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抓住陆霁云的衣袖,“哥哥可有查过花名册?”
陆霁云脸色已极为难看,他高声喊门外侍从,“把晋县今年初的花名册拿过来,通知卫兵门口待命!”
陆府内灯火通明。
陆霁云一身官服,带着暗卫自长阶而下,茫茫卫兵看着他冷漠肃杀的脸,不明所以。
“晋县出事了”,他冷声道:“袁天罡瞒而不报,晋县百姓恐遭不幸。”
话音刚落,底下人一片骚动。
“现在还望诸位随我去晋县一探究竟,此路凶险万分,但百姓有难,不可不管,愿意冒险的,本官在此谢过。”
陆霁云退后一步,在雨水击打下深深朝下一稽。
卫兵首领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见这位通判大人如此谦卑,跪下拱手道:“大人严重了,晋县本就是我等的家乡,此行必全力以赴。”
雷声轰隆隆的响彻夜空,蛇形闪电劈开一条白光,映在陆霁云惨白的脸上。
年初之时晋县的人数与袁天罡此时上报的相差无几,但阿宁对此类账目最为熟悉,一眼便看出其中不对。对过花名册后才知道,袁天罡的这道上书,竟将前几月已经去世的人都写了进去。
他为何要做这么一份假的文书?
陆霁云不敢心存侥幸,雨势最急的那日他连下三道令,叫龙头闸紧闭,沿岸百姓搬至高处。本以为晋县如上报那般安然无恙,可现下看来他们并未全身而退。
几人策马夜行,踏着淤泥乱雨奔至平陵堰一带。
晋县已至。
一道震耳欲聋的惊雷乍起,刺眼的白光扫下,叫一行人看清现状,惊骇难当。
白浪滔天,断壁残垣,浮尸蔽江。
——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陆霁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话语。
晋县百姓,快要将这条河填满了。
“袁天罡...”
陆霁云双目刺红,一身的怒火被疾雨拍的更加高灼。
“袁天罡呢?晋县的县丞同知呢?!”
远处一对人马匆匆赶来,为首的人见到陆霁云身上的官服,“扑通”一声跪下,恸哭磕头。
“大人...陆大人!这里死了好多人,他们都被水冲跑了!”
......
天光乍现,又被连绵不绝的大雨冲散成冷漠的雾气,消散在空中。
陆霁云高坐令台,冷眼看着堂下瑟瑟发抖的袁天罡,如同看死鱼一般。
他昨夜冲进来时,袁天罡还在呼呼大睡,陆霁云不明白,城外白骨成片,浮尸百里,这人是如何心安理得的安然处之?
日前他那三道令袁天罡并未遵守,龙头闸没关,沿岸百姓未迁,只找人搬了沙袋堵住岸堤,便觉得这样可以高枕无忧。
晋县县丞当时劝他谨遵上令,袁天罡却嗤之以鼻。
“陆家那个旱鸭子如何懂我们渝州的水势,若真听他的才叫劳民伤财。”
县丞听他这么说也不敢再劝,龙头闸不是他能吩咐人去关掉的,若有差错,与水利相关的怕是要掉脑袋。他只得带着手下的人挨家挨户地劝百姓搬到高处,又暗中传信与通判府。
晋县的县丞为人正直仁义,素得民心,见他这般郑重,不少百姓都整饬行囊,前往县城最高处避难。
但他才劝了几十户,那封传与陆霁云的信便被袁天罡的人截获。
袁天罡那天正巧喝了许多黄汤,他捏着那张纸条,目光阴冷的犹如水蛇,一脚将县丞踢进了汹涌的河中。
等到周边凄厉的哭声响起,他才被吹过来的雨水打的清醒。当处理好这边的事回到府中策划时,下人颤着声音敲门禀报,“大人!平陵堰被水冲破了!”
袁天罡猛然惊醒,他这才想起,龙头闸未落。
沿岸百姓尽遭水漫,他犯了诛九族的大罪!
