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得没说完,沈知韫头一歪,已枕在臂弯里睡着了。
但作为沈知韫闺中密友的孟惜墨,却知道须得后面是什么——
她们年少慕艾时,曾私下聊过,未来想嫁个什么样的郎君。当时沈知韫说,“我不求他权势富贵,但他须得品行端正,且才华在我之上才成。”
而贺令昭招猫逗狗,平日招摇过市,虽没干过什么天理不容的恶事,但也跟品行端正四个字不沾边。
至于才华更别说了,全盛京谁不知道,贺令昭是见书愁了,他在太学读书,年年都是倒数第一,从未被人取代过。
沈知韫才华横溢,却要嫁给这样一个纨绔,她如何肯甘心?!
但天子赐婚是恩赐,沈知韫没有说不的权利。
沈知韫性子素来沉稳,平日里不管遇见什么事,她始终都是泰然自若应对,甚至在端午陛下赐婚圣旨下了之后,她也平静接旨谢恩了。
但熟悉沈知韫的人却都知道,不平静的那一面,沈知韫都是自己默然消化了。
今日她突然提议要喝酒,孟惜墨便也随了她。毕竟沈知韫独自承受了太多的东西,偶尔也需要一个放纵发泄的出口。
青芷进来时,看见沈知韫满身酒气,正趴在桌上沉睡时,顿时被惊到了:“孟小姐,我家小姐这是?”
“我们许久不见,阿韫多饮了几杯。没事的,茶坊里有一处供我休憩的卧房,先扶阿韫去那里歇息一会儿,待她好些了你们再回府。”
眼下沈知韫醉成这样,也只能按照孟惜墨所说的了。
孟惜墨带着她们去了她休憩的房中,待沈知韫安稳躺下之后,孟惜墨放下纱幔,便与青芷她们一道去外间了。
冬日天黑的早,刚过酉时,天色便越来越暗了。
青芷探头张望了好几次,才听到纱帐里传来沈知韫的声音:“水。”
青芷忙斟了温水过去。
沈知韫迷迷瞪瞪喝完之后,整个人才慢慢清醒过来。见只有青芷和红蔻两个人在,她不禁问:“惜墨呢?”
“孟家来人说,孟夫人的旧疾发作了,孟小姐就先回去了。”
沈知韫点点头,揉了揉肿胀的鬓角,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酉时二刻了,小姐,咱们快回府吧,今夜老爷在府里呢!”
青芷口中的老爷是沈知韫的叔父沈怀章。
沈怀章学富五车,如今在太学担任五经博士,对学生是出了名的严厉,在府里对子女亦是如此。只因他平素醉心学问,兼之又不管后宅的事,再加上有徐元桢帮忙打掩护,沈知韫才能时不时的女扮男装溜出来玩儿。
等沈知韫她们主仆回沈家时,已是掌灯时分了。
沈知韫本想先回院中换身衣裙的,结果刚绕过长廊,就迎面遇上了徐元桢。
夜里看见徐元桢,沈知韫第一反应便是找她叔父沈怀章的身影。
“你叔父在书房。”
一听这话,沈知韫原本紧绷的神色,瞬间松快了不少。而徐元桢突然闻到了酒味,她看向沈知韫:“今日出去喝酒了?”
“我跟惜墨好久都没见了,一时高兴,就喝了一点,只喝了一点点。”沈知韫抱着徐元桢的胳膊撒娇。
若只喝了一点点,明知今日她叔父在府里,沈知韫怎么会到现在这个时辰才回来呢?
徐元桢看破没说破,只慈爱拍了拍沈知韫:“喝一点点也是酒,回去歇着去,等会儿我让厨房给你送解酒汤。”
沈知韫谢过徐元桢之后,便带着青芷红蔻匆匆的走了。
回到院中,沈知韫沐浴更衣完刚出来,厨房便将解酒汤送来了。沈知韫喝完之后,漱过口便上床歇息了。
许是下午睡过的缘故,如今躺在床上之后,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今夜是红蔻守夜,红蔻睡在外间的榻上,听到里面的动静,她跑进来问:“小姐,您有什么吩咐?”
“没事,我就是睡不着。红蔻,你困么?你不困的话上来陪我说会儿话。”沈知韫往里面挪了挪。
红蔻是个小话痨,一听这话,她立刻就上去了。
结果沈知韫还没来得及开口,红蔻小嘴就开始叭叭起来了:“小姐,您是因为贺二公子睡不着么?”
沈知韫:“……”
红蔻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小姐,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既然不知道当讲还是不当讲,那就不要讲了。”以沈知韫对红蔻的了解,她能这么说,那她的话,多半就是不当讲的。
“哦,好吧。”红蔻只得将话咽了回去,然后问沈知韫,“那小姐,您想说什么?”
沈知韫不想说什么,她纯粹就是睡不着,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所以想了想,还是让红蔻说了:“你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的话是什么?”
“小姐,您不觉得,您和贺二公子其实很般配么?”
沈知韫:“???”
她跟贺令昭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哪里般配了?!
