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那么多话,真口渴啊。
她喝完一杯嫌不解渴,又倒了一杯,结果喝急了,呛得满脸通红。
沈煜下床,垂着眼睛为她顺气拍背。
楚楚瞥了他一眼,发现这厮嘴角上翘,竟是心情又变好了。
呵,骂他他还挺高兴。
“神经!”楚楚骂道。
沈煜丝毫不在意,只是问:“你真的不怕我?不觉着我丧尽天良?”
楚楚匪夷所地看着他,道:“你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你不是一直都丧尽天良?”
沈煜:“.........”
那些动辄抽筋扒皮的死亡艺术,动不动就被株连的九族,北征的时候走一路杀一路,老弱妇孺也一个不放,书上写的,亲眼见的,他干的那些事,哪件楚楚不知道?
现在搁这装什么好人?
果然恋爱降低智商。
沈煜失笑。
是啊,在她面前,他还有什么好装的呢?
此时此刻,他忽然产生一种欲望,想把自己剖开,尽数展现在她眼前。
那些记忆,在他的身体里腐烂生蛆,一直啃咬着他的五脏六腑,而他捂着伤口,不让一点光照射进来,尽管日复一日,沉沦在无限的痛苦之中。
他一直觉着,世上无可信之人,而自己的痛苦只会是敌人的把柄,他人的笑柄。
可她不一样。
沈煜的心脏狂跳,他不是个多话的人,却在此时产生的急切而汹涌的倾诉欲。
他坐在黑木太师椅上,胸膛缓慢地起伏数次,才让自己的心虚平静下来,声音不至于颤抖:
“我其实没想杀母亲。”他道
现在回想起来,在鞑靼的那一段时光,虽然屈辱痛苦,但并不难熬。
吃不饱穿不暖,被人辱骂取笑,拳打脚踢,每天都像活在地狱中一样,但那地狱中却有一个温暖的港湾,就算被打得再狠,回到母亲身边,他都不觉着疼了。
那时候,支撑着他不屈不挠地活下去的,便是母亲。
要努力学习刀法,要认字看书,学习知识谋略,成为比鞑靼王更强的人,母亲就不会再受辱了。
有了这个目标,就算在地狱的日子,也是有盼头的。
那年,大胤和鞑靼的表面和平被打破,时隔十年,借着运气,大胤终于击败了鞑靼一次,而他和母亲,也得以随军回归故土。
沈煜到现在都记得母亲当时激动的样子,她时而痛哭时而大笑,状若癫狂地抱着他说,要回家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他们了。
高兴的不只是母亲,还有他。
沈煜很期待。
他不只一次听母亲说过京城,那里繁华如梦,有小桥流水,有亭台楼阁,有巍峨的宫殿,有热闹的市集。
而他的外祖父是统摄中原的皇帝,比鞑靼王还有强大数万倍,等他回去了,他便是王子皇孙,比还要布木詹泰尊贵。
“你瞧,我当时多傻。”
沈煜嘲讽地笑笑。
“外祖父看我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不喜欢我。不仅是他,大胤的所有人,在看见我的眼睛后,都会露出那种惊恐又厌恶的神色。”
沈煜抬起头,看向窗外。正午的阳光从窗棂中穿射进来,他的脸庞减淡了色彩,秾丽的紫色也因过曝变为浅紫,整个人像是处于一张蒙尘的老照片中。
他像是一颗精美绝伦的宝石,本应大放异彩,承受八方溢美之词,却人为赋予了诅咒,被弃置于腐朽之地。
楚楚不喜欢让沉重的话题变得更沉重,她笑笑,道:“可我一眼见你,就被你的眼睛吸引了。”
沈煜紫眸一弯,修长的手指顺势拿起水杯,借由喝水掩饰了浓重的笑意。
“顺便说一下,你屁股也挺好看的。”
沈煜一口水喷了出去。
楚楚哈哈大笑,起身用手帕帮他擦水,沈煜也笑了起来,不知怎地,二人就对着狂笑起来。
那些记忆带来的刺痛情绪莫名地便淡了许多,笑着笑着,沈煜觉得,把自己剖开,也没那么疼了。
“现在想想,真是很奇怪。”沈煜道:“明明在草原的时候,我们处境那么艰难,尚能相依为命,回到了大胤,住在了皇宫里,有锦衣玉食,再无性命之忧,母亲却容不下我了。”
“想来想去,就是那些流言蜚语吧。中原人自诩礼仪之邦,瞧不上鞑靼茹毛饮血,可他们说出来的话,却比鞑靼人更难听。”
“当面的,背后的,甚至连他们的眼神都能讥讽人。”沈煜摊开手,道:“所以,语言比刀枪更渗人。”
怪不得呢,楚楚心想。沈煜极恨有人在背后议论他,一旦被他知晓,轻则拔舌,重则砍头。
楚楚摸了摸嘴,心想自己的舌头能留到现在也真不容易。
“母亲觉着,只要我活着,人们就不会忘记她在鞑靼遭受的屈辱,所以想要新生,我非死不可。可即便那样,我也希望母亲活着,如若不然,我汲汲营营又有什么意思?我没有喝她端来的毒汤,反而在她的吃食中下了让身体衰弱的药,那药虽能让人四肢无力,却不会伤及根本。”
“可母亲却开始怕我,我在她床前侍疾,她看着我发抖,不肯吃东西,等我真的坐上了王位,她又开始恨自己引狼入室,让我这个异族人残害皇家血脉,登上了大胤的皇位。”
“太医说心病难医治,母亲忧思过度,又不肯服药,他无能为力。”
沈煜深吸一口气,问楚楚:“你说,我只想要她和以前一样,为什么她不愿意?”
