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扫过街道, 也终于照拂出了暗处的青年武士。银发反衬着月光,江户川乱步终于看清了他的样貌。
福泽。
脱离了原政府管辖的孤剑士。
一度投在夏目漱石门下,是名武术登峰造极的强大武士, 历年来常常游走在关西地区,人脉广大, 交情甚广, 就连军方都有他的好友。
会认识赈早见宁宁是出于战争前期的骚乱。
上任异能特务课局长刺杀不成,就在后来的合作协议里以赈早见宁宁年幼等理由,塞过去了暗杀她的人, 明面上是配合行动,暗地里是监视。当时暗杀赈早见宁宁的两名剑客其中之一就是福泽。
……前不久闯入首领办公室,被太宰治撞了个正着的也是他。
“你是江户川乱步?”
福泽遥遥看去, 手没从腰间的佩刀上放下来过,尽管面前的少年看起来只有一个人他也没有放松警惕。
这位的名号比太宰治藏得更深。
赈早见宁宁极其护着他,像是被宠溺到极致的花瓶,但只要是了解过江户川乱步的人,无一不会恐惧他的头脑。
“是我。”
少年颔首, 大步走近。他似乎根本不怕福泽会把刀刃架在他脖子上似的, 不容抗拒地一步步踩进了青年武士的警戒圈, 开门见山就是一句:“你去找夏目漱石干什么。”
福泽神色一动。
这是是枝千绘私下里要他去做的事情,现场没有其他人。
“……”
“不用否认。”
不等福泽开口, 江户川乱步就像是知道男人会说什么一样,他很直接的进一步走到福泽身前。
与高大的武士相比,少年的身形相较之下显得有些娇小,但江户川乱步毫不畏惧地直直地抬头盯紧福泽的眼睛。
江户川乱步说:“不用否认, 这个时候宁宁一定会去告知夏目漱石,她不希望我们参与进这件事, 就一定会启用局外人绕开我们替她传达消息——这个人会是你。”
福泽惊愕地退了半步。
眼前的少年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全部经历,头一次直面大名鼎鼎的港口Mafia干部江户川乱步的审视和推理,如果不是习武之人坚定的意志,他甚至怀疑自己会慌张地转身就走。
但福泽没有。
他还要遵守承诺。
青年武士故作镇定地压沉了声音,反问道:“为什么这么肯定?”
江户川乱步诧异又焦躁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在看无法理解的事情。
少年耐着性子回答:“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你是以夏目漱石的渠道见到宁宁,夏目漱石是宁宁的老师,也是她的共谋者,你会处于他们之间的交接必然会有安排好的作用。”
“联系上你过去为政府效力和长期游走在灰色地带的经历,宁宁不会招安你进入港口Mafia。既然如此,她把你留在横滨就更多的只是为了你自身名望所带来的象征意义。”
“在外界传言里赈早见宁宁和夏目漱石不和是事实,一旦横滨发生动乱,两方意义性的交接传递必定会由局外人来负责,这样才能准确地向外传达虚假信息。”
江户川乱步越说越烦躁,越解释越难让人听懂,最后干脆是一锤定音似的断开话题:“这些你知道了那就快回答我的问题!宁宁要你去找夏目漱石是为什么?”
听见少年的这一通分析,福泽没有回答。
青年武士松开武器,放下手,浑身紧绷的力量卸了下去,又犹如磐石一般屹立在月光下,坚守着自己的承诺。
他摇了摇头。
“……”
“抱歉,我不能说。”
“为什么?!”
江户川乱步当即就反驳质问,声音含着嘶哑,咬紧后牙根不让自己叫喊起来。
“我答应过赈早见,这件事我会替她保密。”福泽回答的声音接近虚无,比起回答江户川乱步,他更像是在回答自己。
他说。
武士先生说。
“我答应过赈早见,我会完成我们从前的承诺。”
“……我答应过她。”
“所以,抱歉。我不能说。”
【福泽,你还记得我和你约定过的事情吧。】
【我绝不会容许短暂的辉煌。】
【我们当初说过的妄言只剩下了我,所以我也选择了自己的路。】
【我想要一个人,帮我看看未来的世界。】
【这个人,我希望是能明白我在做什么的你。】
那些话徘徊在耳边。
福泽记得自己的承诺。
可是为什么,福泽觉得自己的心脏很痛。
由内而外的撕扯接近于剖心剜肉,钝痛一突一突地牵扯神经,福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感觉。
他的眉头紧锁在一处,胸膛起伏,尽可能平静、机械地重复着自己答应下来的诺言。
可似乎心底有个声音在嘶吼。
那个声音仿佛是在用头撞击墙面,撞得头破血流一样,发出歇斯底里的质问,质问品行高尚的武士先生那颗纳藏苍生的心。
为什么要让赈早见承担这一切?
