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商会长宋坤从来都得意他家小儿聪慧,人前处事一向得体妥帖,哪料到今日会栽在那股聪明劲儿上?
这小子估计还觉得自己的小心思瞒得天衣无缝,旁边几位会长方才还恨不得以头抢地,此时已笑得合不拢嘴。
只要有人比我更尴尬,我就不尴尬了。
纪澹然原本也尴尬得快在雪地里抠出一条万里长城,没想到一份暖锅会引得无忧城六大商会掌权人和未来掌权人全都聚在此处。
几只小豆丁让人忍俊不禁的道谢后,她才轻松了下来,“你们喜欢,我很开心。欢迎你们明天再来找我玩儿,我还准备了很多其他好吃的。”
陆无极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一直落在纪澹然身上,甘心当一块背景板。
一番你来我往的客气后,雪越来越大。
陈琛在女儿陈兰那里吃到了暖锅,当时心里闪过数个念头,用完晚膳后负手在帐篷里来回打转,反复询问陈兰对这位表姑娘的印象,最后还是决定亲自见一见纪澹然。
只是今夜着实不是一个谈事情的好时机,他强压着激动将话咽回肚子里。
书会会长楚温的视线从陆无极身上掠过,低眉上前一步,“属下也是来向纪姑娘道谢。事已了,如今夜已深,属下先行告退。”
几位会长纷纷借机告退,他们也隐约察觉城主时不时飘过来的视线,似乎在嫌弃他们占用太多时间。
与陆、纪二人分别后,几位会长走在路上,雪大风寒,也阻止不了他们的求(ba)知(gua)欲。
朱畅:“城主终于有中意的姑娘,老朱我老怀大慰啊。”
孙平:“纪姑娘确实不错,与城主极为相配。只是纪姑娘既然一直住在城主府,为何我们此前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刘良:“倒也不一定,或许表姑娘确实只是来无忧城小住一段时日,你们别想得太理所当然。”
宋坤:“只是小住,城主为何要带她来冬猎?为何还要这样?”
宋坤抬起两条手臂,比了一个“拥抱”的姿势。
陆无极在雪地里抱起纪澹然时,离营帐其实很近,不足二十米。
当时他们一群人就站在那里,目睹了城主行云流水的整套动作,眼力好的甚至看到城主眼眸中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所以才如此震惊。
城主主动了。
只想搞事业的城主大人主动扒拉姑娘,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城主出息了!
刘良抬起手肘戳一直未说话的陈琛,“老陈,你怎么看?”
陈琛摸着下巴,“城主若是有意迎娶纪姑娘,对我无忧城倒是有益。只是不知这纪姑娘父母可在,家世如何,是否可与城主相配?”
“哎呀,老陈你这可就没劲了!只要城主中意,管他什么家世不家世?”
……
雪地里,几位会长争争吵吵,终是没有得出结论,最后在路口处吵闹着散了。
营帐里,陆无极坐在灯下看书,傲雪趴在他脚边。
纪澹然在翻箱子,暖香在一旁掌灯。
“你明天会参加武演吗?”
陆无极抬头,“问我?”
纪澹然从一口箱子里抬起头,回头看他一眼,转身拉开下一口箱子,“不是你还有谁?”
陆无极放下书,饶有兴致看她铺了一地的箱子里打转,“我倒是不知,你何时与那群臭小子如此相熟了?本座原以为暖锅只有一只,却原来人人都有。”
纪澹然找到了东西,随手递给暖香。回身坐到他面前的矮凳上,抿嘴看他,眼若星辰。
夜色撩人。
暖香放下烛台,转身出去。
侍立在一旁的暖玉欣慰暖香终于会看眼色,与她一道退了出去。
陆无极略一挑眉,烛光为他月华一般的银发镀上一层暖光,他的神情也氤氲在一片暖色中,似乎温柔至极,“看什么?”
“看你呀,吃醋的无极哥哥真可爱。”
说着还抬手想捏他脸颊,被他后仰躲开。
“哐当——”一下,烛台倒在地上,帐篷里突然变得幽暗。
陆无极抓着纪澹然的一只手腕,将她抵在矮桌上,细长锐利的丹凤眼微眯,掩住了眼瞳深处的汹涌暗色,“你说错了,本座并未吃醋。”
第二十五章 他没想到会惹哭她。……
冬猎第一天是个难得的晴日,碧空万里。
帐篷的隔音效果不好,脚步声、马匹嘶鸣声、将士们操练时整齐有力的口号声,从五更起便开始不断从外面传来。
纪澹然整个人窝在被子里,将自己越埋越深。直到暖香端着洗漱的热水进来,她才不情不愿的爬起来。
“什么时辰了?”
暖香将脸盆放在红木架子上,转身来伺候她穿衣,“辰初了,姑娘很少起这么晚,可是不习惯?”
