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肆!”
“我何曾放肆?”
杨简分毫不曾畏惧,继续道:“我不让自己的亲人尸骨被掘,不知是做错了何事!”
杨宏冷笑道:“你是所有都没做错,那么错的便是我了。”
他质问道:“你说的好哇!我的长辈、平辈、晚辈,全都埋在那种地方,那你怎么不想一想,为何杨家能抽身泥泞,还好端端地在这里享着富贵清福!你怎么不想想,为何你如今还能人模狗样地站在我面前,说这些大逆之语!”
杨简道:“杀而夺之,便是如此。”
杨宏闻言,将剑抽了回来,下一刻,拿着剑鞘的手便高高扬起,狠狠地抽在了杨简的身上。
杨简没躲。
杨宏几步走到门外,推开房门,喝道:“来人,把这个逆子给我送到祠堂去,请家法!”
杨籍担忧杨简,一直未曾走开,遥遥听得房间里传来父亲的震怒,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本以为没多久就看见父亲出来,应当是无事了,谁知道又听到这句。
他下意识便要上前去:“父亲——”
“七公子。”
一旁的侍从拦了杨籍一道,低声道:“八公子几番惹得家主生气,这顿打是免不了的。与其在此无谓劝阻,不如另找人想想办法。”
杨籍看着这一直伺候着杨宏的仆从,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多停留,直接转身向内院跑去。
第51章
杨简上一回在祠堂里挨打,还是谢家被灭那一年,他偷偷跑出门去,被抓回来打了个半死。
似乎所有的祠堂都是一片昏暗,明媚的天光永远照不进来,只有忽明忽暗的灯火,将牌位上列祖列宗的名字映照得影影绰绰,仿佛他们真的在俯视着自己的后辈子孙,却也只剩下些旁观的漠然。
杨简本来没觉得自己这回会气得杨宏把他送到祠堂动家法的,但是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心里也挺平静的。
甚至于,在今日跪在这里的那一刻,他心里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是:今日还没用早饭。
太早了,恐怕城东的糕饼铺子都没开门,只是他今日是送不了周鸣玉了。
不过还好,他们已经见过,他也提前叮嘱过她,之后几日,恐难见她。
所以今日打成什么样子,都不必叫她知道了。
杨简习武多年,没少挨过打,在外面办任务时,也多次遇到过危险。只他到底身体灵敏,从来都知道如何卸力防御,并不曾真的重伤过何处。
但在杨宏的棍子底下是不能躲的。
他老老实实地趴下,看着杨宏在牌位前下跪叩首,上三炷香,而后回身命人进来,提棍便往他身上招呼。
杨简许久没吃过这么严实的打了。
杨宏有意教训他,不许人放水,虽避开了腰背这样的关键处,只这一下又一下地打实在臀腿处,也不好受。
春日里衣衫轻薄,挡不了半分。
杨简闷着脸一声不吭,后面慢慢闻到了自己身上传来的血腥气,有汗无可奈何地从额头上冒出来,慢慢地淌了满脸。
他耳边有节奏的棍棒声变得麻木且模糊,还有遥遥的,从祠堂之外传来的,母亲与杨籍的喊声。
他有些忍不住这样的痛意了,又将头向手臂里埋了埋。
一百棍。
杨宏看见他动作,扬手让侍从停手,问道:“杨简,你可知错?”