这不是他们三个人一起立下的祈愿吗?
为什么——为什么最后只留下了赈早见一个人?
“什么答应不答应的……”
江户川乱步猛然抬头,眼里闪烁泪光,大吼着质问道:“那她的死活你也不管了吗?!”
福泽如遭雷劈。
他不自觉退了半步。
振聋发聩般的一道闪电刺入耳膜,狠狠撕开蒙蔽在心口的雾纱,让冷风灌了进去,激得浑身汗毛耸立。
“我知道宁宁很聪明,她会当着中也的面允诺纵容我们调动这么大范围的武装力量肯定就是知道了我们想抢在她前面阻止最后的结果——大叔,你比我更早认识宁宁,你知道的线索肯定比我更多,能救下她的事为什么不愿意说出来。”
江户川乱步连声说着,翠色的眸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濡湿了,眼里好像有一团盈盈的碎光,少年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的下颚绷直,咬着牙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为什么不想告诉我?”
江户川乱步大声地、充满不解地问道。
“大义、理想——这些对我来说都没有宁宁重要,大叔,我想问你,你回答我。”
“凭什么要死的是她?”
“凭什么人们就该无知的享受一切?”
“凭什么——”
“宁宁她就该背着骂名,被冠上□□者的名号一个人从容赴死?!”
“凭什么……大叔,你告诉我啊!你不是最明白她未来期望的人吗!你不是为此答应为她保密的人吗?!”
乱步的声音接近颤抖。
少年无力又狼狈地垂下头,眼里的绿色晃了晃,像是要溢出泪水。
可他忍住了。
这个家还需要他,他不能最先倒下。
只要守住最后的机会,纵使宁宁再聪明也还有挽回的余地。
纵使暴风倾斜,猫猫也会守护他的避风港。
武士先生双目发怔。
他没看江户川乱步的神情,青年武士只觉得脸颊肿痛,火辣辣的温度就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样,被言语剥开的各种名为‘愧疚’、‘自责’等无力的包装,一下子就暴露在冰冷的月光下。
是啊,凭什么呢。
他也是这样大义的其中一部分。
同样的誓言他也许下过。
凭什么最后坐收荣誉和理想的是他,却眼睁睁地看着该享受朝贺的人奔赴死亡?
“……大叔。”
江户川乱步抓住福泽的袖子,骄傲的少年蜷缩般的弯下腰,低着头,用垂落的黑发挡住神情。焦躁不安到了极致,也不让眼底的水色被人看去。
“大叔,你告诉我。”
——“为什么。”
——“凭什么。”
江户川乱步在质问。
每一句不解都像一把刀子插进青年武士心里。
福泽僵直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喉咙干渴,无法呼吸。
他无法理直气壮地回答。
他给不出答案。
乌云重新从远方飘来,遮住月亮,黑暗重新淹没街道,视线暗了下来。
但安静的夜被轰然暴起的动乱打散,远方,海岸方向,无边的重力好像连云都能拉下来,空气中燃烧着扭曲空间的黑炎,两位重力使的战斗帷幕已经拉响。
可近处却一片冷肃,两个人就站在这里,没有人说话。
时间好像唯独在他们这里静止了。
许久。
好像一个世纪那么久。
福泽喉咙滚动,咽了咽,却只感觉了一股锥心的刺痛。
他动了动嘴唇。
发现声音嘶哑到要用力才能说出一句并不完整的话,福泽断断续续地拼凑起五十音,回答起江户川乱步的质问:“既然你想知道的话……赈早见……”
“她想把港口Mafia的辉煌和平的移交给下一任,保持住城市永久的安定。但现在战争结束,港口Mafia正是顶峰时刻,一切辉煌的源头都是赈早见本人。”
他不是不想回答。
他不是不想拯救自己的朋友。
福泽眼里有泪光。
他也想看见活着的赈早见宁宁。
可是——
他的友人已经——
“她要的安宁、繁荣、昌盛,已经完成了,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移交这份荣誉。但她是武装斗争起家,声望和风评已经是不可逆转的军阀僭主,在利益网的维系下,一旦港口Mafia之主赈早见宁宁因为外力受伤、死亡,牵绊在她身上的巨大脉络就会有坍塌的风险。”
“她必须保证自己安全死亡。”
“但同时,她还要震慑那些垂涎港口Mafia的势力。”
“所以……”
“……所以宁宁不会选被人杀死的方式。”江户川乱步怔怔地跟着福泽的思路,喃喃自语。
明明是一句轻松的话,几乎肯定了赈早见宁宁不会被魏尔伦杀死,可江户川乱步却被一股巨大的恐慌笼罩了,空无阴影包围了天才少年,他的头脑能推理出一切未尽之言。
“是。”
“她不会选这种方式。”
福泽干涩地回答,肯定了江户川乱步的话。
江户川乱步说,拥有超越者级别力量的魏尔伦并不是赈早见宁宁有可能死亡的定因。魏尔伦出现在横滨的目的是来杀赈早见宁宁,但他不会成功,因为超越者的出现只是这场大戏的一环。
这场戏剧是什么?
