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掀开毡子躬身走进棚子里,宁桉一抬眼,有小医童急匆匆地迎上来讲。
「今日里重症的病人又多了五个,原来的病人倒是有几个好转了许多,很快就可以从重病区出去了。」
重症的病人大多虚弱至极,受不得风,因此,这间棚子被捂得颇好,只定时换换气。
宁桉笑着谢过小童,抬脚往最深处走。
一打眼,她就看见戴着斗笠的江晏青。
这人身份到底见不得光,前几日还好,眼下太医到了,就不好再露面了。
他斗笠上有层层迭迭的黑纱,垂落到小腿处,将身形遮得严严实实。
太医见他这模样,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后来见宁桉一副默许的样子,加之江晏青医术确实是高,才默默闭了嘴。
「姐姐来了!」
江晏青背对着她,正蹲在小童旁边替他施针。那孩子叫红娃,他的娘亲病情开始好转,他也没抗得住,到底发病了。
或许是一直记着宁桉给的那块糖,每次她来的时候,红娃都很兴奋。
听见声音,江晏青顿了顿,接着把红娃按着躺好,拔掉银针之后才起身回头。
「宁桉。」
江晏青轻唤了一声,他蹲着施针太久,眼下起得一急,眼前不由得发黑,踉跄一下。
「哎小心!」
宁桉连忙上去把人扶住,一搭上手,才发现本就瘦削的少年,这几日下来,更是形销骨立。
「还有要施针的吗?」宁桉问,心下发叹。
医术本就玄妙,针灸更是其中之最,下针的角度,力道,手法样样都有讲究。江晏青那套针法,虽然有效,却是他少时自创,用针颇险,有几针看着像奔着要人命去的一样。
因此,他虽不藏私,坦率地教了其他大夫。可眼下,重病的这些必须由他亲自动手。
「剩下的都还没到时辰。」站稳后,江晏青摇了摇头,和宁桉一同往棚外隐蔽处走。
才站好,他一伸手,宁桉就很乖地把手递上去。
江晏青在给她把脉。
「还好,」片刻过后,江晏青紧绷的眉梢一松,笑了笑,「除了疲惫过度,其他没什么。」
宁桉都要感慨自己福大命大,日日里往重病区跑,再加上熬夜办公都没染上时疫。
这具身体自她醒来之后,当真是大病不犯小病不断。
「你没事吧?」
宁桉看着江晏青眼下的青黑问,江晏青白日里施针看病,晚上不停地改方子试药,日夜都不能休息。
「还好,」江晏青摇摇头,眉眼间笼上一层郁气,「圣光教查得怎么样了?」
宁桉一愣,倒是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
抗疫走上正途后,圣光教和越国的事却不能不管。虽然出于种种顾虑,不能直接对百姓说明真相,但是必须把消息传回隆狩帝处,早做准备。
「衣服的来历倒是查清楚了,」宁桉酝酿着开口,「余家寨里也派兵清剿了,只是那个教主,一直不露面。」
「这也正常,」江晏青点点头,「越国和大景的情况截然不同,能被派出来做事的,是官,也是死士。」
「在隐姓埋名这一方面上,个个都是一把好手。」
见宁桉沉思,他补充两句,「当然,这种人不多,培养也颇为费力,短时间内倒不用操心。」
宁桉点点头,眼下说到底,最重要的还是尽快研制出方子。
越国敢玩投毒这一手,他们能防,可大景地大物博,谁知道那个偏远地方会不会出了纰漏。
只有尽快研制出药方,才能改变局势。
毕竟……时疫这种双刃剑,越国手上估计也只有这么一个病种。
「我和太医商讨了一下,已经定下大概的方子了,」
江晏青叹息一声,「现在就等用了之后看看效果,再进行删改。」
宁桉沉默不语。
时间,他俩都默契地忽略了一个地方。
江晏青只有七天时间,如今已经是第四天了。
若是到时间了药方还没定下,该怎么办?
宁桉不说,江晏青也不说。他笑了笑,从袖口里取出一个黄澄澄的果子,放到宁桉手上。
「柿子?!」宁桉低头一看,一时间愣住,「你哪来的柿子?」
江晏青指了指不远处的山峦,「之前去余家寨的时候摘的。」
「吃吧,」他十指一合,「你不是不喜欢见尸体么,难受的话,吃个柿子缓缓。」
不喜欢见尸体?
