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绿绮手中自己的药箱,没有去接。
她本是想要看看容厌身体状况,她知道这一晚他必定费神,想要让他好受一些的。
用不上了。
绿绮还在,晚晚让自己抬起眼眸,眼眶微红,瞳仁漆黑。
“怕不怕?”
绿绮连忙凑近,紧紧挨着晚晚,小声道:“不怕的。”
小姑娘漆黑的眼眸因为不安而闪烁着晶莹,她自边关而来,便已经看过死亡和种种比死亡还让人难以相信的事,只是因病自然的死亡,她说不上害怕。
晚晚握着容厌的手,冷静地按过他颈侧,又去掀开他的眼皮,一一去讲,“不怕就好,我教你,除去脉搏,还要看人……”
她太累了,手指唇瓣都在发颤,嗓音几乎破碎到说不出话。
晚晚嗓音颤地不成样子,“这样是……”
“是……”
她忽然说不下去,反复确认过那么多次,她再不肯相信,到了此刻,她眼底终于坠了一颗珠子般的泪珠。
绿绮看着晚晚,此时才开始怕起来。
她茫然了一瞬,而后眼睛瞪大,望着榻上没有半点动静的师丈。
“是,亡命之征。”
话说出口,晚晚面色瞬间惨白如鬼魅,眼底的那颗泪倏地坠下。
绿绮不由自主也开始流泪。
晚晚看着绿绮,眨去眼中模糊,艰难地扯起唇角,“看你,怕什么啊,虽然如此,也不是没有希望的。他身体还没有凉透,他皮肤还柔软着,也没有生出瘀斑……你看,他是不是一点也不像死去?或许,他没有事,他只是假死状态呢,只要及时……”
“去找……”
她想说去找更厉害的大医,可惶然又意识到。
再没有机会了。
她已经是眼下皇宫中最擅长疗毒的医者。
她若没有办法,容厌便是,注定了结局。
赶过来的张群玉低眸望着榻上无声无息的容厌,他想到自己见容厌的最后一面,眼眶强忍出红色。
他已经算是最了解容厌,却也从未全然了解过这个总是封禁自我的年轻帝王。数年的惺惺相惜,即便最后这些时日,他也想骂过他,可终归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
瞧着晚晚和绿绮,他牵住绿绮的手,低声让人将她送回去。
晚晚身侧仅存的温度骤然退开,她看着小姑娘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没有阻拦。
张群玉看到,她一抬头,便能让人看清,她眼眸看着明明是极致的冷静和无情,面色却白得失魂落魄。
这个关头,晚晚才应该是最为悲恸的,方才却还是她出声提醒。
接下来,他不能还要让守城之事还要晚晚费心。
张群玉强打起精神,看到榻边的桌面上放着一摞没有寄出的信件。
略略扫过一眼,上面的名字天南地北,有官有商有民,皆是这一晚写就。
张群玉拿起这摞信件,将上面的收信人一一看过去,最下方一封格外精致的信笺稍小一些,从他指缝之间落下。
这张信笺飘落到榻上,落在容厌衣袖之上,鲜血浸透的衣摆将信件瞬间染红。
晚晚目光随之落在他一宿上,信笺的落款与内容毫无遮掩地映入眼中。
……是给她的。
可这字,是她见过的,容厌最丑的字。
鲜血从信纸下方洇开,张群玉想要将这信纸拾起,目光一扫,便将上面寥寥几行的字迹,看得一清二楚。
他写:
“欢娱在昨夕,嬿婉及良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生当长相守,死勿长相思。”
“惟愿我妻,长乐无极。”
……
那些欢愉啊,好像就在昨日,良辰美景,悱恻绵绵。
可是等到星辰落下之后,便是我要辞别。
若得以复生,伏愿长相厮守,若无缘徂谢,愿勿思勿念。
只愿我的妻子啊,一生长乐,无忧终老。
……
晚晚颤抖着手指,将这封容厌写给她的绝笔拾起。
薄薄一纸,重却逾千斤。
纸张明明轻薄得很,可她好像怎么都没办法将它拿稳。
容厌所愿,生便长相厮守,不见分离,死便……忘了他?
