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太医最后那句话一出,众人皆变了脸色,贺令昭更是直接白了脸。
贺承安高大的身子猛地晃了晃。
“父亲。”贺令宜立刻去扶他。
却被贺承安推开,贺承安深吸一口气,沙哑道:“好,有劳裘太医了。”
之后裘太医便下去开药方了。昭宁大长公主还是没醒,她躺在床上,卸下满头的珠翠宝冠之后,贺令昭这才发现,他祖母的头发上早已覆满了霜色。
街上遥遥传来梆子声。
贺承安道:“你祖母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你们先回去歇着,我在这里守着。”
王淑慧还没来得及开口,贺令宜与贺令昭兄弟二人异口同声道:“爹,我陪您一起。”
贺承安看了他们兄弟二人一眼。
“令昭留下,大郎先回去歇息,明日再过来换令昭。”
他祖母向来疼爱贺令昭,醒来之后,看见贺令昭在应该会很高兴。贺令宜便道:“好,那我明日一早过来换令昭。”
贺承安挥手让他们离开了。
王淑慧本想也留下侍疾,却被贺承安拒绝了:“你也回去歇息。”他在边关多年,一直都是妻子代替他在母亲膝下尽孝,如今他既尚未离府,贺承安想自己亲自为母亲侍疾。
王淑慧知道贺承安的脾气,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径自拉过不知该留还是该走的沈知韫:“你也回去歇息吧。”
沈知韫点点头,跟着王淑慧一道离开。
走到门口时,沈知韫扭头又朝房中看了一眼,便见贺令昭跪在昭宁大长公主床前,贺承安坐在旁侧,他们父子二人谁都没说话。
公主府与侯府紧挨在一起,中间开了一道门,供两府平日往来。
从公主府出来之后,沈知韫先将王淑慧送回去,然后才回了他们的院子。青芷和红蔻服侍她梳洗后,见沈知韫一脸心不在焉的模样,青芷低声劝慰:“小姐,昭宁大长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不会有事的。”
沈知韫轻轻颔首。青芷离开前正要熄灯时,却被沈知韫叫住:“留一盏吧。”
青芷应了一声,将灯盏熄的只留下一盏后,便与红蔻一同退下了。
沈知韫独自躺在床上,消化着今夜这一连串的变故。夜已经很深,很快她便抵挡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平日夜里无人吵闹,沈知韫总能睡的很好,但今夜半夜时,她却莫名醒来了。
沈知韫将手腕搭在额头上,正想闭眸继续睡时,突然意识到不对。她猛地转头,看见窗边那道昏暗的身影时,吓的差点尖叫出声时,那道人影却先一步出声:“是我。”
“贺令昭?!”沈知韫惊魂未甫坐起来,拢了拢头发,“祖母醒了?”
贺令昭嗯了声。他祖母醒来后,跟他说了一会儿话,便将他赶回来歇息了。
屋内的灯盏被熄了,再加上贺令昭是背对着她这边站的,所有沈知韫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她从贺令昭的声色里,却听出了浓浓的失落。
沈知韫没下床掌灯,而是单手撩开纱幔,轻声问:“祖母还好么?”
贺令昭又嗯了声。
沈知韫便心下有数了。看来,昭宁大长公主没事,有事的是贺令昭。
贺令昭想跟着一道去北境,但昭宁大长公主极力反对,再加上今夜众人从裘太医口中知晓了昭宁大长公主的身体状况,那么贺令昭想去北境一事基本就不可能了。
沈知韫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贺令昭,房中便一片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贺令昭却突兀开口了:“沈知韫,我这人是不是真的很差劲?”