杨简轻轻笑了笑。
他觉得有些无奈。挨打最怕的就是这样,一次打完一次痛,中间停上这么一回,后面可就难忍了。
但他口中道:“我没错。”
杨宏于是不再多说了,下一刻,棍子便继续落在了他的身上。
杨宏没再多问一遍,有心给杨简一个教训,让他好好吃吃苦头。
两百棍结束,侍从收了长棍站在一旁。杨宏垂眼看着一动不动的杨简,心里微跳了一下,但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他心里如何不知,杨简到底养尊处优,这实打实的两百棍,未必能承担得了。
但他没有上前一步,也没有开口问过一句。
他就是静静地等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见杨简的手臂动了动,支撑着自己的上半身起来。
杨宏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气。
杨简低着头,重重地呼吸几下,缓过气来,方抬起手臂,支着地面,挣扎几回,十分缓慢地让自己站了起来。
他脚下一个没站住,一旁的侍从见了,立刻扶住了杨简。
杨宏的手紧紧地攥住了袖边,下意识就要伸出手去,又硬生生忍住。
他看着这个从小就优秀得胜过旁人许多的孩子,如今是难得一见的狼狈样子,可他居然抬首轻轻对他这个父亲笑了起来,扬起了手对他轻轻一拱。
“多谢父亲教导,儿退了。”
杨简挥手扬开那个扶住他的侍从,一路踉踉跄跄地扶着门走了出去。
温暖的日光终于落到了他的身上,他没忍住,抬头瞧了一瞧。
听风听雨过清明,怎么今年的清明前,还给他这么好的太阳。
这可真是老天待他不薄,不至于叫他像上回挨完打似的,出了祠堂,只见得一片凄风苦雨。
人人都在哭,人人都在泣,唯一会笑得盈盈的那个小姑娘,却不在他身边。
他又想到她了。
他的念头变了。
于是他足下的步伐忽然快起来。
他身形歪斜得厉害,杨籍看到家法结束,立刻拨开守卫跑上前来一把接住杨简。
杨籍一贯温和含笑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别的神色。
杨宏站在祠堂冰冷的阴影里,看见这个最亲父母的孩子,用一种疏远的、不解的、带着三份恨意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
就一眼。
杨籍迅速低下头,将杨简的手臂挎在自己肩上,撑着他往外走。
杨夫人哭着过来,口中直喊我儿,声音颤得厉害。
杨简轻轻地捶了杨籍一下,声音有气无力地埋怨道:“知道我要挨打,还告诉母亲干什么?”
杨夫人走到近前,听到这句,更是哭得厉害。
她看着他伤处,眼泪汹涌:“你还怪你阿兄做什么?我若早来些,也不至于叫你吃这个苦。”
杨简安慰似的蹭了蹭她抚摸自己脸颊的手,想要跟她说些不要紧的话,杨夫人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扭头招呼着下人道:“干等着做什么?去拿担架,把他抬到院子里去。”
杨简却道:“我不要。”
杨夫人一时没听到,杨简微微抬高了一点声音,语气里又多了些倔强,道:“我不要!”
杨籍急得眼眶微红,劝道:“八郎,听话。”
杨夫人气得拍他,临拍到时又心疼得收回手,无措地绞着他的衣服:“听话!”
杨简依旧摇头。
他头脑一片昏沉,感觉到了自己恐怕是难以坚持。他几乎是有些恳求地同杨夫人道:“母亲,把我送到惜春里去罢,母亲。”
杨夫人愣了愣,方反应过来,杨简十五岁那年伤好,自己在外面置办了一个别院,就在惜春里。
自那之后,他就不常在杨家住了。
杨简没等到杨夫人答应,又道:“求你了,母亲。”
他再也坚持不住,脑中失去意识,彻底地昏了过去,若不是杨籍架着,立时便要一头栽倒在地上。
众人乱作一团,去扶着杨简上担架。
杨夫人冷眼看了远远的杨宏一眼,回身扶着杨简的担架出去,吩咐道:“送他去惜春里。”
晴日里阳光明媚,突然落下一道惊雷。
周鸣玉坐在窗边绣架前做活儿,听到这么一声,下意识手中一颤,险些戳坏了绣布。
她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气,将针线暂时收在旁边。
她起身站在窗边,扶在窗棂上向外抬头看了一眼,果真见早上还朗朗的晴日,此刻已经迅速地凝结起灰蒙蒙的乌云。
眼见着是要下雨了。
她便关了窗户,又开门站在楼梯口,叫住下面一个凑巧经过的绣娘道:“快下雨了,叫姐妹们把晾着的绣布和衣裳都收了罢,莫要淋坏了。”
那绣娘应声道:“正要去呢,你回去歇着罢,我们来做。”
周鸣玉道了句“好”,这才又慢慢地挪回房间。
只是这回重新坐下,又不似方才心平气和了,总觉得有些心慌,又不知是为了什么,干脆转身去把放在一旁的食盒抱过来,捏着里面的栗子酥吃了。
每日一盒点心,风雨无阻。她习惯了这样的馈赠,如今早饭都少吃了些,只等着上午拿这些点心填肚子打发时间。
但今日的栗子酥,仿佛又比平日要更甜腻些,不知是不是老板换了配方的缘故。
总之,一切都与平时差些。
周鸣玉就着茶把最后一口点心吃了,走到一边把手洗了,又回到绣架前,准备做工。
这一次,她又被人打断了。
绣文才敲了她的房门,她只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站起来,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由来温温柔柔的丹宁此刻眼圈通红,直接推开门冲了进来,对着周鸣玉便扑过来跪了下来,哭道:“姑娘同我去一趟罢!公子被家主请了家法,打得皮开肉绽,骨头都要露出来了!公子烧得厉害,一直醒不过来。姑娘开恩,随我去见见公子罢!”