浑身冰冷。
晚晚眼前模糊,满心的不可置信。
忘了他,怎么可能啊。
这个混蛋。
张群玉艰难将视线移开。
太医令和张群玉在她身后又说了什么,她此刻却什么都听不清,双手捧着这封绝笔,就好像供着天底下最珍贵最重要的宝物,她眼前只剩下了浑身是血的这个人。
她看到宫人端来的温水和棉巾,不知何时身边再没有人,都知道容厌必死无疑,此刻单独留她与他一处,不过是照顾为人妻者的伤心欲绝。
晚晚望着鲜血浸湿的信笺,神情似哭似笑。
混蛋。
这是给她的遗书吗?
一想到那两个字,晚晚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手指骤然收紧,再珍惜这最后的字迹,晚晚还是一口气直接将这晦气的信笺撕碎,扔到一旁。
她要他给她写的信。
可她不要他给她的遗书。
绝对不要。
拧干棉巾,晚晚想要为他擦干净他流出的血。容厌不管怎样,只要有力气,就不会让自己有不得体的一面,他怎么会容许自己满脸是血这样狼狈?
她的手拿针时明明那么稳,这个时候却颤抖不停。
太多了,她颤抖的手怎么也没办法擦去。
看着他面上越发狼狈的血迹,晚晚惶然。
“容厌,我擦不干净……”
晚晚忍着嗓音的颤声,隐隐有了哭腔,“你醒过来,自己擦一擦,好不好?”
得不到回应。
“容、容厌,你醒一醒啊,醒一醒,好不好?”
晚晚忽地扔开手中的棉巾,握住他的手,轻轻摇晃了两下,近乎哀求:“你别这样,我害怕。”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他不理她。
她不自觉将他的手握地更近,凑在他耳边,像是怕惊动人一般,轻声喊,“容厌。”
“容厌。”
“容厌……”
生当长相守,可是他就那么信她的吗?她还没有像师父骆良那般的见识和医术,她还没有力挽山河的本事。
怎么这个时候,他不给她选择了?
他俊美的五官苍白灰败,鲜血满面,显露出死物一般诡异的美感。
无望之下,巨大的悲恸将她淹没。
她声音颤抖,眼泪终于能够大颗大颗砸落。
她恶狠狠道:“你这个疯子、混蛋,你到底是爱我还是恨我。”
若是恨她,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
若是爱她,那他怎么能在对她那么好之后,在得知她的心意之后……要用这样的方式达成所谓的离别和放手。
若是爱她,他怎么忍心让她看到这样的他。
“你从来没变过,还是那么可恶。你都、”晚晚哽咽出声,“你都不问问我……”
是不是可以商量着以后如何见面。
是不是愿意好好商量着以后如何好好在一起,好好度过这一辈子。
“你在逼我是不是?”
晚晚看着全然无意识任她摆弄的容厌,凑近了些,没有顾忌他满面的鲜血,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长睫。
她流着泪,唇角轻轻牵起细微的弧度。
“我回答你,你得逞了。”
第98章 月与兰(上)
正午明亮的日光下, 昔日熠熠生彩的琉璃瓦此时好似笼上了一层薄雾,檐上脊兽黯淡而衰颓。
上陵内外城交界之处交战越发激烈,入耳声声皆泣血。
张群玉独身立在御书房殿外, 望着皇宫上方的天空, 唇角抿平。
他此刻仍在外面, 前方赶来传达消息的人便也直接在门外向他疾声汇报。
“张大人!楚太后趁乱联合残部逃出内城, 已入敌营,她既然能联络上残党,那她对我们在内城的设置想必也有窥探!”