“您长得好看,贺二公子也长得好看。而且您爱玩儿,贺二公子也爱玩儿,这样成婚以后,你们就能一起出去玩儿啦。”
红蔻性子单纯,她觉得夫妻俩过日子,最重要的就是能吃到一起玩到一起。他家小姐和贺令昭能不能吃到一起她不知道,但论玩儿的话,他们俩绝对能玩儿到一起的。
说完之后,红蔻眼睛亮晶晶看着沈知韫,一副‘小姐我说的是不是很有道理’的表情,等着沈知韫夸奖她。
沈知韫都被红蔻这天真的话气笑了。
“玩儿到一起就叫般配了?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么?”只要自己玩儿的开心,便什么都不顾了么?
但红蔻年纪还小,沈知韫不想过早同她说这些,便道:“我困了,你也去睡吧。”
“哦,那小姐您睡吧,我就在外面,您有事叫我。”
待红蔻走了之后,沈知韫一把拉过被子蒙过头,她觉得她自己就是闲得慌,大半晚上的,做什么不好,竟然要让红蔻陪她聊天。
这都聊的是什么跟什么嘛?沈知韫决定不想了,蒙着被子开始睡觉。
平日沈知韫很少做梦,但今夜不知道是不是被子蒙过头的原因,她破天荒做了一晚上的梦。
而且梦的还十分匪夷所思。
沈知韫梦见她跟贺令昭成婚后,他们夫妻俩成日出门斗鸡走狗,去赌坊逛花楼,每日玩的都不重样。
结果梦境突然一转,廊下灯火通明,她叔父沈怀章拎了把戒尺,面若冰霜站在府门口。
沈怀章一个眼神过来,他们夫妻俩膝盖一软,齐齐跪在沈怀章面前。
戒尺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
“啪——”
“啪——”
“啪——”
戒尺打掌心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的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到最后,沈知韫已经不知道,那戒尺挥舞了多少下。她只记得,戒尺断成两半掉在地上,她捧着血淋淋的掌心跪在满脸失望的沈怀章面前,身侧是贺令昭鬼哭狼嚎的哭声。
再然后,沈知韫硬生生就被吓醒了。
醒来后,沈知韫第一反应,就是先查看自己的掌心。
见掌心白皙光滑如初,沈知韫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红蔻进来伺候沈知韫梳洗时,因为先迈了左脚,而被沈知韫罚了半个月的月钱。
红蔻:“???”
吃一堑长一智,中午红蔻再进来时,又因为先迈了右脚,又被沈知韫罚了半个月的月钱。
红蔻:“!!!”
“不是,早上我先迈了左脚,小姐您罚了我半个月的月钱,我认了。中午我先迈右脚,小姐您为什么还要罚我半个月的月钱啊?”红蔻实在想不明白。
倚在榻上闭眸养神的沈知韫,闻言掀开眼皮,凉凉扫了她一眼。
青芷当即将红蔻带到屋外,戳着她的额头,小声骂道:“你这个小脑袋瓜子里全装吃的了吗?你早上先迈左脚被罚,中午又因为先迈右脚被罚,便说明小姐这会儿不想看见你,你还眼巴巴的凑上去做什么?”
“啊?”红蔻睁着茫然无辜的大眼睛,“我没做错什么呀?小姐为什么不想见到我?”
“昨晚你守夜,你详细同我说说,你昨晚做什么了。”
红蔻便将昨晚的事全都告诉青芷了。说完之后,她还问青芷:“所以青芷姐姐,小姐为什么不想见到我呢?”
“如果有人给你讲了一晚上的鬼故事,害你一晚上没睡好,你还想见到那人吗?”
红蔻立刻把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不想,我一定离她远远的。”
“那就对了。在小姐出嫁之前,你要想不再被扣月钱,就别去小姐面前了,也别再小姐面前开口了。”
红蔻不明白,她昨晚又没给沈知韫讲鬼故事,沈知韫为什么要罚她?
但鉴于青芷从不骗人,且她也不想再被扣月钱了,所以接下来的日子,红蔻便没事不主动往沈知韫面前凑,甚至为了防止克制不住去沈知韫面前说话,红蔻便不停的吃东西。
结果七日后,到沈知韫成婚时,红蔻成功的把自己吃胖了一圈。
第四章
腊月初八风和日暄宜成婚。
这一日沈家张灯结彩,五步一双喜,十步一彩绸,布置的喜庆而又隆重。
沈知韫虽然双亲俱已亡故,但沈怀章夫妇将她当亲生女儿养,此番她嫁的又是侯府的嫡次子,且还是陛下赐的婚,所以这日上门贺喜的人很多。
上好妆的沈知韫坐在喜房里,听着前院的喧嚣热闹,眼睫倾垂。
从前都是她随着徐元桢,去观别人在喧嚣热闹声中出嫁,今日轮到别人观她在喧嚣热闹声中出嫁了。
沈知韫不知道别的姑娘这个时候,心里在想什么,现在的她既希望贺令昭快些来,早点走完这个既定的流程。但同时,她又不希望贺令昭快些来。
贺令昭不来,她便还是沈知韫。
贺令昭来带她出了这道门,从此以后,她就得先是贺令昭的夫人,然后才能是沈知韫了。
但看着房中的囍字,沈知韫突然意识,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来了来了。”红蔻气喘吁吁,夹杂着激动的声音在院中响起,“姑爷来迎亲了。”
原本静谧的喜房里,突然一下子涌进来许多人。她们有的替沈知韫整理衣裙,有的替沈知韫检查妆容,确认一切无误之后,才将喜扇塞到沈知韫掌心。
“喜扇遮面,如意出嫁。”喜娘拖着长长的调子,高声喊着。
沈知韫垂眸以扇遮面。
前院的嘈杂声约莫持续了一刻钟,便往沈知韫这边蔓延而来了。院中的侍女们听到动静,纷纷跑到院门口,伸长脖子朝外张望。
没一会儿,头戴金冠,一身大红喜袍的贺令昭,就领着一帮人,浩浩荡荡朝这边来了。
侍女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
“哇,姑爷长得真好看!”