沈知韫没想到,贺令昭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沉默片刻,沈知韫斟酌道:“也还好。”
虽然坊间一直都说,贺令昭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但从他们婚后这一月的相处来看,贺令昭这人虽然学识不行,但人品不坏。
贺令昭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道:“我爹有两个儿子,旁人提起我哥时,都是夸赞虎父无犬子,而提到我时,则是尴尬一笑。甚至坊间的三岁稚子都在传唱——
“贺家有二子,长子如美玉,次子如顽石。长子保家卫国忙,次子斗鸡走狗场。”
但却无人知道,他这个斗鸡走狗场的纨绔,也渴望像父亲那样建功立业的。
但是他不可以,因为他身体“不好”,还因为他那个刚至弱冠之年便病故的小叔。
“贺令昭……”沈知韫刚起了个话头,就被贺令昭截了去。
贺令昭呼出一口浊气,头也不回的冲她摆摆手:“我没事,你就当我是在胡言乱语。时辰不早了,睡觉吧。”
说完,不等沈知韫说话,贺令昭便躺到榻上,用被子蒙住头。
外面的灯盏被夜风拂动,绯色的灯晕时不时洒进来,落在贺令昭的被子上。过了好一会儿,沈知韫看见贺令昭的被子轻轻抖动着。
沈知韫立刻放下床幔,既给自己一个独处的空间,也给贺令昭一个单独的空间。
之后侯府众人白日轮流在昭宁大长公主那里侍疾,夜里则是贺承安单独留下。昭宁大长公主知道贺承安想在临行前尽孝,便也随了他的心愿。
转瞬,便到了正月十四,贺承安与贺令宜父子离京的日子了。
这一日,侯府的气氛格外压抑。昭宁大长公主率着阖府众人,亲自将贺承安与贺令宜父子送出盛京外。
贺承安翻身下马,跪地向昭宁大长公主磕头辞行:“母亲,您保重身体,儿子去了。”
贺令宜亦跟着向王淑慧磕了头。
昭宁大长公主与王淑慧婆媳二人皆含泪应了。而后他们父子二人翻身上马,率着众人出发。临行前,贺令宜又深深看了一眼他面容恬淡清瘦的妻子,而后打马离开。
贺承安父子一走,贺令昭便成脱缰的野马了,他当即便去找他的狐朋狗友们出去玩乐了。甚至连上元节这日,他也只是在府里匆促露了个脸,就不见人了。
王淑慧不禁嗔怪道:“这孩子也真是的,原本我还打算,让他带着你今晚出去看灯呢。”
盛京的上元夜十分热闹,街上香车宝马满路,行人摩肩接踵,街道两侧花灯点缀,一直蔓延至天际,满城烟花盛绽鼓乐笙箫齐鸣,将整个盛京照的亮如白昼。
“大嫂小心。”沈知韫将程枝意往她身侧拉了拉。
贺令昭不在府里,王淑慧和昭宁大长公主又不爱这种热闹,索性便让她们妯娌二人相伴出门赏灯了。
程枝意许久已经没有来这么热闹的地方了,她似是颇为不适应。沈知韫见状,便挽住她的胳膊,指了指前面:“大嫂,那边人少,我们去那边看看怎么样?”
程枝意应了,她们妯娌二人在侍女的保护下,艰难挪到了桥畔的柳树下。
刚才人太多了,程枝意被挤的发髻有些散,甫一站定,她便转过身,对着河面整理仪容。而沈知韫则站在一旁等程枝意,顺便看街上的热闹。
看了会儿街上的杂耍,沈知韫刚将目光落在灯山上时,就见灯山下有人打马而过,身后跟着一群穿的姹紫嫣红的姑娘。那群姑娘们提着花灯,一路娇笑而过,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而坐在马背上的人姿态风流,神色慵懒不知说了句什么,那群姑娘们顿时喜笑颜开。
这时旁边不知谁突然说了一句:“人不风流枉少年啊,这位公子好福气啊!”
沈知韫深以为然,八个姑娘确实是好福气。
只是这个领着一帮姑娘,招摇过市的人,如果不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就好了。
程枝意转头看见这一幕时,惊愕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二郎怎么能这样!旋即,程枝意想到身侧的沈知韫,忙安慰道:“弟妹,你别生气,二郎就是爱玩了些。走,我们过去找他去……”
“大嫂。”沈知韫拉住程枝意,“不必管他,他玩他的,我们玩我们的便是。”
程枝意啊了声,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被沈知韫拉着走了。
而坐在马背上的贺令昭,有一瞬觉得脑袋凉飕飕的,他条件反射性将目光在人群里巡逡了一圈,却没寻到熟人,索性便将这事抛之脑后了。
贺令昭打马行到一处酒楼门口,他刚跳下马,小二便立刻接过缰绳,并殷勤道:“二公子,孔公子他们在二楼雅间等您。”
贺令昭甫一上去,他那帮狐朋狗友们立刻围上来,争相夸赞道:“二公子威武。”
刚才他们一帮人喝酒玩骰子,贺令昭输了,作为惩罚,贺令昭便得带着这帮姑娘招摇过市走一圈,并放话这帮姑娘今夜看上什么,都得由他掏银子。
“哎,贺兄,你先前不是说,那沈知韫温顺话少,又呆板无趣么,那你瞧牡丹怎么样?”话落,有人坏笑着将一个面容妖娆的姑娘往贺令昭这边推过来。
贺令昭是盛京响当当的人物,,他人长得俊朗出手又阔绰,最主要的是他从不轻贱她们欢场女子。所以贺令昭一度被欢场女子誉为最想给他做妾的人。
今日有人既起了这个话头,牡丹便顺势往贺令昭那边栽去。
只是她的身体还没挨上贺令昭衣角时,贺令昭已经避开了。牡丹摔在榻上,但上面铺了厚厚的狐裘,并没有摔疼。
牡丹眼底顿时滑过一抹失落。
“赵世恒,你今日才认识小爷我吗?”贺令昭反手就给了坏笑那人一拳。
赵世恒被锤的跌坐在椅子上,捂着胸口嗷嗷叫的同时,不满道:“贺兄,之前你说你祖母说了,不许你成婚前不许前在外面胡作非为。如今你都成婚了,怎么遇见姑娘还一副避如蛇蝎的模样?”
“就是,贺兄,你不会不行吧!”