部下坐立难安, 忧心忡忡道:“昨夜这场暴雨难免绊人脚程……晁将军的消息也已经一整日没有传到上陵了。”
这一刻,整座皇城都全数握在他手中。
张群玉瞳眸转动了下, 看着脚下高陛, 高台上狰狞的盘龙纹。
他回过神, 回首望了一眼紧闭的御书房门。
张群玉这一瞬间有些想要苦笑。
……容厌可真敢拿人心去赌。
不论他心中如何猜想,方才这里的所有人,似乎都认定了,容厌已经死去。
他深吸一口气, 低眸看着自己袖口洗旧的白痕,缓缓闭了一下眼睛。
在别人眨眼间的功夫,他脑海中已经过了千百般思绪,睁眼时, 他却只是平静地传达命令。
守卫全然不知面前大人心中已过的一番挣扎, 听得新的布署守城规划,眼眸一亮, 连连点头, 随后立刻退下。
张群玉目光平静,依旧守在御书房门口。
一门之隔。
门内, 晚晚数着时间,松开手指之间带有血槽的棱针。
她双手一起紧紧握着容厌的手腕抱在怀中,听到外面的声音,皇城吃紧,又有楚后作乱。
她手指无意识用力收紧,忽然想起自己还攥着容厌的手腕,她惊了下,立刻小心放开。
低眸便能看到,尽管她方才已经很快反应过来,可松开手后,容厌被她攥过的手腕,还是留下了一圈惨白。
这苍冷颜色就这样停在了他腕上。
可正常人……活着的人,哪里会是这样。
晚晚长睫颤动了下,怔怔望着自己的手,手指间因为方才久久握持着锋锐放血的棱针,肌肤被深深硌出痕迹。
指缝间只有星星点点的血迹。那么多伤口,他却几乎没有血能再流出来。
晚晚眉梢跳动了下,忽地复又捉起他手腕,用力去揉,将他腕上的颜色揉开,推地均匀一些。
就像正常人一样,肌肤被按去血色,按压的力道移开之后,血色还会慢慢复位到原处。
一下,两下。
她掌心之下按着的,再怎么揉搓,都还是冰寒刺骨的温度,一片苍白。
晚晚手上力气越来越小,她眼前忽地模糊起来。
方才那一下,他疼吗?
她到底该怎么办?
为什么只是一日一夜,就成了这个样子?
她真的,从来、从来没有想过,容厌会死。
可真到这一刻,纵然想尽办法,竭尽全力,可面对一个根本看不出还有生息的人;一个连棱针针刺,都几乎流不出血的人。
她用尽此生所学,什么金针秘药、生脉回厥、回阳救逆,甚至用上她这几日才学尚未实践过的放血泻毒……
当初人人都说容厌药石无医,可她有五成把握她便能相信自己一定能解。
而如今,她却只能承认……
她走投无路,她毫无办法。
不管不顾掏出师父留给她的救命药,她剩下的也就只能没有章法地竭尽所能……然后,听天由命。
听天由命……
多么可笑。
她叶晚晚,还有容厌,他们两个人谁信过天命?
可除此之外,她真的,没有办法了……
恍惚之间,手指下他的肌肤太冰冷,像春日里突兀的浮冰,存在地过分鲜明,就像是一个无时无刻萦绕在她感知中的提醒。
她再忍耐不住,忽然起身,往后退一步,将手收回藏在背后,离他远了些。
身为医者,她太敏锐,她一靠近,便知他状态……
他的温度,他的肌肤……无一不是提醒。
不想再碰容厌。
晚晚不想再让自己的医者本能时时刻刻提醒她——
放弃吧。
她又狠狠在心底回答,不愿意!
她不愿意。
一步步一直后退到屏风前,脊背猛地撞上座屏,后脑生疼。
晚晚意识到自己的远离,身体僵硬地停下,神情似哭似笑。
她怎么可以,怎么能又后退呢?
他明明,最不愿意看到她远离他。
晚晚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眼睛干涩胀痛。
御书房中再浓烈的痛苦,外面的交战也丝毫没有停息的迹象。
“叛党楚贼正在内城朱雀门外,南城门危。”
门外缓缓传来张群玉克制着疲惫的声音,“随我前去参政殿中重新布署,内城街巷之间皆安置了外城民众,一处城门也不容有失。”
脚步声远去。
她听得清楚,叛党逆臣,楚贼。
楚行月。
晚晚心底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穿透血肉,刺刺地疼痛。
看着容厌垂在榻边的手,肌肤苍白如雪,鲜血将这雪白无情染脏。
晚晚捂着心口,那一点针刺的疼痛渐渐浓重起来。
她止不住地去想。
前世明明没有楚行月宫变这一劫,阴差阳错,这一世的楚行月,居然可以将容厌逼至这般窘境。
她好像终于尝到了一丝痛苦。
为什么,好像谁的爱恨都不会放过容厌。
容厌怎么做,都会有人恨他怨他,厌他生,欲他死。
晚晚知道,他见过太多丑恶,没见过多少真情,也包括她这一世对他从头到尾的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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