纪澹然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眯着眼睛没再说话,似乎还没清醒。
暖香抬头,看到纪澹然一对肿得跟核桃似的眼睛,惊了一跳,“姑娘,您的眼睛怎么肿成这样了?”
纪澹然摇头,“没事,帮我更衣。”
说着推开厚厚的棉被,起身下床。
暖香此时才听出她嗓音嘶哑,加上红肿的眼圈,暖香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变得不好。
她利落的伺候纪澹然穿衣,愤慨的说:“姑娘,谁让您受委屈了?您跟奴婢说说,奴婢找他理论。”
“陆无极。”
暖香手一顿,柳叶眉聚拢,透出难色,“啊这……”
纪澹然郁郁的心情因为暖香这番关心,稍微好了一点,抬手弹了一下暖香的额头,“逗你呢。”
她和陆无极之间的事情必须由他们自己解决,旁人根本插不了手。
也是她没出息,被他说了几句就委屈不已。
明明上辈子他还说过更过分的话,可她总觉得他们之间有可能。
纪澹然感觉自己陷入了江湖传闻的人生三大错觉之一——他喜欢我。
不仅是上辈子,这辈子一起相处的这段时间,她心里那份‘他对我并非无心’的心思又在悄悄冒头。
而陆无极总会在她忘乎所以的时候,毫不留情的对她进行精准打击。
昨夜他说,你说错了,本座并未吃醋。
纪小姐当知本座绑你来的因由,不要有多余的想法。
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营帐。
那一刻,纪澹然恍惚间又回到了上一世与他的最后一面。
他不顾她的哭求,强行将她从沧澜苑带出来,送上马车,面上一片冷色,“纪小姐请自重。在我无忧城住了这许久,难道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还请纪姑娘不要再说令人发笑的话。”
她当时只觉心凉一片,她不顾体面、抛开一切对他告白,仅仅换来一句“自重”。她不甘心,甚至对他生了怨,暗暗发誓,若有他回头求她的那一天,她定会将这句话原话奉还。
可她没想到,那次分别就是永诀。
分开的第二年,她在南乡养病。
那日天气不错,暖阳铺洒在院子里,照得四处一片暖意,空气里弥漫着桂花的甜香。
她搬了躺椅放在太阳下,怀里抱着一只五个月大的三花猫,正准备在树下小憩一会儿。
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她心中大抵已经猜到来人是谁。
不多时,院门被粗暴的撞开,秦昭走了进来,进门时脚步轻快,似有什么好事发生。
他在她身前停住,眉目舒朗,语气愉悦:“他死了,听闻是自戕于府中。沧州的大片土地,终将纳入我西洲的版图,这一切都是澹然哥哥的功劳。”
陆无极死时孑然一身,没有留下血脉,无忧城已然无主。
秦昭以为可以轻易吃下沧州的辽阔土地,却没想到遭到六大商会的顽强抵抗。
纪澹然死时,秦昭也没有完全拿下沧州。
她离世的前夜,秦昭还因为这件事在她房里砸了一地的瓷器。
……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
暖香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纪澹然回过神,声音淡然,“我没事,摆膳罢。”
暖香神色迟疑,“可是您……”
纪澹然一把抹掉泪水,神情木然,“我洗一下。等下帮我煮几个白水蛋,再从外面取一些干净的冰块。若是没有,雪也行。”
暖香不敢多问,出去时偷偷在暖玉面前抱怨了两句,说城主把姑娘惹哭了。
暖玉没有多言,转身烧火热水煮鸡蛋,又吩咐巳代去外面采雪。
早膳过后,纪澹然用白水蛋在眼周滚了几圈,又用细布包着干净的雪来消肿,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是勉强能出门了。
仔细看的话,眼周还有些微的红肿,比刚起来时,好了许多。
此时,外面的擂台比赛已经开场,可以听到震天响的鼓声和战士们激动的吼声。
纪澹然收拾好,披上软乎乎的兔毛大氅出了营帐。
暖香看到纪澹然昨夜找了半天的东西忘在软塌上,赶紧拿了追上去,“姑娘,你把这个忘了。”
纪澹然看到那段红绸,脸色一僵,“今日没心情,放着罢。”
“可是您在府里绣了小半月才把这个绣好,不拿出来太可惜了。万一城主上场比擂,就可以用啦。”
暖玉也出声,“姑娘,那边已经开始了。左右暖香拿着,也不碍事,我们先过去。”
纪澹然被暖香暖玉推着到了演武场临时搭建的擂台下,周围的兵士看到人群里突然混入几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声音都小了许多,还默默让开一条路。
辰浩也立刻向坐在高台上的陆无极禀报,“城主,纪姑娘来了。”
陆无极视线放远,一眼就看到纪澹然跌跌撞撞被一群将士推到擂台最前方,眉心一皱,“为何不接她过来?比擂的人没有轻重,人或武器若是甩出来砸到她怎么办?”