楚楚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也遭遇过不公平的待遇。在那个封闭的小县城,谁家都没有秘密。“婊子的女儿”“她妈妈偷人,她以后肯定也是个偷人的料!”这样的话,伴随着她整个青春期。但好在她有奶奶支持,也在成长过程中接受过其他的善意,所以才能一步一步走出来,练就一颗强大的心,不惧流言蜚语。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这么幸运。
公主的遭遇无疑是可怜的,她的悲剧是时代命运和性格共同造成的,并不完全是沈煜的错,也并不完全是她自己的错。
沈煜并没有真的想让楚楚回答,更多的是在自言自语,他目光盯着某一点,执拗地说道:“不过,我自然有办法让她一直陪着我。”
楚楚:“.......就是把她做成干尸?”
沈煜没说话,观察着楚楚的表情,过了会才冷不防地问道:“你怕了?”
“没有,像是你做出来的事。”
沈煜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好一会才擦着眼睛道:“是了,你曾经在杀手,怎么可能怕这些。”
话全都说了出来,沈煜有种难以描述的痛快感,像是在倒座房里关了几十年的柜子终于打开柜门拿到阳光下面晒了,他从头到脚都舒服极了。
“不瞒你说,前几年,我还会经常去寿康宫,跟母亲的遗体说话。”沈煜道。
他觉着自己眼皮很沉,忽然间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他一向少眠,从未在白天睡过觉。
可能是话说得太多了吧,他还从未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呢。
楚楚挪了过去,拍了拍自己的腿:“困就睡吧。”
沈煜便枕在楚楚的腿上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楚楚忽然叫道:“咱们约法三章,我要是死了你可不能把我做成干尸!”
他在睡梦中嗤笑一声,呓语道:“想什么呢,我怎么让你比我先死。”
第63章
背后主谋虽然抓到了,楚楚还是很好奇她的作案过程。
她就看了场戏,就半夜梦游到了寿康宫,搁谁不好奇是怎么回事?所以楚楚很关注审案进程,跟沈煜打了招呼,有结果了一定要告诉她。
慎刑司动作十分快,第二日晚间就把事情来龙去脉全审明白了,慎刑司主事来呈送案情时,沈煜给楚楚设了坐旁听。
楚楚听后五味杂陈,心中怅然。
原来秋桐作为沈煜后宫的实际掌权者了,接触过许多宫闱秘药,其中有一种迷樟香,配合特定的暗示和动作,能让人陷入特定的幻觉。
台上唱曲时,虽然伶人所唱之戏虽乍一看没什么问题,但实际上词曲都做过微小的改动,动作和道具也夹杂了催眠和暗示。
现在想起来,也许根本不是因为她要听曲,所以连夜改写了词曲,而是为了将暗示语加进去。
可到此处,此计依旧不能保证成功。
首先,催眠效果不能保证,其次,楚楚陷入梦游状态后,星粹宫内需要有人里应外合。沈煜后宫守卫森严,楚楚从星粹宫梦游到寿康宫这一路要想不被人发现,也需要人接应。
而翠山,便是那在星粹宫里应外合之人。
因得沈煜信任,秋桐手中权力不小,她并非完全的恶人,身处高位之时也曾对一些落难的宫人施之援手,翠山便是其中之一。
翠山父母早亡,家中贫苦,自小和弟弟相依为命。一年弟弟生了大病,无钱医治,走投无路之时,便是秋桐给了她银子,是故翠山姐弟俩对秋桐十分感激。
而楚楚也是现在才知道,翠山原来姓柳,柳芳絮是她的弟弟。
