒是无妨,但陛下让写清自家的家产,这却是为难!
虽然皇帝声音清冷,甚至带了几分诡异道:“为自身计,诸卿可要实实在在地写。”
但群臣皆是异人同心:谁写真实家产谁是大傻子!
比如孙近把身旁同僚们写的数字都看了:哼,绝对没有一个实在人!据他素日风闻这些人家的豪富程度,只怕全都缩水了十倍不只!
心里虽有了底儿,但轮到自己落笔的时候,孙近还是有点愁:他也缩十倍?唉,但自做了枢密院官员贪了各路税赋军饷后,他的家产增长实在迅速,早弥补了去岁贿赂秦相公的一百万缗的亏空。
如今就算缩十倍,感觉也有点显眼……
孙近最终决定抄一下旁边人的作业,落笔写下了五十万家财。
就这样!
到送钱给皇帝的时候,旁人都送十分之一,他却可以私下去面见陛下,忠诚表示愿将一半家产送给陛下!
直接给陛下送二十五万——那还不把陛下感动坏了?
这官位扶摇直上,岂不是指日可待?
酒意重新回到了孙近头上:我真是个大聪明。
待群臣尽数上交自家财报后,还是略有些忐忑的:毕竟数字都太虚了。
直到皇帝翻了翻这一沓纸张,随手交给小岳统领且并不曾说什么后,官员们就放下了心。
殿内酒气浓重,皇帝令人开了数扇大窗。
略带咸腥的海风倏尔吹了进来。
外面是茫茫夜色,不见半分临安城内的灯火璀璨,人声鼎沸。
这是与世隔绝之船舟。
在群臣看来,勒索完毕的皇帝心情很不错——
“海上风光奇绝。”
“接下来的日子,朕愿诸卿观光愉快。”
**
同日,临安城。
这一日清晨,韩世忠梁红玉夫妇二人进入了临安城。
楚州距离临安并不比鄂州远,但圣旨上是要求他们夫妇一起进京,而梁红玉恰巧率兵在外剿匪。等韩世忠联系上夫人,交割完军务再启程,自然就比岳飞晚了几日。
况且夫妻俩也没有那么日夜兼程入临安朝见。
毕竟,想想皇帝所作所为就糟心。
这些年,梁红玉甚至不愿意旁人管自己叫护国夫人,毕竟这个封诰是从救驾得来的。
如今回头细想,梁红玉甚至觉得:要是自己当年不曾救驾,或许才是名副其实的‘护国夫人’!
然而,往事如流水,一去不可追。
他们夫妻便是后悔也无用了。
谁能想到陛下能文能武,看起来又很有个人样子,其实……
入临安城前,韩世忠整理了他的面圣装备:自打听闻皇帝要给金使跪拜求和,给韩将军气的不行。如今既得诏能够面圣,韩世忠这一路上就一直在写劝谏奏疏,足足写了二十几份。
准备当面念给皇帝!
然而,进了临安城才听说,皇帝早两日已经甩锅跑路,算日程今天应该都到宁波出海了吧。
白写了二十多篇大作文的韩将军:……
没办法,这就是车马邮件都很慢的年代。
韩世忠弄清楚如今临安城中的情况后,越发气愤甚至绝望:只要能面谏皇帝就有一线希望,可如今陛下竟然都不在了!
让他去谏谁——
才十岁出头就被留下来代帝受辱的小皇子?
好容易从金国逃回来,却还要被皇帝拿来利用做制衡之术,连驸马都被皇帝杀掉的柔弱公主?
韩世忠简直气的发抖。
既然陛下不在京城,他决定翘掉明日的百官大起居!不然,他岂不是还要去听监国宰相秦桧的吩咐!
*
秦桧听闻韩世忠梁红玉夫妻已入临安,倒是更加安心。
倒不是说觉得韩梁二人会站在他这边,而是城外多一些韩家军的精兵,也是一种制衡。
不然他想到岳飞就不安心。
毕竟临安城中的兵力只有殿前司班直、皇城司禁军——正因秦桧素性贪墨,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人是自己,或是旁人收了好处塞进去的,又有多少是在挂名吃空饷。
皇帝身边的禁军还有些人样子,但皇城司……不提也罢。
秦桧是绝不会指望他们能对抗岳飞带来的背嵬军的——他是坏又不是傻。
如今听闻韩世忠夫妇也到了,秦桧就入宫请见柔福帝姬。
帝姬奉命掌‘玺印’,自然不住在公主府,就住在清景园旁的寰净园中。
秦桧在礼数上倒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但态度自然是理所应当的安排语气。
“陛下所诏将帅皆到,也无需再担忧这临安城中暴民刁兵闹事了。”
“既如此,明日百官大起居——臣已经写好了与金国议和的诏书,公主盖玺印就是。”
柔福帝姬颔首:“明日自有诏书下于百官群臣。”
隔着一道珠帘,秦桧看不太清帝姬的神色,当然他也不在意,只是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
韩宅。
韩世忠正在劝来见他的岳飞道:“我明日可不去朝上受气,鹏举你也不要去了!”想到秦桧会代帝下一道什么样的圣旨,韩世忠就恨不得自己从未入过临安。
然而却听岳飞道:“今日我来,便是请韩帅明日一并上朝!”