陆霁云想起那片人江,喉中腥甜一片,他闭上眼,眼皮下在不安地跳动。
“将袁天罡收入大牢,日后发配!”陆霁云冷声道:“把那些...江上的百姓捞起,日后叫亲人认取,入土为安。”
下面人面色沉重,都被这景象震的心下惊痛,领命回身时却听陆霁云问向适才那个在城门大哭的同知,“晋县粮米可还充足。”
“城内积水无法清除,粮仓已被大雨毁至殆尽。”
陆霁云捏了捏眉心,暗骂袁天罡是个心狠歹毒的蠢货。
正发愁之际,却听门外暗卫奔至身边,兴奋道:“陆姑娘带着粮过来了。”
晋县的事传到渝州城的时候,已近寅时。百姓纷纷怒骂袁天罡作孽,又心疼那位遭难的县丞与晋县百姓。
蔺荣睁开眼睛,半张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晦暗不明。
“陆鹤卿?”,他侧首,残缺的青面森森獠然,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淡淡道:“此人多智近妖,不可留。”
一只飞虫在灯罩上不断碰撞,像是极为喜爱那摇晃的火光般,又苦于四处碰壁,最后只好奋力飞高,自焰上俯冲而下。
“嘶——”
蔺荣亲眼看着它化成一道缥缈的白烟,笑骂了一句“蠢物”。
底下的人一怔,沉声回道:“陆鹤卿确有大才,但锋芒太盛,实为自毁。侯爷是想如何除掉此人?”
蔺荣摸了摸凹凸不平的青面,半晌,蓦然感慨,“渝州今年的雨,很大。”
.....
薛世子受重伤,正于旧王府内养伤。
景帝震怒,言明一定要查清究竟是谁要在天子脚下行刺藩王之子,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辽东薛氏这一辈只剩下薛敖,若他真在上京出了事,恐怕薛启要有所动乱。
薛敖那日虽是受了些皮外伤,但伤势并不严重,景帝下令彻查,薛敖暗道这帮所谓的证据都被他抽死在鞭下。
他心中自然清楚这是谁的手笔。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泽州张氏恨他入骨,正欲取他性命。薛敖却恰好趁着此事,藏锋避权。
他来回地详读阿宁信中的逐字逐句,最近一段时日他没有收到阿宁的回信,只能看着手中雪白的纸,以解相思之苦。
吉祥端着一碗黑红的药走了进来,上浮的药味熏的他快哭了出来。
这太医院的人不是在蓄意捉弄吧?怎整些如此苦的药。
薛敖瞥见头上隐影,忙将书信收好,皱眉看向吉祥,“拿走!”
吉祥苦着脸,唉声叹气,“世子,再浇下去,王府的花草都要被药死了。”
薛敖看着他,吉祥打了个哆嗦,一股脑地将药喝了进去。
——如斯酸苦。
见他这般囧样子,薛敖但是开怀大笑起来,骂他:“阿宁喝药时可比你痛快多了!不像你一般皱着个苦脸。”
吉祥嘴里都是挥之不去的药味,他忙摆手苦哈哈道:“我如何与陆姑娘一个女孩子比,况且属下又没陆姑娘那般好看。”
闻言薛敖满意点头,脑中浮现阿宁白软娇憨的脸,心中化成暖流,涓涓流至全身。
“她笑也好看,哭也好看,连瞪着眼睛骂我是傻子都好看的不像样。”
少年面若桃花,耳垂也跟着微红一片。
剩下的一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吉祥微不可闻,只见薛敖笑得肆意飞扬。
“你说,我怎么就那么喜欢她呢。”
第47章 天光
阿宁亲眼看见满江尸体的人间炼狱。
她与赵沅带着车马物资日夜兼程地赶到晋县时, 看到昏暗天色下的平陵堰,以为那上面飘着的是浮木,却没想那都是曾经活生生的人。
陆霁云苦笑着接她进房, 阿宁看到短短一天内, 她的兄长竟生了华发, 可陆霁云明明风华正茂的好年纪, 不由心里一酸。
兄妹二人坐在一起,却相顾无言,只觉得一开口就是晋县那刺目的血肉与灾祸在咽喉里叫嚷。
雨势越来越大, 像要把晋县吞了一般。
“阿宁,你不该来。”
陆霁云声音嘶哑, 他看着阿宁, 沉重道:“我身为渝州的父母官, 却叫晋县百姓遭此劫难,此乃大错。可你不该来到这里,为兄教过你,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你都忘了吗?”
“我都记得的,哥哥”,阿宁握住他冰凉的手,轻声安慰:“我只是想陪着你, 一起熬过去。”
惊雷不停, 乱雨疯狂拍打着门窗。陆霁云却觉得从昨日起便由油煎生烹的心,终于平静了起来。
“我现在只后悔让你随我一同来了渝州。”
阿宁摇头, 正欲说些什么, 却见侍卫浑身湿透的在门外候命。
“大人,侯爷来了。”
陆霁云连忙站起, 眼中神色晦暗不明。齐天罡是蔺荣一手扶持上来的,此次前来怕不只是为了晋县百姓被淹一事。
“侯爷在哪?”
侍卫顿了一下,回道:“在平陵堰龙头闸那里。”
陆霁云眉宇紧锁,早在他始至此处时便叫卫兵将闸门关闭,那里现在水流湍急,随时都有冲毁岸堤的可能,蔺荣去那里做什么?