“抛开别的不论,就姑爷这长相,与咱们小姐也算是十分相配了。就是姑爷这脸色,怎么不像是来迎亲的,反倒像是来抢亲的。”
“说什么浑话呢?小姐与姑爷那可是陛下金口玉言赐的婚,姑爷用得着抢亲吗?”
一个年长的侍女刚训斥完,一抬头,见贺令昭已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院子,她立刻示意其他侍女噤声,将路让出来。
贺令昭目不斜视,径自大步往喜房里走。
如果说,贺令昭今日的脸色像是来抢亲的,那沈知韫的脸色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但好在沈知韫有喜扇遮面,无人能窥得见。
贺令昭甫一进来,喜娘立刻笑着迎上前,正想说几句吉祥话,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贺令昭便先扫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明晃晃写着——别废话,赶紧走。
喜娘哽了一下。她知道贺令昭的脾气,所以迅速讲了几句福话之后,便将红绸的另外一头塞到沈知韫手中。
沈知韫一手持喜扇,一手握着红绸,走出院子,与贺令昭一道往前厅而去。
女子出嫁前都是要拜别父母的。沈知韫双亲早已亡故,她是由沈怀章夫妇抚养长大的。所以这次出门前,他们拜别的是沈怀章夫妇。
在沈知韫与贺令昭进来时,徐元桢的眼睛瞬间红了。
这是她养了十年的姑娘,她本想着,为她择个德才兼备的人做夫君,也算能告慰兄嫂的在天之灵了。
可谁曾想佳婿选了好几个,但还没来得及议亲,却被贺令昭这个纨绔抢了先。
一对新人在喜娘的指引下行了礼,徐元桢忍住心里的酸涩,从腕间褪下一只白玉镯戴到沈知韫手上,哽咽叮嘱:“日后要好好的。”
“我会的,婶娘。”沈知韫的声音里也染了哭腔。
大喜的日子掉眼泪不吉利,徐元桢便松开沈知韫,重新又坐了回去。
同徐元桢的浓浓不舍不同,沈怀章坐着没起来,他先是交代沈知韫,让她到夫家后要温顺有礼之外,又叮嘱了贺令昭一长串的话。
贺令昭最烦别人说教,平日但凡有人说教,他都是直接拂袖走人。但今日——
堂中还站着许多宾客,又是大喜的日子,贺令昭捏紧手中的红绸,他忍!
沈怀章在太学担任五经博士,许是常年教书育人的缘故,他一说教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徐元桢见状,便适时打断他的话:“老爷,时辰不早了,让他们出门吧,别误了吉时。”
沈怀章这才意犹未尽停下来,又最后嘱咐道:“从今以后,你们就是夫妻了。要时刻记得,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沈知韫与贺令昭应过之后,沈怀章才放他们离开。
沈知韫是独生女,她没有亲兄弟,所以是堂弟沈青诵背她出门。
沈青诵今年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半大的少年,但他却稳稳背着沈知韫,一步都未曾打晃。
出了沈家大门后,趁着众人不注意时,沈青诵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飞快道:“阿姐,日后若贺令昭敢欺负你,你就让人给我传信,我帮你揍他。”
话音刚落,下一刻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来。
而在震天的鞭炮声中,走在前面的贺令昭,突然回头看了沈青诵一眼。
沈知韫与沈青诵都毫无察觉。
都说女子出嫁后,便没有家了。但沈知韫知道,她不是,她还有家的。所以她趴在少年的背上,唇角翘起来,轻轻应了声好。
贺令昭骑着高头大马,在吹吹打打的喜乐声中,将沈知韫娶回了贺家。
因路上耽搁了一会儿,他们回贺家时,刚好到了吉时。沈知韫甫一下轿,一对新人便被催着去拜堂。
贺令昭走的飞快,活像身后有狗在撵他。
而沈知韫虽然有喜娘搀扶,但人生地不熟再加上被喜扇遮住了视线,她走了没几步就差点摔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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