周鸣玉被这一幕吓了一跳,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丹宁哭着说完了,脑海中才将这一个又一个的字组成了完整的一句话,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杨简被打得要死了。
应当是这样的。
她心中异常冷静却又迟缓地冒出这个念头。
周鸣玉一时有些麻木地僵硬住了,也没扶丹宁起来,只是几乎有些漠然地转过去扶住了绣架。
丹宁以为是她无动于衷,又道:“公子昏迷前最后一句话,就是要去别院,分明是不肯留在杨家,想要出来见姑娘的。求姑娘开恩,只今日去看他一回,来日要做什么,丹宁万死不辞!”
她说着又要磕头,周鸣玉这才反应过来了,把她拉住。
“姑娘何必如此,我随你去就是了。”
丹宁立刻顾不上哭了,忙把眼泪一抹,起来扶住周鸣玉:“多谢姑娘,我扶姑娘去。”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外面的车夫不比往日平和慢性,一直扬着马鞭叫行人退避。丹宁急得不行,一直在窗口向外看走到了哪里。
周鸣玉一直到此时,才有了些实感,问道:“他昨日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挨了家法?”
她可是清清楚楚,杨家有什么家法,无非就是棍子罢了。
杨家的孩子,除了杨符,谁没挨过两棍子。杨籍少些,杨简多些,但每次都是轻描淡写带过,少则一棍,多则三棍。
什么皮开肉绽,周鸣玉听都没听过。
丹宁垂着泪摇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公子什么都没说,杨家的人也什么都不说。是他的暗卫来找我,我才知道这事的。”
马车终于停在了惜春里的别院,周鸣玉下了马车,尽力快步往院中房间走去。脚步迈进屋檐下的那一刻,天上电闪雷鸣,终于落了一场大雨。
清明时节,雨纷纷啊。
第52章
杨简的意识其实一直都保持着清醒。
他这些年在外面办事,也算得上是刀尖舔血,若是一个人遇到了危险,唯一自保的方式就是保持清醒。
他在祠堂前一下扛不住晕了过去,好在身边的近卫立刻过来给他塞了一颗保命药,于是在担架上晃晃荡荡的时候,他就迷迷糊糊着清醒了过来。
只是头脑沉重,他一点都不想睁眼。
马车准备得很快,里面铺着又厚又软的褥子,侍从们着急却又不敢下重手,只能把他一点一点往里挪。
杨籍跟着杨简上了车,杨夫人让他们先走。
马车于是立刻往惜春里的别院驶去。杨籍不知道杨简如何,心慌得厉害,只敢拍拍他的肩,低声问:“八郎,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杨简听着他的声音,八成是快要哭了。
于是他动了下手,招呼杨籍靠过来。
杨籍惊讶不已,连忙把耳朵凑到杨简跟前,听他声音很轻地说:“叫我的暗卫,去找茂武。”
杨籍口中急急地念叨着“叫茂武来有什么用”,但还是把头伸出了帘外。
伸出去才反应过来,不是,暗卫在哪儿啊?
但杨简闭着眼睛,肯定是问不得了。
杨籍于是喊了一声:“去找茂武!”
下一刻,便隐约听得檐上有风,有飞鸟惊起。
杨籍啧啧称奇地钻回车内。
还好是此处路上无人,不然他这一嗓子可真是丢脸。
杨夫人已经提前派了人去别院,将所需的东西都快速准备好,侍从们提前在门口等候,见马车来了,立刻将杨简抬进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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