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桉,」江晏青低声说,犹带笑意,「别怕,他们是在感谢你。」
这一声把宁桉的魂给唤回来了,她神智一清,连忙上前两步,一把把跪在最前面的红娃娘亲拽起,朗声开口。
「我知道大家的心意,大家快起来,小心跪伤了!」
「平康坊爆炸,时疫爆发的时候,我能理解大家的心情,」
宁桉话语微微哽咽,「北砚郡守的所作所为,让大家受了苦受了委屈,这是朝廷的失职,这是皇家的失职,作为官员,作为宗亲,我向大家抱歉!」
她猛地跪下,皱巴巴的衣裙跪在膝下,沾满了烂泥与草灰。
「大人!」
「郡主殿下!」
百姓猛地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跪在前面的大官,古往今来民跪官多少,官跪民的,这还是第一个。
他们立马骚乱起来,特别是最前面的妇人,眼泪都顾不上抹,连滚带爬地扑上前把想把宁桉扶起来,手伸出去了,又担心满手的脏泥污了人衣袍。
「大人,您快起来啊大人!」
妇人激动得直落泪,两手不住地往自己布袍上擦,「大人您就是青天大老爷,若不是您!我们早病死在外面了!」
「我儿,」妇人眼眶通红,「我儿能躺在里面喝药,多亏了您的福啊!」
「是啊,大人您快起来,地上这么凉,别生病了!」
「跪不得啊!」
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把宁桉扶起,宁桉看着那一张张担忧的面孔,即难过又心酸,她踉跄着开口,「陛下没有放弃大家,朝廷没有放弃大家!」
「我们有了药有了药方子,还有吃的喝的,只要有朝廷在有陛下在有我在,就不会让他们白白地病死冷死饿死!」
宁桉神色轻快又真挚,定定地看着身前的每一个人。
「我还是那句话,别放弃。」
「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
「呜,呜呜呜呜!」
一时间,愣神着的,担心着的百姓一下子痛哭流涕,第二次,这是宁桉第二次和他们说这句话。第一次的时候,身形瘦削的少女引爆纱橱,连斩众官,砍倒了压在他们头上晦涩盘旋着的恐惧。
第二次,药方,药材,食物……她推翻了压在百姓心底对于疫病的恐惧,告诉他们,会好起来的。
宁桉站在那,疲倦让她身体发软,心底却溢出巨大的满足感和惬意来,她忍不住瞇瞇眼,晕乎乎地往后靠。
还是江晏青扶住了她。
方纔只有他们两个站着,江晏青沉默地站在一旁,斗笠重重垂下遮住身形,可任谁一看,都知道这人心底的轻松与释然。
江少景意外流露出的方子害了百人,眼下,他研究出的药方,也救了百人。
「宁桉,」江晏青垂眼看向身前的少女,她很快就从刚才的情绪漩涡里缓了过来,眼下正雀跃又不失冷静地指挥官兵们开始搬药材熬药。
「谢谢你。」江晏青认真地说。
「什么?」宁桉刚把事吩咐下去,闻言一愣,半晌轻笑一声,「谢我干什么,大功臣,是你制出的药方,眼下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 」
江晏青摇摇头不语,心底泛起一阵酸酸麻麻的痒。
「大人,江大夫!」
激动地喊声打破了这片沉默,百姓们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后,纷纷对着京城方向虔诚地一磕头,站起身四处忙碌起来。
熬药的,洒扫的……营地里,一片生生不息欣欣向荣的气氛。
红娃她娘帮人蒸馒头,眼下正满脸激动,用干净的布裹了几大个馒头过来,往两人手里塞。
「江大夫!」妇人激动地喊,「大家都听说啦,药方是你研制出来的,当真是神医啊!俺们不识字,也知道您就是再世神农!」
「噗嗤——」听着这吹捧,宁桉不由得笑出声来,好以整暇地看着江晏青。
继她的再世青天之后,又来了个再世神农。
接连不断地有人涌过来,往两人怀里塞吃的喝的,宁桉笑嘻嘻地站在一边照收不误,江晏青反倒愣住了,有些手足无措地捧着怀里的馒头大饼的,满脸茫然。
「这!」
哗——
又有人给他塞了罐刚做好的大酱,大娘神色感激,「沾馒头,沾馒头可好吃了!」
江晏青抿了抿唇,连手都不知道哪里摆了。他斗笠上的黑纱撩起,被各式各样的东西压出一个弧度,倒是显得人格外年轻起来。
他今年还没及冠是吧?宁桉笑嘻嘻地想,放在古代,这还是个未成年人嘛。
