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峰低低地压着,眉心还蹙成一座小山,低垂的眼里全是深沉的墨色,但凡是长了眼睛的人来到这里,都知道他此刻心情非常不好。
非常、非常、非常的不好。
于是周鸣玉看着他这副表情,轻轻地掩唇笑了。
杨简早听见动静了。他耳力绝佳,不至于连这样明显而不加遮掩的脚步声都听不清,而属于她的那道脚步声,他就是聋了一只耳朵都能听得出来。
他是故意没回头,故意没理她,故意叫她看着自己这副表情,好让她知道自己是真的非常不开心。
甚至于,在听到她的那道明显不带任何烦恼的轻快脚步声时,他心中的不快更甚了。
凭什么呢?自己日日等候她,苦得一分一分数太阳西斜,她倒好,几日不来,还这么没心没肺,半点都不心疼他。
果然还是不喜欢他的。
果然,即便亲昵了这么多次,说过那么多动人的情话,她心中还是不喜欢他。
杨简郁郁地回头,看见她眉眼弯弯地站在廊下,手指藏在袖子里,只露出袖口盈盈一点纤细,遮掩着自己的下半张脸。
但她的笑意分明是遮挡不住的。
杨简口吻很凶地开口同她道:“还不过来吗?要不要我请你?”
那声音相当冷淡,若是放在外边,面对他的对手或是罪犯,恐怕是相当具有威仪的音调。但因为此刻只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又穿着这样随便,所以对面的周鸣玉和丹宁,两个姑娘家谁都没害怕。
一个笑着转了出去,一个笑着走了过来。
周鸣玉停在他面前几步,做作道:“大人怎么举着剑?我瞧着害怕。”
杨简冷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一副不打算搭理她的样子。
然后,把剑扔到了一边。
他的近卫收了剑,一转身便没了踪迹。
转眼间,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周鸣玉这才走上前来,拉住他的手,道:“这才过了几天,你就出来折腾,还不回去趴着?”
杨简皱着眉,一脸不耐,道:“我在屋子里见不着太阳,身上都快霉了。难得出来一趟,不想回去。”
他言辞里是非常抗拒的,但行动上却非常乖顺。周鸣玉牵着他只是微微一拉,他便听话地跟着她一路走回了房间。
她推开窗户,同他商量道:“要不叫人在这里帮你安张榻?你在床上躺累了、躺厌了,想晒太阳,就过来待着。”
杨简站在她身后,伸手将她推开的窗户又拉上了。周鸣玉轻轻“哎”了一声,正要扭头教训他,身后的人已经迅速地逼近了她,将她抵在了紧闭的窗边。
他几乎是紧紧地同她贴在一起,手臂伸到她身后,将她抱在了自己的怀里,又微微地躬低身子来,紧紧地盯着她,声音极低地逼问道:“这几天跑哪儿去了?”
周鸣玉一点儿也不怕他,口中道:“哪儿也没去,在绣坊待着呢。不信你去问问你那个部下,看看我是不是一直没出去过。”
杨简没打算这么仔细地掌握周鸣玉的行踪,发出此问,原本也不是真的为了了解她是跑到了哪儿去。
他几日不见她,原本是以为原之琼狗急跳墙,不知又对她做了什么。只是他放了暗卫在她身边,不见回禀,便是无事,所以才放下心。
不过,既然无事,那就是她在家里不想来见他了。
他没好气地道:“你不是最会听人话吗,怎么这时候听不出来了?那日同我答应得好好的,说了要日日来看我,然后呢?跑哪儿去了?”
周鸣玉抬首看着他,他脸上故意板着严肃的脸色,但是目光里那点幽怨挡也挡不住。
她没忍住笑了,伸手故意摩挲他的脸颊,道:“怎么了,这才几日,你就受不了了?那你不是还要出去办事吗?那长日里见不到,你可怎么办啊?”
杨简忍不住想蹭她温软的手掌,但是见她这样说话,又硬生生忍住了,只是故作非常不屑地偏了偏头,将她的手别开,道:“我审你呢,你老实点,不要动手动脚。”
她十分遗憾地将手搭在他肩膀上,果然不再动他了,只是手指一下又一下的,仿佛是无意识般的在他衣领边缘摩挲。
杨简原本心里有些遗憾她放下了手,甚至有些荒谬地在心里谴责了下自己干嘛要这样说话,但是下一刻,又被她这样隔着衣裳的小动作,弄得微痒又难忍。
早知道就不说她了。
她不来,难道自己就没错吗?
