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出岫止了言语,叹息一声,目送他一行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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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院中,见宋诗闻神色颓丧,裴出岫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事已至此,懊悔也无用了,宋大人为了顾全皇家颜面,免不了叫你受些棍棒伤。我这儿还有几瓶金疮药,朋友一场,你自个儿……好自为之罢。”
宋二偷摸出府,不能在此久留,待她离去后,院中再度恢复静谧。
裴出岫原本想要回屋歇息,思忖一番,还是扣响了药屋的屋门。
屋内男人虚弱地咳嗽两声,出声唤道,“裴大夫,进来吧。”
夜深人静,裴出岫也不便靠近,只倚在屋门口轻声道,“方才屋外动静想必你也听得分明。”
男人低垂眼眸,长睫遮住无神的双眸,只轻轻地应了一声,好不一副楚楚动人的可怜模样。
尚书大人林暮为家的公子么。
她师傅颜卿向来眼高于顶,却独独对这位林大人赞誉有加。
难怪这位林公子流落画舫,身上却无半点轻浮之气,举止言行皆是教养深厚的闺秀模样。
裴出岫既已知晓他身世,有些话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海棠公子,或者该称一声林公子……如今惊动宫里,宋二为了你此番怕是要吃些苦头。宋府在京中倚仗圣上,但令皇室蒙羞却是难以饶恕的大罪。你受宋家照拂,想来也不忍她们落得惨淡下场。”
男人终于抬起眼眸,乌黑眼眸中茫然一片,“裴大夫说的这些,知秋都明白。只不知……知秋如今鄙薄之躯,能为宋府和宋小姐做些什么?还请裴大夫指点!”
是了,他一介弱质男儿,眼疾未愈,又能强求他什么。
见男人不顾眼疾,摸索着就要起身跪拜,裴出岫连忙端正神色道,“裴某区区一个大夫又能指点什么,只是此事事关众多人的性命,皆在林公子你一念之间。宋家二位小姐待你皆是真心,只是留在京城必生事端,还望你好好思量。”
第6章 寻短见
这一夜注定难以安宁。
裴出岫阖上眼,不多时,眼前却又浮现出郢城的景象。
母王吩咐下人每日只给父君送三餐饭食,不准旁人探视,府中仆从都在传言母王要休了父君立新宠戚氏为正夫。
父君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就在母王领兵离城的前一天夜里,一把火烧了戚氏的寝居。
那夜北风呼啸,府里的下人在睡梦中惊醒,纷纷奔走灭火,而她在半梦半醒间被父君捂住口鼻,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苗蹿上房梁。
父君在她耳边放声大笑,如鬼魅般低语说道她本就不该出生,既然活着的时候不能离开王府,纵是死也要带她一道离去。
浓烟没入她的口鼻,她感觉自己就要喘不过气……
裴出岫猛地在黑夜里睁大眼睛,死死地攥住身上的厚被,不停地粗喘着气。
五感在漆黑的夜里变得敏锐异常,她闻见古怪的烟味弥漫在屋子里。甫一觉察出不对,连忙起身推开房门,快步走到对面的药屋门口重重扣门。
药屋里没有任何回应,她连忙用力撞开屋门。
屋里浓烟滚滚,裴出岫摸黑将门闩取下,把门推开让浓烟散去。待看清屋内景象,她心中不由大骇,男人不知如何从小榻上一路摸爬到屋子中央的炭盆边上,炭盆撞倒漆黑炭火翻洒一地。当下她也顾不得男女之别就将男人一把打横抱起,冲到后院里舀出井水泼在男人脸上。
秋末寒凉的井水触碰到皮肤,立即刺激得男人狠狠一哆嗦,他眼泪混杂着井水弄得头脸好不狼狈。
裴出岫见人无性命之碍,才将人抱回自己屋中,重新烧旺了炭火。
陪他折腾了这么一出,她是半点睡意也无了,就这么静静在床榻边守着他醒来。
她本意只是叫他认清形势择个去留,孰知他竟会想到自寻短见。倘若她今夜睡死过去,明日要怎的去给宋诗闻交代。
莫说是宋二,就连她自己恐怕也余生难安。
裴出岫后怕地抹了把面孔,仔细回想自己是哪句话说得重了、失了分寸。
琢磨不透男人的心思,好在林知秋呛了一口井水醒了过来。
裴出岫取来帕子替他擦拭脸上的水珠,他双眼被烟熏得泪水涟涟,她也不敢用力只是耐着性子一遍遍地拭,可惊吓过后到底是胸臆难平,不得不按捺着情绪低声道,“林公子这是恩将仇报,要陷裴某于不义啊。”
林知秋面容惨白,闻言又惊又急道,“裴大夫,知秋绝无此意,只是……”
裴出岫静静等他开口,男人还未说话,眼泪又不停地滚落下来,“知秋无颜再苟活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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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内,裴出岫缄默片刻,出声劝慰道,“林公子为何要如此作想,你如今已然恢复良籍,便是自由之身,难道这不值得你重新振作吗?”