从星粹宫到寿康宫这一路上,又有一二十名宫人听从秋桐指令,引着梦游的楚楚进了寿康宫。
这些宫人和柳氏姐弟不同,实属冤枉,若真有什么有错的地方,就是人蠢容易被哄骗。她们素知沈煜对秋桐心腹,几句话就被打消了疑虑,以为这是沈煜的命令,参与到了这掉脑袋的事中。
灵石已经放了出来,经过审讯,她确实与此事无关。她在慎刑司被审了一上午,回星粹宫的时候还在找翠山,得知翠山不会回来了时,人就变得恍恍惚惚的,到现在脸还是白的。
楚楚也没比灵石好多少。
虽然翠山话少,楚楚平日里更喜欢灵石,但朝夕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也是有感情的,忽然得知她想害死自己,心中实在难以平静。
沈煜捏着楚楚的手,听完全部叙述后,冷冰冰吐出来句“主犯三人凌迟,其余人等弃市。”
若是从前,楚楚觉着没有什么,这不过是纸片人之间的互相残杀,但此时她听见“凌迟”“弃市”这些字眼时,便觉着觉着心惊肉跳,瞬时间好像又回到那噩梦中,被浸泡在内脏和血液里。
“还是别了吧,”楚楚道:“婚礼要到了,就当为我们积些福分。”
沈煜想了想,道:“那便等到大典之后再杀。”
楚楚:“.....臣妾的意思是不杀了。”
“就判个终身□□,或者....”楚楚一拍巴掌,道:“对让他们去服苦役,996的威力可不输凌迟!”
沈煜不明白996什么意思,楚楚给他解释了一遍,沈煜笑着道:“好,那就让他们死在你说的工位上。”
一场阴谋随着倒春寒过去,立后大典那天恰好春风和煦,早花盛开。
先前沈煜后宫那么多妃子,都没正式走过什么婚嫁礼仪。沈煜嫌吵,所以各宫娘娘都是穿着嫁衣安安静静地被抬进宫里,在赐下的宫殿中枯坐一夜,便是礼成了。
沈煜想起当初楚楚也是这么入的宫,总觉着对不起她,便在礼后大典中加了大婚的步骤。
典礼当日,楚楚早早地就被叫起来了。她睡眼惺忪地被灵石扶着坐在妆镜前,数十个宫女嬷嬷鱼贯而入,开始为她穿衣梳头上妆。
先是将里三层外三层的礼服穿好,再端坐于妆镜前敷粉、描眉、施朱、点唇,描画花钿,之后经验丰富的梳头嬷嬷将梳篦沾上栀子水,为楚楚通发,之后又将头发在头顶梳成高髻。
宫女们早就端着头面钗环耳珰手钏项链一字排开站好,等这些都上身后,灵石扶着楚楚站起来。
这一套工序下来将近两个时辰,楚楚站起来事觉着从脖子到腰全是酸的。
没站多一会,楚楚就又想坐回去。
妈的,一身装备至少二十斤重!
秋桐出事后,阖宫都知道楚楚在沈煜心中的地位,二十四局争先表现,不仅绣衣局疯狂表现自己,礼服上但凡需要绣花纹的地方都极尽繁复炫技,司珍局的工匠更是给足了料,一应钗环首饰金银珠宝使劲往上用,导致楚楚这一身重工得不能再重工。
这可真是,欲承其位,必要承其重。
鸾凤轿已经等在门外了,楚楚刚外迈步,一嬷嬷道“且慢”,又在楚楚腰带上挂了两个玉佩三个香囊。
楚楚:“.......”
之后,她浑身金闪闪,像个行动不能自理的人一般,被人搀扶着出门了。
说实话,古人的仪式感确实有些过头了,这个礼仪真是超多的,明明从星粹宫到寰宇宫就一盏茶的功夫,因为几步一礼,硬是走了一个时辰才到太极殿前广场。
文武百官、公主命妇早已等候在广场前,楚楚下轿,由新任寰宇宫掌事女官扶着,缓缓走向高阶。
太极殿的丹樨上,沈煜一身繁复大红礼袍,正噙着笑看她走来。
沈煜素喜穿玄色,楚楚头一次见穿这么艳丽的衣服,那深入骨髓的肃杀之气也被红色冲淡了,使他无限接近这世上任何一个普通又喜悦的新郎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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