“你小子才不行呢!”贺令昭一把推开那人,拿出骰子来,“都别给小爷我废话了,来,我们继续,这次小爷我一定要一雪前耻。”
关于贺令昭不行这个话题才就此被掀过。
之后贺令昭依旧每天在外面寻欢作乐,并不怎么回府。这日天气正好,孔文礼便也附庸风雅了一回,约狐朋狗友们一同踏青。
贺令昭百无聊赖便也跟着去了。
不过贺令昭和赵世恒去的迟,还走错了地方,误入了一场裙幄宴。
当初陛下为贺令昭和沈知韫赐婚后,他们这帮狐朋狗友曾结伴偷偷去看沈知韫长什么样子。所以赵世恒一眼就认出来了,人群里那个与人把酒言欢好不快活的人是沈知韫。
“贺二,你不是说,沈知韫呆板无趣么?”赵世恒小声问。
贺令昭:“……”
我他娘的怎么知道。
但人家一帮姑娘夫人们开裙幄宴,他们两个躲在这儿看不雅观,贺令昭拽着赵世恒的后衣领,正要将赵世恒拉走时,就听有人提起了他。
贺令昭脚下一顿,下意识回头。
然后他就见他那温婉娴雅的妻子,顿时面露嫌弃:“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没得让人扫兴。”
贺令昭:“!!!”
赵世恒:“哦豁~”
第二十一章
孔文礼他们酒喝到一半时, 贺令昭和赵世恒才姗姗来迟。姗姗来迟也就算了,贺令昭的脸色还不怎么好。
“怎么了这是?谁惹我们贺小爷了,说出来兄弟们给你出气去。”孔文礼靠过来嬉笑。
贺令昭没好气道:“滚,别挨小爷, 烦着呢!”
孔文礼只得悻悻离开去找赵世恒打听。
贺令昭还在生气先前沈知韫说他的话。什么叫好端端的, 提他做什么?没得让人扫兴。不是, 他怎么就让人扫兴了?!
当时贺令昭差点就冲出去当面问沈知韫了。
但顾及着那种场合下,他若真出去质问沈知韫,他们双方都丢面子不说, 若这话再传到他祖母耳中,指不定又得掀起怎么样的波澜呢!所以他忍了。
贺令昭自斟自饮了好一会儿, 才将胸口的那股怒气压下来。结果他一转头,就发现赵世恒那个大嘴巴,将这事噼里啪啦全说了。
狐朋狗友们顿时全围过来取笑贺令昭。
“贺二,你不是说, 那沈知韫呆板无趣吗?我怎么瞧着,她是个妙人呢?”
“哈哈哈哈,贺二你上次莫不是说反了。什么沈知韫一直唯你是从,我看是你在她面前唯命是从才对。”
“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没得让人扫兴。”有人压着嗓子又模仿了一遍这话, 然后无情嘲笑道, “贺兄,看来你这夫纲不行啊!”
“滚滚滚!都给小爷滚!”贺令昭看见他们就烦,当即踹开桌子, 怒不可遏的走了。
其他人顿时哄笑成一团。孔文礼高声喊:“贺兄, 这踏青酒还没喝呢,你这就走啦!”
回答孔文礼的, 则是贺令昭无情的后脑勺。
出来之后,贺令昭越想越气,他一把拽过缰绳,利落的翻身上马。安平和康乐二人听到动静赶过来时,就见贺令昭已经打马疾行离开了。
“哎,二公子,您去哪里?”康乐急急问。
贺令昭头也不回道:“回府。”
他要亲自去问问沈知韫什么意思。
自打贺承安父子二人离京之后,贺令昭又成了从前那样混不吝的性子,平日一直在外面玩乐鲜少回府。
今日他难得回来,老管家当即便满面笑容迎上来:“二公子回来了。”
“林叔。”贺令昭翻身下马,一面把缰绳交给小厮,一面问,“沈知韫回来了没有?”
“二夫人?”管家立刻回头问门房。
门房恭声说没有。
贺令昭满脸烦躁:“那我回去等她。”
说完,贺令昭便要往自己院子的方向去,却被管家叫住:“二公子,您既然回来了,不如顺便去看看大长公主吧。”
正欲上台阶的贺令昭脚下一顿。
自从他父兄离京之后,贺令昭便成日鲜少回府。从前他若好几日不回府,他祖母便会遣人来寻他,但这回却一次也没有。
贺令昭沉默须臾后,脚下打了个飘儿,便往公主府那边去了。
昭宁大长公主原本倚在软枕上,正在由小丫头捶腿。突然挡风帘被掀开,曹姑姑笑容满面进来:“公主,前面来人说,二公子朝这边过来了。”
听到这话,昭宁大长公主立刻坐起来,忙开始吩咐。
等贺令昭过来时,他爱喝的茶,爱吃的糕点果子都已经备好了。昭宁大长公主坐在罗汉床上,笑容和蔼道:“二郎来了,快来祖母这边坐。”
见昭宁大长公主的气色比之前好了一些,贺令昭这才略微放心了些许,他依言过去,在昭宁大长公主身侧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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