男人颓丧地摇了摇头,神色凄楚,“这世道待男子本就苛责,一日为奴便终身不得自由,纵使恢复良籍,知秋亦不敢奢求能有个好归宿。何况如今已为宋府招徕祸患,宋家上下待我有恩,我却令她们在京中处处树敌。裴大夫一个局外人尚且看得分明,知秋身在局中又岂敢视若不见,陷宋家上下于不义。”
“知秋身微力绌,唯有一死,才能解了宋家的困局。”
裴出岫没想到他有这番心思,一时心中震动非常,只是她惯来冷清,面上没有露出旁的神色,依旧语气淡淡道,“林公子不愧为誉满京城的少年才子,气度胸襟非寻常男儿可比,令裴某敬佩。”
“只是裴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男人微仰起头,却仍是忍不住小声抽噎道,“裴大夫两度救我性命,自然没什么不可说的,不妨直言。”
裴出岫遂直言道,“在林公子看来,当日二皇女殿下命人责难你,是孰人过错?”
那夜画舫上的情形,他至今回想起来,仍旧惊恐到浑身颤抖。可他身为伶人,哪里能指责酒客的不是。原本供酒客消遣,就是伶人应该做的。更何况二皇女殿下地位尊崇……
见他不出声回答,裴出岫又问道,“那你认为宋二小姐在二皇女面前将你救下可有过错?”
“宋小姐自然无过!”这回男人答得没有丝毫犹豫,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即使目光没有焦距可脸上神情却是那样坚定。
“好,既然宋二救你无过,那么过错便不在你,在二皇女,我说的可对?”
“裴大夫!”林知秋泪盈于眶,浑身已是颤抖得不能自抑,“……此言乃是大不敬!”
自从三年前林府满门猝然获罪,他阅尽人情冷淡、世态炎凉,深知蝼蚁不可撼树,对皇室威严的恐惧已然铭心刻骨。
他又怎敢……
裴出岫伸手握住他颤抖的手,安抚他道,“林公子既无过错,便没有自罚的必要。宋二冒着大不韪之险救你,难道是为了将你送上绝路的吗?你口口声声说不能陷宋家于不义,可曾想过你这一死,会置亲手救你于水火的宋二于何等境地?”
“你想眼睁睁地看着宋家在京中变成一个笑话吗?”他看不见她面上神情,可她的声音那样清楚地传到他耳中,“那样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如果你死去,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好熟悉的话语,林知秋本就心神松动,此刻陡然浑身一震,惊骇到说不出话来。
三年前他在狱中乍闻爹娘死讯,后来长姐被敕令流放边疆生死不明,那时的他真的再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即使被释出重狱,他却孤身一人趁夜去到郊外的永明河,想要一死以追随她们而去。
在湍急的水流中,是一把紫竹箫救了他的性命。
记忆里救下他的那人也是这样对他说的……
如果你死去,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在那些最煎熬的日夜里,这句话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
想到此处,林知秋多日的郁郁终于崩泄,他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不,裴大夫,我不想的!”
拔除痹症固然疼痛,但是却难以避免,身为医者的裴出岫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裴出岫松开他的手,替他掩好被子,“好好睡一觉吧,林公子。有什么难处,明日我们一道去想对策,你要记得如今你并非一个人在面对窘境。此仗未到最后一刻,难言输赢,可谁先放弃了,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裴大夫的话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里,伴随着她屋子里散不去的浓郁药香,林知秋睡了自三年前抄家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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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入睡以后,裴出岫无处可去,索性到前厅整理起了药簿。
此刻,天还未亮,医馆外没有半个人影。裴出岫以笔蘸墨,在空白药贴上缓缓写下“林知秋”三个大字。
当真是天意弄人,从前身在郢城她便对他颇有好奇。可如今相见,彼此却是在这样的境地。
她忽的回想起十五岁那年,母王心疾复发骤然病逝,她接到宫中传召第一次来到京城,为的不是承袭爵位而是请圣上恩准她跟随师傅四处云游治病。
倘若有幸,她合该能与那位名冠京城的才子见上一面。可那一年,传闻他生了一场大病,缠绵病榻数月不曾在京中露面。
再后来她离开京城,一走便是六年。
直到三年前,圣上派数道加急令,急召她回京入宫为太皇君侍疾,她这才重又在京中安定下来。
彼时,科举舞弊之案已然定罪,宋家长女宋诗意为替林府求情受到圣上重责,接回府中时人已然气若游丝。便是后来宋大人不亲自登门来请,圣上早已暗中遣人命她前去救治。
原来当年之事,她亦未能置身事外。
裴出岫心道,也罢,便是无关紧要之人,她也不能当真见死不救。更何况林大人从前受师傅敬重,她替师傅照拂林家遗孤也是应当。
宋二此举固然会惹得六皇子殿下心中不快,可以他之心性也不会当真对林公子赶尽杀绝。反倒是二皇女凤煊,她交往不深,听上去却是个极难对付的人物。
京城之中,能对中宫稍加震慑的除了圣上便只有岐王殿下。岐王殿下膝下无子无女,素来视她如亲出,她若修书一封请岐王庇佑,未必不能护住一个罪臣遗孤。
一边忖度着,裴出岫手下不停,已然写好了送往岐王府的书信。身上没有佩印,只好随书信附上了岐王殿下赠予她的百日宴之礼,一串佛珠手钏,是这些年游历在外也始终未离身的物什。
本不欲牵扯进京城中这些是非,然此事性命攸关,她也只得勉力而为。
第7章 争执
卯时才过,天未大亮。
阿福方到医馆,便被裴出岫遣去岐王府送信。短短几日变故横生,夜又难寐,她只觉心绪不宁。索性写了张闭馆贴挂在医馆门前,而后阖馆回到后院。
睡在她寝屋里的林知秋已然醒转,裴出岫递给他一个收拾好的包袱,里头装着他的卖身契、一套换洗的衣物以及一些伤药、银两。
林知秋摸索着怀里沉甸甸的包袱,小心地探问道,“裴大夫,这是何意?”