「这酱还是大娘从平康坊逃出时候偷藏的呢,一直舍不得吃。」
热闹看够了,宁桉笑着上前给人解了围,一句要处理公务,百姓们就连连让行,目送着两人远去。
药房旁搭的小帐篷是给大夫们歇息的地方,江晏青的里面满满当当全是纸张和药材,他如释重负地坐下,把东西一件一件地摆好。
「我——」
他抬头看着宁桉,嘴唇不自觉抿紧。
宁桉笑着,心底叹息一声,主动开口,「你什么时候走?」
江晏青面上忽然划过一丝痛楚,又被飞快掩饰下去。
「今天下午发了药,晚上估计就能看到效果,我再等等,」江晏青说,声音不自觉颤抖起来,「没问题的话,今夜就走。」
七天,他千里跑单骑,从越国边境一路风雨迢迢地赶过来,来的时候不明白自己的心情,到走的时候了,也是一片茫然。
仔细算算,这七日里,除了郡守府献舞一夜,剩下每天,他们最多不过匆匆忙忙见了一面。
「对了,药——」
江晏青抖着声音开口,他似乎并未察觉,低头从袖口里取出一瓶瓶药来。
和宁桉在暗室里找到的,一模一样。
啧,算了吧……宁桉在心底默默叹气,真奇怪,在外面时,两人之间的氛围还是轻松愉快的样子,现下反倒像是绷了一根弦。
「你留着吧,」宁桉轻声开口,「暗室里那些,我都拿到了,还有好多呢。」
「越国指不定会是个什么样,你回去要用药的时候,还多着呢。」
江晏青抖了抖,定定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眸里一片茫然。
他不再像神,也不再像佛,反倒成了一个真真切切的人。
「给,」宁桉快走两步递出手,掌心躺着一块漂亮的玉佩,「这是你的东西吧?」
这玉佩色泽润白,纹理细腻,上面雕刻着一丛小小的兰草,雕它的人手艺极佳,寥寥几刀,就把空谷幽兰的神韵给现了出来。
虽然是冲喜形婚,可也是真真切切走过礼的。宁桉手里这块,就是当初纳征时江晏青送的礼,他父母伤亡,这块玉佩就成了信物,到了昌仪公主手中。
京城那夜,昌仪公主又给了宁桉。
「玉牒上副君的身份已经病逝了,」宁桉冷静地开口,「这玉佩是你的东西,拿回去吧。」
屋内一片沉默,江晏青低着头,半晌,慢慢地取回了玉佩。
担心摔坏了,宁桉一直把它贴身放着,眼下,玉佩上还带着余温。
江晏青手腕一抖,像是烫到了。
宁桉叹息一声,「江晏青,再见啦。」
一场由冲喜引发的错误,也该在合适的时候结束了。
第53章 北砚 (完)
药方如同惊雷, 炸响了整个北砚郡。
下属的县城里,亦爆发时疫,宁桉对着官员年度考评的册子,外加从百姓口里打听来的消息, 亲自挑选了各疫区的负责人。
本来各地官员多有不愿, 疫官哪是那么好当的, 责任大,事物多, 要密切接触犯病的百姓就算了, 当官为民,到这时候也没谁会说不愿意。
怕得就是,自己的能力不够, 扛不起这份责任。
上任第一天,本来心有戚戚慷慨激昂的官吏都傻了眼, 从郡城巡抚那里, 送来了一折详细的管控指南,上到病人分区隔离, 下到平民百姓安抚劝慰……事无巨细,有条有理, 可以说, 只要照着做, 不说有多好,但绝对不会更差。
于是, 各位疫官皆如释重负,披甲上任, 效果超乎意料。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要过很久,不料, 不过半旬,北砚郡城又送东西过来了。
「什么东西,快拿来给本官看看?!」
王修竹,康陵县县官,现兼任县区疫官的官员衣冠不整,一双眼睛熬得通红,一听说有北砚郡城的消息,连忙起身发问。
衙吏行色匆匆地把密信递出去,还没等放到案前,就被王修竹一把急匆匆地抢走。
「附子,大黄……」
「捻转补刺天枢、公孙穴……辅以揉按后溪……」
「大人,这是?」听着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草药方子出现在耳前,衙吏忍不住了。
「又是什么偏方杂方,可慈安堂的大夫不是说这次时疫没有方子吗?」
「哈哈哈哈哈——」王修竹却顾不上回他,激动得脸色涨红,连连抚胸叫好,「什么杂方!这可是专门治疗时疫的方子!」
「快!」王修竹手舞足蹈,「快去把大夫都叫过来,不!」
他神色一定,复而快步往前跑,「我亲自去疫区一趟!快,通知下面的,把火都架起来,准备煮药!」
王修竹一边吼,一边难遏笑意地翻身上马,跑向城角。
衙吏被他吓了一跳,要知道,王大人自诩雅士,向来重衣冠重言行,这得信上是写了什么,才能把人高兴成这样。
药方?