算了。
杨简非常顺利而迅速地做好了心里游说,在她面前卸下了一直提起来的那口气,默默地垂首,将额头抵住了她的,十分眷恋地蹭了蹭。
“我想见你,你为什么不来?”
他不再用那种冰冷的口吻矫饰,流露出了自己那些满了又溢、满了又溢,那些分外不值钱的情愫。
周鸣玉听在耳中,也不免心中要感叹一句:真是好听的情话。
杨简一句话,便说得她心口柔软。
她面对他这样的时候,总会分外充满负罪感。
“我去见郡主了。”
她说完这句话,杨简的脑袋便立时离开了她的,他仍旧怀抱着她,目光却十分锐利,仿佛若是原之琼对她做了什么,他就要立刻追出去替她报仇似的。
杨简道:“她想借你来对付我,此刻看我不痛快,肯定要对你说许多我的坏话。你别信。”
他的手臂将她往自己这边紧紧地勒了一下,威胁着重复道:“你别信,听到没有。”
周鸣玉安抚似的拍了拍他,道:“她突然要走,心里八成不大痛快,才说那些话。你放心,我都不信的。不过,她究竟是为什么走了,你不和我说说吗?和你有关系吗?”
杨简撇撇嘴,道:“也算不上完全没关系。我去找我六兄了,他看原之琼不顺眼,才不管她身份,口中编了几句不祥的天命之说,将她赶出去的。”
他没提原之琼掘墓的事,只说是杨符看她不顺眼。
反正也不算说错。
他低着头望她,道:“这样也好。她人不在上京,我也不担心她再算计你。”
周鸣玉听见他这话,便道:“怎么,你伤成这样,这便要动身走了?”
前几日杨简同她说要出京办事,她原以为是个急事,想着他这些日子都没走,以为是被这伤绊住了。不过如今听杨简这样说,又像是要走的样子。
杨简道:“原本早就要走了。陛下知道我受伤,准我晚几日再出发,叫其他人先去了。”
有一点他没说。
这次端王一行人出京,不知为何,圣上点了宋既明随行护送,美其名曰是看重端王安全,但也算必要的监视。
所以他倒是成了个不必要的了。
周鸣玉露出一个很难言的表情,瞥了一眼他后面,问道:“晚几日,你就能骑马?”
一路颠簸,又要追上其他人,骑快马恐怕受不住罢?
杨简挑了挑眉,道:“那就要看你了。”
周鸣玉疑惑道:“关我什么事?”
杨简笑道:“我和你在一起,心情就好,伤就好得快些。你不想让我遭罪,就多来陪陪我。”
周鸣玉就知道杨简又是这套。
她无语地拍开他的手,推着他重新趴到床上去,没好气地道:“我看还是趴着顶些用。”
杨简趴好了,这才听她道:“我估计你这次行程也推不了,给你做了个垫子。你到时候让部下系到马鞍上,你坐着也少受些罪。”
杨简心里暖意横生,笑着说好。
“真是难得。”
他不主动问她要,她倒是给了。
周鸣玉怎么不知道他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白了他一眼,道:“你不想要,我拿去给别人。”
“怎么不要?兴许没两日就用上了。”
他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来,微微侧过身子支着脑袋,摩挲着她的手背,眉眼又微微低下去。
周鸣玉翻手打了他一下,拧眉道:“一会儿说早一会儿说晚,你耍我玩儿呢?”