裴出岫一改往日散漫神色,沉下声音交代,“林公子,现已天明,二皇女殿下的人不知几时便会搜到此处。为今之计只有两个法子,这其一便是我立刻送你出城,我手里有一道宫令可自由出入京城各处不受盘查,待你安全无虞,我再想法子通知宋二,届时你们可于京外会合。”
林知秋听得分明,却是不假思索地拒绝道,“不成。”
裴出岫正欲与他细说,未料到他竟是不愿,陡然间换作她哑了声,不明所以,“你为何不肯?”
男人只是摇头,垂眸时眼睫在眼底落下一片阴影,“我已欠宋家太多,怎好再牵连无辜之人。”
闻得此言,裴出岫眸光晦暗不明,“你既已知晓她的心意……”
“知秋是无福之人,怎堪攀附宋家小姐。”
林知秋苦笑一声,打断她的话,“便是为奴为仆,亦是奢念。”
裴出岫见他神伤,心下又是叹息,“林公子何必自轻自贱,过往种种皆不是你的过错。”
要知道第二个法子漏洞百出,就连她都没把握圆回来。
“至于这第二个法子。”裴出岫攒了眉头,迟疑道,“昨夜应付六皇子殿下之时,我随口胡诌称你与我已成了亲,你若执意留在京城只得将这谎继续圆下去。不过林公子且放心,裴某在京中不会久留,等过一阵子风声退去,裴某在京中之事了却,便会带你离去,届时天高海阔你自择去路便是。”
裴出岫自然也知晓这法子牵强,料他难免觉得惊讶抑或是疑惑。可男人听罢却显得十分安静,唯独一双墨黑无神的眼眸微微瞪大,到底还是掩不住眸底更深的惶恐来。
不待他给出回应,医馆外已然传来了重重的砸门声。
幸好她一早将阿福支了开去,裴出岫脸色骤变,连忙示意林知秋躲在屋内莫要出声。不消片刻功夫,几名身着暗纹窄袖锦袍的侍卫已经带刀闯入了后院。
来者不善,是二皇女凤煊调了京城武卫营的侍卫前来。
裴出岫才出药屋,迎面正对上一张陌生又隐约熟悉的面孔。说是陌生,于她是素未谋面,可端看那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一双如尖刀般明亮锐利的深邃鹰眸,却与当朝凤后肖似极了。
来人身形颀长,穿着浅紫锦袍,腰间束了镶银缎带,此刻那双鹰眸中透着些许不耐,“骆海棠人在何处?”
“二皇女殿下。”裴出岫挡在药屋之前,神色为难道,“民女不晓得殿下口中的骆海棠是何人,这医馆内只有民女与夫郎二人。”
话音未落,侍卫中为首那人已上前钳制住她的肩膀,莫大的力道迫得她生生跪跌了下去。她佯作吃痛地闷哼一声,余光瞥见凤煊径直就要上前去推药屋的门,连忙拖住她足靴连声哀嚎,“殿下明察,这屋内的当真是民女的夫郎,没有殿下要找的人。”
凤煊果真被激怒,她冷冷扫过地上身形佝偻的裴出岫,“小小一个医女,自恃得了母皇看重,便不知自己骨头几斤几两了吗?”
她猛地一抬脚,踹向裴出岫的胸口。她躲闪不及,只能以内力硬抗下这一道。
“夫郎?”凤煊俯下身掐住她的下巴,艳红的指甲深深陷入她的皮肉,一双锐利鹰眼倏然眯起,“就凭你也敢与本宫抢人?你莫不是活腻了?”
“来人,给本宫将这贱民拖下去活活打死。”
“且慢。”
屋内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声,是林知秋嘶声呼喊后,扯动了身上的伤处。方才屋外的动静,他听得心惊胆战,生怕裴大夫因他被二皇女殿下打伤。
裴出岫抬起头,就听屋内的男人凄声道,“殿下要抓的人是我,何必要为难无辜的人。”
她暗道不好,这下子再难拦住凤煊的人。
下一刻,凤煊用力推开屋门大步而入,几名侍卫以刀挟住她一并进到屋内,竟是存了以她为质的念头。
榻上的男人身形削瘦、面色苍白脆弱,饶是伤重未愈,仍旧美得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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