又要出演怎样的不幸?
江户川乱步还没想出来,福泽就说道:“真正的方法她已经在执行了。”
江户川乱步骤然睁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答案近在眼前。
江户川乱步按死心里的退意,目光如炬地看着福泽,生怕自己错过任何一句话。
福泽的声音仿佛是沉重的火焰,划破夜幕。
“赈早见的力量很强,但并非没有代价。长期、大量使用异能都会给她的身体造成无法挽回的负担,而她知道这一点,她正是知道这一点。”福泽说,尾调带着隐隐约约地颤抖。
他保守的秘密太沉重了,沉重到坚毅的武士说不出口。
“所以她才就着这一点,从六年前她以代价战胜两名超越者夺走荒霸吐开始,再到劈开横滨近海……”
还没说完,江户川乱步就已经从喃喃自语陡然升调,咬着牙分析接话,声音接近呐喊:“为了武力震慑,通过大型作战层层盘剥自己的战斗力,给予各方势力最笃定的信息探查,用最‘合理’的方法暗示给予所有人最平和顺畅的心理准备。至今为止,哪怕是她的敌人也明白的一件事——”
“港口Mafia之主身体孱弱,疾病缠身,命不久矣。”
平静的。
死得其所的。
江户川乱步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回过头,不可置信地望向港口Mafia总部的方向,月下大楼耸立,犹如天幕下漆黑的剪影。少年顿时浑身上下好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彻骨的寒意要把他拖进无底深渊里。
“让夏目漱石站到对立面控制住最容易在她死后翻脸的□□面;升任森鸥外为首领直属干部以顺位的合理性接任她的庞大帝国。”
“权利下放的干部制度、和异能特务课的合作……”
江户川乱步胡乱推理着每一个环节,明明很清楚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是什么,却感觉一个字也听不懂,更不想懂。
他心口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拽着,钝痛从聪明的大脑沿着经脉一寸一寸传到心脏,尖锐的慌乱穿过耳膜,耳鸣刺痛了感官,指尖发麻好像在滴落鲜血。
这种钝痛迟滞了思考,乱步的思绪一片模糊,就像在一片空白里胡乱挥手,怎么也抓不到重点。
他抬不动脚,就像被抛进无边无际的海底深渊,全身沉进冰冷的海水里,冷到血液都凝固。
江户川乱步僵硬地问天才的自己:
宁宁这样是在做什么?
尖锐的刺痛把少年从一片慌乱和混沌里提出来,江户川乱步僵硬地看着自己的手,紧扣皮肤手掌已经用力到泛白,乍一下松开,血色才慢慢回暖,而手心的月牙痕迹已经压出了血痕。
乱步试探性的蜷曲指尖。
发现手指不听使唤,好疼。
锥心的痛。
他看向福泽,却发现福泽也在看他。
男人沉默地听着,没有反驳江户川乱步口中任何一句推测。
这无疑是一种肯定。
肯定得少年眼眶发红,喉咙刺痛得要溢出血来。
乱步张了张嘴,吐出的声音干涩没有音节,明明喷涌而出的是不敢相信的问句,却滞涩地像是一句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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