他浑身一激灵,立马蹦了起来,「快快快!快去烧火加柴!还有药房那边,让他们收拾好,准备抓药!」
天老爷!就有药方了?!
那时疫,岂不是当真快要结束了?!
衙役连忙长念两声阿弥陀佛,加快步子往疫区跑。
一路上,街道两旁欢呼不断,从被隔离开的疫区开始,或哽咽,或欢呼的叫喊声连绵而来,衙役神色匆匆,刚踏进疫区,就看见那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大夫捧着方子,抖如筛糠,一边哭一边笑。
「这方子,有用,有用啊!」
再一看,王修竹和他们混迹在一起,毫无形象地涕泪纵横,他指着信纸,像不识字了一样,一字一句地念。
「服用半日,辅以针灸,北砚郡城外七百余轻病患者转好退热,数十重病不醒者亦清醒——」
「七百,七百人好转啊!」
王修竹忍不住哀嚎,「有这方子在,能少死多少人啊!」
这话实在不像是个读书人说到,可话音一落,在场众人无不纷纷落泪,感念圣恩。
衙役跟着又哭又笑,半响一抹眼泪,跑上前去高呼,「快,快把炉子架起来,我们现在就熬药!」
「好——」
一时间,铺天盖地的叫好声在整个县城响彻,同样的场景,出现在了北砚郡下九县十八乡内。
时疫带来的压抑,如同笼罩的乌云一样,在今日被金光穿云而出。
另一头,宁桉身披大氅,倚马而站。
她今日重新梳洗了一番,锦红袍,鸾凤钗,怀里尚方宝剑金黄而锐利的光折射在面容上,冷峻肃穆。
「大人,已经探查清楚圣光教余孽的位置了,就在城内布坊。」
杜景珩神色严肃,眼眸里寒光暗闪。
早在时疫爆发第一天,宁桉就下令封城严查,每日除了送粮送药的官兵,任何人无事不得出入。
城外爆发时疫的消息早就传开了,这要命的关头,寻常百姓恨不得日日躲在家里,更不可能往外跑。
为了防止圣光教贼人伪装成官兵出入,宁桉更是在沿途暗中派遣了精兵看护,有江晏青在,任何伪装逃匿都是班门弄虎。
「他们果然想要作乱,」杜景珩面色有些发沉,「据暗探查明,布坊内暗道丛生,更有些精锐兵器,不是常人能有。」
宁桉扯扯嘴角,似笑非笑,「教主是死士,他底下的人可不是。」
「按照计划,动手吧——」她一挥手,暗令顺着袖口滑落,啪一声落在地下。
金銮卫,本是皇帝亲卫,任何人不得驱使任命。宁桉离京那日,隆狩帝却悄无声息给了她。
作为金銮暗桩之一,杜景珩神色一凛,弯腰恭敬地捡起令牌,转身飞驰。
今夜无月,北砚郡城内一片死寂,百姓们正因为显世的药方长松一口气,恬然入睡,殊不知,暗夜里有一批身着黑袍的人,悄无声息逼近布坊。
宁桉站在街道尽头,冷眼看着侍卫们取出袖管,顺风一吹,那软骨散就如同蒲公英一般,飞扬着扑进屋内。
「谁?!」
有暴喝传来,下一秒,余地被余老六几人护着,怒目圆睁,举着长刀冲了出来。
他们功力不俗,可与皇家暗卫相比,却还是差了许多,不过几下,就被死死摁倒在地。
局势一下明朗起来,杜景珩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宁桉冷静地站在远处,肩脊绷紧,浑身戒备。
真正的杀机,还没出来呢。
「大人小心!」
夜色中寒光一闪,漆黑的巷落里,有瘦小身形一闪而过,腕间黑匕锐利非常。
「快来人!有刺客——」
尖锐的叫声响彻布坊,宁桉站在马前,屹然不动,冷眼看着利刃迎面而来,杜景珩目眦尽裂,暗卫纷纷疾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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