第85章 大逃杀始
窗外天色还是浓黑。
灯下,姜离抱着手坐在摇椅上,看猫叼着笔认真写海上航行日记:出海第二日,天气晴,稻草人已经晒干了。
6688吐掉笔杆,喵喵道:“你要是非让我写字,能不能带只猴呢?让我做个灵长类生物好握笔。”猫太难了。
姜离考虑了下:“等找到合适的荒岛,看能不能抓到。”
*
叩门声响起,是岳云神采奕奕的声音:“官家,快要到日出的时辰了。”
“好。”时隔近二十年,能够再次有机会于海上看日出,姜离今日特意违背自己生物钟起的绝早。
她打开门,岳云递上一杯烫奶茶——神舟上不但有地方养奶牛,甚至还开辟了菜圃,以备皇帝哪怕流亡海上也能吃到新鲜菜蔬瓜果——可见完颜构不愧为稀有的海陆两栖物种,生存能力杠杠的。
姜离笑眯眯:“谢谢小云。”
晨起的海上还是冷的,姜离刚才都不愿把手伸出来写字。此时正好捧着热奶茶,边喝边取暖。
两人来到甲板上,等待日出。
日光穿破层云。
十九岁的岳云还是第一次看到海上日出,他不由眼睛睁的滚圆,看金红色的太阳将这世间照得光明盛时,天云焕烂。
朝阳落在海面上如点点碎金——落在姜离眼睛里也是。
满眼都是金。
**
群臣们像是一群鹌鹑一般,挤在后船的甲板上瑟瑟发抖——
昨晚姜离自己决定早起看日出后,就也贴心给群臣安排了叫醒服务。
皇帝都起了,你们还睡着,不合适吧。
故而早于姜离睁眼的一个时辰,就有值夜的船夫在后船敲起了锣。
“放肆!”骤然被吓醒的朝臣们还来不及骂,就被‘皇帝急召立刻上甲板候旨’给惊到了,连忙胡乱穿好官服,像一群无头羔羊一样集中在了甲板上。
然而,皇帝一直没出现。
而来传话的小宦官,也只道圣命有旨,诸臣皆不得离开甲板。
有素来养尊处优的官员实在熬不住,就想让小宦官通融下:我们不离开,让跟我们上船的随从送件厚衣裳来可以吧。
此番随御驾出海,每个官员只能带一个贴身随侍的人。
他们掂量了半日,到底还是忍痛割爱没有带什么心爱的姬妾侍女,百分之九十九的官员,带的不是素日得用的师爷清客,就是府上包办诸事的管家。
一来,很多官员上奏疏都需要人代笔或是润笔;二来,此番出海与皇帝同处一船,很多御前奏对等突发情况,需要与心腹商议。
官员们能住单独的房间,随侍的人自然不能,都去住八人间的通铺了。见有官员提出此事,周围人也纷纷附和并掏兜给钱:“这位公公去通舍帮我们传句话吧。”
然而,一脸机灵相的小宦官,动也不动只是笑道:“诸位官人稍安勿躁。”
周围的船夫杂役也都站如沉默石像。
有的官员心下就是一突:就算是这宦官不肯去传话,但晨起锣鼓喧天闹个不住,住在通舍的随侍们难道一个也没有听见?他们怎么不主动来寻自家主子?
他们……在哪儿?
不管精神状态安不安稳,诸位官员的物理状态却是被迫很安稳:在甲板上冻了一整个清晨,直到太阳升起,才看到披着厚厚大氅溜达过来的皇帝。
皇帝看起来比昨晚心情更好,直奔他们而来……不,皇帝是直奔他们面前的稻草人而来。
不得不说,昨天觉得这丑东西与御船不匹配的官员,也不只孙近自己。
然而打听过后,听闻是皇帝手作,就都换了态度。
比如此刻皇帝拍着身边歪七扭八稻草人道:“朕这个稻草人做的很不好,海鸟都不怕。还是诸卿来做吧。”
冻鹌鹑一般的朝臣们还不忘奉承道:“臣等粗笨的很,做出来的稻草人,怎么比得过陛下?”
皇帝似乎被吹捧的很愉悦,笑意从眼里流淌出来,语气罕见有耐心解释道——
“朕不是让诸卿‘制作’稻草人。”
“朕是让你们——来做稻草人。”
一片死寂。
金灿灿的阳光照在甲板上,也照亮了一张张骤然惨白扭曲的脸。
只有七八个没有反应过来的迟钝官员(可见花了多少钱买官),茫然扭头想问旁边同僚:啊?陛下的意思是,咱们在这儿站一天代替稻草人赶鸟吗?那好累啊。
不过,不用他们蠢蠢问出口,皇帝已经准备了详细的专业注释。
姜离摸出了一本精简版明太祖专著《大诰》(即她能记住的部分默写了出来),让旁边小宦官对着念一下‘贪官污吏剥皮楦草’经典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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