她这次来找他,就是想打听他到底什么时候离京出发。端王府一行人已经出发,杨简既然要查那边的事,就没道理一直留在上京。
杨简笑道:“没想着耍你。陛下是准我晚些,只是我许久没听见有信儿回来了,总觉得不妙。若有变数,我定然是要随时走的。”
他看着她若有所思的表情,道:“我走前自然会安排好,尽量快些回来。”
周鸣玉胡乱点点头,当作回应。
她又不是担忧他什么时候回来,她是在想,得等他什么走了,自己才好出发。
周鸣玉心里盘算着避开杨简出发去娄县的事,却没想到,次日便得了消息。
杨简半点没猜错,端王府上坐不住,娄县果然出了事。
第61章
之前,圣上曾派工部大臣外出巡查矿脉,第一站就是娄县的铜矿,目标非常明确,就是为了看看端王做的好事。
但未料到的是,传回来的第一封奏报,不是关于铜矿的情况,而是那工部大臣遇难的消息。
奏折上写得明明白白,说那大臣在下矿巡查的时候,矿洞突然坍塌,将他和随行的几个护卫全都埋在了里头,如今过了好几日,因不确定矿洞下的结构是否稳定,所以一直难以下去施救。
换句话说,过了好几日,连尸体都没找出来,是百分百死在了里头。
那座铜矿挖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出过事,没道理这工部大臣一去,就忽然塌了。
周鸣玉也是这日去找杨简,却发现杨简居然不在,一问才知杨简早上被召进宫去了。
她耐心地坐着和丹宁聊了一会儿,才等到杨简步履匆匆地回来。
他穿着的那身深枣红色的武官袍与普通武官的官服制式并不相同。除了用料十分讲究以外,制式则更加精炼,虽有繁复的花纹点缀其上,但那些华而不实的配饰却一样没有。
杨简的身形挺拔,走路的姿势也迅疾轻快,看不出是未完全伤愈的样子。
他压着眉心,见到周鸣玉时有些讶异,脸上又随即浮现出一点歉意。
他迅速同丹宁道了一句:“你去找茂武罢。”
而后便快步过来拉住周鸣玉,往屋里走去,一边走一边道:“陛下今日叫我即刻出发,我现在就要收拾东西走了。”
周鸣玉没想到这么急,脑子里头一个念头,冒出来的是杨简还没好的伤口。
她拧着眉问道:“你的伤能行吗?”
“不能行也得行,这事儿来得急,我若去迟了,恐怕什么痕迹都没了。”
杨简无奈笑笑,扯出一块包袱布,将乱七八糟的药物都扔过去,又转身飞快地收拾起东西来,口中同她道:“你不是给我拿了软垫吗?我正好用上。这次再多带些药物,应当没事。”
周鸣玉站在一边,看他毫不避讳地拉开柜子,往腰上佩戴匕首,又寻摸了一堆暗器分别塞在身上几处,净拿的是些要命的东西。
她有些陌生。
她从前见到杨简出门,手里拿的都是纸扇长剑,腰上佩的都是美玉绣囊,这还是她头一次看见他和这样与危险的东西挂钩。
周鸣玉手里将他那些东倒西歪的药瓶放好了,这才看到里面还混着两瓶毒药。她默了默,什么也没说,而后转身去衣柜里给他翻了好几身衣裳出来。
杨简听见她在背后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道:“官服多拿件备用的。”
周鸣玉看了一眼,他衣柜里有专门一格,塞了起码有七八件一模一样的深枣红色武官袍,八成是他每次出任务时衣服都得出点事,他又不爱穿缝补的旧衣,所以做了这么多件备着。
她将衣服拿好,给他拿过来放在包袱里,杨简也准备好了自己的那些东西,折过身走来。
他一转眼就看见那放满了的行囊。那里面和自己收拾的不一样,除了他用来杀人的东西之外,塞最多的还是柔软干净的里衣和挡风挡雨的外袍。
他已经做了很多年的刀,已经很久,没有过让他感到温暖的时候。
他突然有点感慨地想,若她当年真顺利地成了自己的妻子,如今自己要外出的时候,恐怕也就是这个样子的。
不过,若是他真娶了她,他便不会成为皇帝的鹰犬,来龙爪司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了。
杨简有些没忍住,将她揽在怀里,轻轻道:“我会尽快回来的。”
他再一次这样同她承诺。
他没法说什么不走的话,就只能说,他会尽快回来。
周鸣玉的身体纤瘦柔软,衣裳和发间带着淡淡的花香,这一个轻缓的拥抱,是能溺死他的温柔乡。
杨简甘愿溺死在其中。
但他头一次没有长久地延续与她的拥抱,说完这句话,就艰难地放开了她。
杨简没敢看她的脸,低头转向床上的包袱,也没仔细瞧里头的东西有没有齐备,就迅速将包袱系上。
周鸣玉瞧见他打结的动作,道:“还没装完呢,你这样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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