“暖玉传话,纪姑娘似乎情绪不佳,想在下面站站。不知为何,纪姑娘哭了一夜,起来时双眼红肿,声音嘶哑……”
“够了,下去。”
陆无极打断,搁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左手的伤疤又开始泛疼,他竟罕见的有些心虚。
昨晚,他说话重了些,小丫头那么娇弱,怎么听得了那些话?
她不过是把他当成哥哥依赖罢了,是他过于敏感。在她说出那句话时,心内莫名感到焦躁,才说出了那样的话。
从营帐出来,他就后悔了。
他没想到会惹哭她,若是知道,当时就转头哄了。
想到此,陆无极站起身。
第二十六章 他心脏一紧,身不由己。……
陆无极振了振长袖,绕过矮几,一步一步下了高台,往纪澹然的方向走去。
按往年惯例,文人先生如竹清意、陈镶同城主一起坐在远处高台,女眷们也是如此,楚书荷、陈兰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观看武演。
叶霜作为随行大夫,也是女眷,自然在列。
陆无极忽然起身,她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演武场,果然在人群中看到了纪澹然,垂在膝侧的手猛然捏紧。
她站起来,快走几步,截住陆无极,“城主。”
陆无极闻声停住,见到是她,微一点头,“叶大夫。”
“您准备去哪儿?”
陆无极一瞬间收敛心绪,声音淡淡,“武演甚是有趣,本座去前方看看。”
叶霜微微垂眸,语气含着羞涩,“叶霜也觉得今年武演十分有趣,城主若是不嫌弃,可否一起?”
陆无极没有多想,他此时只想尽快去纪澹然身边,想到她哭了一夜,心里就有几分莫名惴惴,“无妨。”
叶霜弯了唇,心里一松。
两人一前一后往演武台走,楚书荷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朝一旁的陈兰眨眼睛。
陈兰也看到了,正暗暗吃惊叶大夫比她阿姐还大胆,看到楚书荷递过来的眼色,有些羞赧。
无忧城主不近女色在沧州并非什么秘密。
自城主十六岁起,城主府德高望重的老管家就有心替城主张罗婚事,城里的富商、各商会也盯着这事,属意城主的女子更是多不胜数。
只是这事拖了四五年,至今没有结果。
曾经含羞带怯仰慕城主的小姑娘,要么已经嫁人生子,要么守着心思暗等,很少有人敢言明心意,可今年似乎有些不一般。
陈兰已经连着三年参加冬猎,自然也清楚每年都有哪些女眷。
在她的印象里,叶大夫每年都会随行,但往年总是温和笑着守在城主身边,并不多话。
叶大夫今年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难道她……
陈兰心里冒出一个猜测,随即红了脸,如果叶大夫真的敢对城主说出心意,那也太……有勇气了……
她阿姐都不敢做这样的事。
楚书荷知晓陈兰性子,见她低着头耳朵都红了,也不再为难她,自顾自观察各人神态。
她昨夜听父亲唠叨了两句,今日再看城主举动,她翘起唇角,这次冬猎,怕是会发生十分好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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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澹然站在演武场最前面,一开始心情确实有些郁闷,但在这样昂扬热闹的环境下,她的情绪渐渐平复,甚至已经投入到比赛的热烈氛围中。
就像上次被系统惩罚一样,虽然心里惊恐至极,却能很快就收拾好情绪,思索下一步。
她没有注意到,身后默默让开了一条小路,四周也渐渐安静下来。
须臾,一个高大且绝对不容忽视的身影站到身旁,罩下一片阴影。
纪澹然偏头,陆无极今日穿着一身白底绣金色祥云龙纹的长袍,矜冷而清贵,她眼中露出一抹诧异。
印象里陆无极不是很爱穿白衣,因为无忧城几乎终年不化的积雪,也因为那一头与众不同的银发,他觉得一头白发又穿白衣走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浑身惨白看起来十分蠢,还很老。
纪澹然也不怎么喜欢他穿白衣,不是不好看,而是太好看。
穿上白袍的他,长身玉立,银发翩然,眉眼间像笼了一层薄雾,看不清神情,沾染上了他不该有的仙气,好像随时都会消失。
陆无极低眸,正好看到她眼中的惊艳与浅浅的忧郁,还有残留着红肿痕迹的眼眶,心里一突,手心又泛起一阵酥痒。
他抬起手,想揉一把小丫头的脑袋,甚至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将人圈在怀里好好哄一番。
城主大人目光在四周轻扫一圈,想找到不引人注意将人拐走的路线,周围都是将士,小丫头和他在人群里又十分扎眼,想低调离开十分困难。
他很快放弃这个想法,低下头看她,发现刚刚站在他身旁的丫头不知不觉拉开了与他的距离,此时两人之间尚能再容下一人。
果然还在气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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