宁桉恍然一愣,半晌恍然大悟一般反应过来。
江晏青还是副君的时候,他们到宫门外,看见威远侯夫人的尸体被拉了出来,那时候宁桉拧着眉,江晏青问了后解释了几句。
没想到这人竟然记得。
一时间宁桉有些啼笑皆非,心底发闷。
江晏青带着斗笠,视线很轻很轻地看着她,说起来,这人似乎没有昔日郡主府内高冷孤僻的样子了。
可他现在这样,却让宁桉更不知道怎么开口。
「大夫!大夫!」
一旁棚子里忽然跑出个小药童,看见江晏青后神色匆匆地大喊,「有人又吐了,您快来看看。」
江晏青神色一凛,飞快把斗笠拉好,转身朝棚子里跑去。
「把人扶起来,药呢?」
他一边取针一边冷声吩咐,动作飞快地一扯那人衣领,脏污沾在他袖口,持针的手腕骨节棱起,苍白瘦削。
宁桉握了握手里的柿子,转身离开。
圣光教被判为□□,剿灭余家寨等倒是可以让山南发兵。
可牵扯到流言,疫病的仍是机密。宁桉作为巡抚,自然不能脱身去查,只好把事情交给杜景珩。
作为天子直臣,他是除宁桉外最适合查这事的。
江晏青带回的资料有些很有用,杜景珩虽不明白这些信件到底是哪来的,可也隐隐约约知道和营地里默默出现的斗笠男子有关。
他识趣地不问,一通调查下来,还真找到了点东西。
「大人,」杜景珩一指舆图上余家寨一处,「余老三招了,衣服是他想办法丢到难民营的。」
那件衣服如今已经被焚烧,可宁桉见过了,破败的棉袄特意制成景国常见的样式,有问题的是缝在衣服里的东西。
「天气寒冷,难民营的百姓遇见一冻死的乞丐,身上穿着着衣服,就拔了取暖。」
快冻死的情况下,谁管你是不是死人身上穿的。
宁桉深深拧眉,最开始穿袍子的人已经病死了,尸体和乞丐的一起,早早被唐大夫组织着烧了埋了。
线索断了,可还不能说唐大夫有错。毕竟在古代,病死的尸体最好的处理,就是火烧。
「派人盯着周围,」看着舆图,宁桉深思,「圣光教暴露,被连根拔起,爆炸案真相也被抖露出来。」
在百家报的大力宣扬之下,圣光教利用面粉导致爆炸一事传遍四处,百姓又恨又怒,惊醒了许多,就连原来懵懵懂懂成为教徒的百姓,也有大批人主动自首。
「他们筹备这么久,不可能看着我们破局功亏一篑,」宁桉冷笑一声,「眼下就看这场疫病能否压住。」
「压不住就不用再特意做什么,」
她眸底光芒晦暗不明,「要是压住了,若我是圣光教教主,一定会对主管官员动手。」
试想,一个刚做出成绩的官员,一朝莫名其妙死了,再配上点什么违逆圣主的传言,再人造两个天降异象。
宁桉想想都知道,那时候北砚会有多震动。
到时候,先前赈灾的所有努力,都会功亏一篑。
「大人,」杜景珩皱着眉,「不然,您还是避避风头,至少身边多带点人,或者进城里去。」
宁桉嘴角一扬,虽说她不会武,可是靠着那堆稀奇古怪的药物和暗卫,别人想一出手就弄死她,难度可谓登天。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他不是冲着我吗,我就站在这里,等着他来。」
第51章 北砚 (七)
冬月二十七, 来自北砚郡的消息快马加鞭,终于送达了京城。
官员们被急召入宫议事,隆狩帝站在案前,冠冕垂下遮住面容, 见官员们鱼贯而入, 让内使将折子递下去。
「这?」
身为户部尚书, 唐正浩自然在其中。他满心狐疑地打开盖着加急章的密折,仔细一看, 大惊失色。
「北砚爆发了时疫?怎么会?!」
殿内众人一时间纷纷变色, 满心惊乱,连忙往下看。
折子上说了,时疫爆发在郡城外难民营, 北砚郡守等官漠视百姓,瞒报消息, 将爆炸案里受难的百姓赶到城外, 以陈米草梗赈灾,并且不允许难民营百姓进城。
等到发现时, 已经是生灵涂炭,死病千余人。
时疫, 瞒报?!