他拿起笔,与此时正在泽州的晏枭写了一封书信,言明如今渝州的情况,封漆时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在署名处写了一个“愿”字。
愿天灾远离,百姓安乐,渝州百姓共渡难关。
传信间阿宁从屋内屏风后走了出来,她身量纤细,个子又是北方姑娘般的高挑,穿着一身小厮装也像是清秀腼腆的少年郎。
“哥哥,我们去吧。”
陆霁云点头应好,晋县情况不明,他不能让阿宁就这样就在这里,只有跟在自己身边才放心。
赵沅也在门外等候,见兄妹二人出来,先是看到阿宁眼前一亮,又想起那浩荡的江面,哀哀苦笑。
雨势稍缓,三人难得无言地坐在同一驾马车里,赵沅先开口问了陆霁云关于晋县的情况,听他说完后一拳捶在了车壁上。
“这帮该死的蛀虫!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赵沅叹了口气,“天灾过后必有人祸,每次水患之后都会随之而来一场疫病,这才是最难办的。”
陆霁云凝神思索,少顷沉声开口:“瞻星使测算今夜过后便是转机,如今雨势看着极大,但降雨量却没有前几天那般严重,是时候开闸门泄洪了。”
赵沅点头,车子不知道硌了什么东西晃了一下,陆霁云扶住阿宁颠簸的身子,接着道:“至于疫病,我已向朝廷上书言明情况,七皇子那里也传了口信,想必不日会有医官来渝州。”
闻此赵沅松了一口气,暗道幸亏今年陆霁云在渝州,如若不然,渝州城恐遭大难。
太傅当时如此大费周章地教导其水利一事,想来也是因此。
等到了龙头闸处,只见蔺荣一行人正站在岸堤上翘首向下望去。
陆霁云即刻走上前,对蔺荣道:“还请侯爷将一干人等带离岸堤,此处危险至极。”
蔺荣半张脸露出神色不明的表情,半晌看向三人问道:“袁天罡那个废物如今身在何处?”
“罪犯在大牢里”,陆霁云被风吹的眯起眼睛,“还请大人移步。”
一抬头,蔺荣身后竟是乌压压的人群,晋县的百姓也在这里望着接天般的水浪。
蔺荣看了他一眼,叫手下驱散围观人群,又看向陆霁云,瞳色幽深犹如水蛇。
“晋县一事我已知悉,袁天罡这人该打,陆大人将他交由本侯处置便好。”
他话说的轻巧,但其中不容置喙的意味却强势的很。
陆霁云身后是滔滔江水与浮萍般的尸体,他嗤笑了一声,冷硬拒绝。
“此事不劳侯爷费心,下官身为通判本就掌监察与水利,袁天罡与晋县的桩桩件件,鹤卿需得亲自交由朝廷,才算安心。”
“况且”,他顿了一下,咬牙道:“袁天罡如此草菅人命,可知他如此怠职不是一天两天那么简单。无论是晋县,还是其他的无辜百姓,我都要他血债血偿!”
蔺荣见他油盐不进,半张脸上透出恼意,逼近一步。
陆霁云身后跟着的暗卫蓄势待发,阿宁也紧张地抓紧衣袖。
“陆大人真要做到此等地步?”
陆霁云眉梢微挑,眼角都是掩不住的恨意,一字一句道:“食君之禄,为人臣子,怎可包藏祸心。”
周遭忽然传来阵阵惊呼,阿宁猛地回头看去,原来是岸堤被冲毁了。
雨停了,可平陵堰却在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下不堪重负,岸堤被毁,溢上的水浪被卷起又重重拍在沿岸。
陆霁云脸色大变,厉声喊道:“开闸,快开闸门!”
几人应声跑下去,不过多时又浑身狼狈地跑了上来,抹了把脸痛声回道:“大人,打不开啊,那辘轳根本就转不动!”
陆霁云心中一跳,想起自己数日前曾拨款给袁天罡叫他务必修缮好闸门,现在看来他是将这笔钱银收入囊中。
是要将整个晋县毁了才甘心!
“我亲自下去看看!”
他跟着太傅与机关匠师学了十年的水利时论,若论大燕精通此事着,无人可出其右。陆霁云说完便要跟着那人下去,却被阿宁一把拽住。
“阿宁,你放心...”
“不行!”,阿宁红着一双眼,不知为何心中乱跳,不安至极,“哥哥,还会有别的法子的。”
陆霁云见小姑娘眼睛都红了,叹了一口气,强势推开阿宁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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