这两词砸得官员们头晕脑胀, 满眼震惊。
大景建朝十余年, 最近的一次时疫是开元十二年江南水患后,那次时疫死伤数万人, 最后好不容易压下来,也是整国大伤。
北砚无端爆发时疫就算了, 这北砚郡守竟然漠视瞒报?!全天下都找不出来这么蠢的人!蠢货!
一时间满堂倒吸凉气,心急如焚。
有人率先发问, 「这折子是何人所上,所言可信?」
一行人面面相觑,正常官员上折,会在内阁走一圈再到隆狩帝案头,他们看一眼内阁大臣,那人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知。
唐正浩再翻一页,瞳孔一缩,「是北砚巡抚上的,走得是不是官家途径。」
北砚巡抚?!
宁桉在北砚露面后,半点没有遮掩的意思。这北砚巡抚是谁,京城里的官员自然知道。
怎么是这位祖宗?!
大臣们慌乱起来,虽说之前几次交锋让他们意识到这位皇室宗亲的手腕不俗,可时疫赈灾和官场交锋那可是两回事。
看这折子,时疫刚开始就死伤上千人,要是要不住了,那可是要屠城的!
「陛下,」唐正浩最先站了出来,「不知北砚时疫如何?」
鸿福站在高台旁,面色肃穆,从案头取出另一份折子念起来。
「城内百姓陆续出现疫情,已统一建立隔离区隔离开。山南驻省太医等人已经赶到,知悉此次时疫与先前数起不同,暂无良方可治……」
斩杀郡官以安抚百姓,划分隔离区,从山南省各郡调来赈灾物资,日夜与灾民同吃同住……
宁桉几日内所做之事一项一项被念出来,满堂沉默,大臣们面面相觑,满眼不可思议。
时疫爆发不过几日,就已经做到这地步了?!
唐正浩心生感慨,突然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担忧完全没必要,他当官时间久,两朝疫病也经历过不少。
往日里哪怕朝廷紧急派官员过去,也得来上大半个月才能勉强搞清状况开始赈灾,一场时疫,整年能解决就差不多了。
虽说目前还没有研制出良方,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疫病无情,人力在此面前微薄如羽,前朝甚至还有管不下来,靠着锁城让百姓病死完了来压制的例子。
别的不说,光安抚百姓这一点,就没几个官员能做到。
「陛下,眼下时疫爆发,还望陛下尽快下令,命山南巡江几省全力配合赈灾。」
唐正浩深吸一口气,拱手回话。隆狩帝略一点头,在场诸官就飞快地商讨赈灾措施,起草文书,忙碌起来。
而隆狩帝坐在御座上,神色复杂。
宁桉上的折子除了官员们看见的那份外,还有一份用朗月郡主私章盖了悄悄送进来,说的就是圣光教的事。
宣武将军宁豫依旧不见人影,连带着他手下带的三百精兵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他竭力压制,可有关将军叛国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传得如火如荼。
眼下,洮山战事陷入僵局,隆狩帝正忧愁着呢,没想到越国又出此毒招。
染过疫病的衣服?!他们怎么敢啊!就不怕大景没压住,传到越国去?!
想到这,隆狩帝心下讥讽,也是,大景不可能放弃,轻易下令屠城。
可越国不一样,多年前他们时疫爆发,别说压了,一爆发立马屠城,人都死完了,哪里还传得开。
「陛下,」
殿内官员商量妥当之后,纷纷请辞回到各部去办事,唐正浩等尚书留了下来,单独议事。
「可要单独选官员来主管时疫一事?」
唐正浩满心纠结,出现时疫后选出疫官主管众事是景国惯例,在疫官到来之前,向来是当地官员来主管。
北砚众官脑袋估计都快长蛆了,山南那边也指望不上,黄有良这人他们可熟悉了,怕死怕得要命,能力比下有余比上不足,平时还好,这种大事指望他,不如早点等死算了。
「朗月郡主虽是巡抚,可到底是奔着查明平康坊一事去的,主管时疫,怕是名不正言不顺……」
唐正浩说不下去了,他和几位尚书对视一眼,纷纷心底叹气。
不得不说,眼下最好的选择,还当真就是这位郡主。
斩杀群官的魄力,安抚百姓的亲和,她提出的隔离政策也有理有据,行之有效,换另外的人来,绝对没她做得好。
可偏偏,这人身娇体弱这事阖朝皆知。这可是时疫啊,古往今来可没几个疫官能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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