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城门处便喧哗不止,似是有人强行进城。项时颂面色冷肃,沉声斥道:“何人敢强闯!给我拦下,就地惩戒!”
青骢马发出长长的嘶鸣声,随之而来的还有极尽凌厉清越的破空声——
“是辽东王!”
“那条鞭子!辽东王进京了!”
银袍白发,十三雪渠凌空挥下,仿若雪空中一轮灿阳,呼啸而过。
项时颂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就看薛敖驾马在他面前而过。
“我闺女病了,本王急着带她去看医,文牒与圣旨都在后边豫王手中,本王先进城!”
等到卷起的尘埃坠地后,项时颂还在盯着薛敖消失的方向。
“统领。”北司卫恭声问:“可是要跟上辽东王看看?”
见项时颂还在失神,一干人顿时觉得奇怪,几人齐声唤他,这才叫人回头看过来。
项时颂心神大震,“不可,贸然跟过去是在给禁军找麻烦。”
他恨不得现在马上飞进皇宫中找到谢缨,适才薛敖驾马极快,可惊鸿一瞥下,他看到薛敖怀中抱着人。
就在薛敖退婚后,他们收到消息称陆家少主现身苍南,不日即将进京。谢缨那日将自己关在寝殿,第二日早朝便昭告天下立蔺家女为后。
项时颂心中隐隐有猜测,那传闻不是假的。
三年前陆霁宁坠崖,生死不知,谢缨面上看着没什么,可项时颂却在这几年中察觉到他越发像块石头。
冷清冷性、孤僻桀骜。
从前小谢候也是一般的不近人情,可也不像现在这般,生气全无,活得像个假人。
他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政事中,短短几年便解决了南北水患,清除吏部兵部的沉疴,打通水路互市、充盈国库。
人人皆赞少武帝是明君,可项时颂知道,若再这样继续下去,谢缨是要将自己也送到那深渊之下。
直到暗卫传来阿宁尚存于世的消息,谢缨也有了一缕人气。
立后也好,命薛敖进京也罢。项时颂想,谢缨应该只是想看一眼阿宁,然后叫她知道,他再不会困住阿宁。
只要她安好,一切就好。
三年的时间并没有改变阿宁什么,除了愈发惊人的美貌,这也叫项时颂只瞥到她半张脸就能确定这人是谁。
项时颂摇头,听说这小妮子就是那敏学的山长,倒真生了一身本事,难怪叫南候缨北王敖惦念多年。
如此也好,蔺锦书和岑苏苏时常想念阿宁,早些时候哭的眼睛模糊,现下阿宁一切都好,这帮人也终于能相聚了。
“适才那是...项公子?”阿宁微微抬头,眼前的上京极尽熟悉,仿佛适才路过的街头就是略卖案发生,她被拐走的地方。
薛敖单手将阿宁按在怀中,“是他,如今项时颂掌管禁军。阿宁,我带你去春风楼,云枭轻的医术比这里的其他大夫都要好。”
“嗯。”阿宁担忧地搂着阿慕,只觉得怀中的小身体滚烫灼人,“哥哥他们不知道我们今天便能到,你记得派人告诉他们一声。”
薛敖应下,不消多时将马停在一处装潢雅致的酒楼前,“阿宁,我抱你下来。”
“薛大哥哥!”
一个不过十岁多的小女孩迎了出来,见到薛敖很是开心的跑着过来,扬起的小辫子打在阳光中,叫阿宁怎么看怎么熟悉。
楼内一道轻慢慵懒的声音传了过来,“圆圆,你乱叫什么?王爷不知道去哪了,过几日就来京城,你...”
走出来的女子依旧是清艳无方,衣襟上绣满绚丽的花枝,说到一半的话在看到几人时杳然无声,转而扑了过来。
“阿宁...是阿宁吗?你真的是阿宁吗?”
阿宁那时也终于知道,为什么云枭轻会对自己从一开始就极为友善,甚至是带着歉意般的爱护。当年要陆父陆母生子换血的人是她叔伯,所以云枭轻作为云家后人,一直内疚于阿宁的身体和病症。
可是,这又怎能怪到云枭轻身上。
阿宁轻轻回抱她,“是我,云姐姐。我回来了。”
薛敖一把扯开云枭轻,“别在这抱阿宁,你先看看我闺女,她发高热。”
云枭轻双目圆睁,先是看了眼阿宁怀中的小阿慕,又看向薛敖和阿宁,眸中充满不敢置信。
不过看着小孩像是魇住了,云枭轻也顾不得好奇,抱起阿慕转头进了房间。
等她出来再出来时,圆圆正紧紧靠在阿宁怀中,抓着阿宁的手指不松开。
见她出来,薛敖忙问道:“怎么样了?”
“没事。”云枭轻笑道:“路上吹了风,服下几贴药就好了,现下让她好好睡上一觉。”
阿宁这才放下来心,又听云枭轻道:“可惜阿青不在,否则看到你回来要开心坏了。”
阿宁低头摸了摸圆圆的头,轻声道:”劳烦大家惦念,你们安好就好。“
“不过。“云枭轻指着薛敖,”这小姑娘这么回事?瞧着五六岁的样子,你那时候毛还没长齐吧。”
看在她救治阿慕的份上,薛敖懒得跟她计较,阿宁解释道:“是故人之子,与我们都有些缘分。薛子易和我已经将她认作亲女,此次进京还要去宫中为阿慕求一个封号。”
云枭轻咂舌,暗叹这小丫头实在是命好,有个战无不胜的爹就算了,娘又是富可敌国的陆家少主。
薛敖补充道:“我闺女叫薛慕宁。”
阿宁脸上一红,小声骂他臭显摆。
云枭轻一愣,转头放声大笑,连着圆圆也跟着笑了起来。
门外有人求见,想来是京中得知辽东王进京的消息,特此过来接待,见到一向威严嚣狂的辽东王满脸笑意地依偎在一个姑娘身旁,门外众人擦了擦眼睛。
嗯,那一头银发再好认不过,确实是辽东王无疑。
只是怎么笑得跟...狗见了骨头一般。
薛敖三言两语打发了几人,走到阿宁身旁嘱咐,“我要去兵部一趟,那谢、陛下也命我进宫。我已经派人通知陆家,你和阿慕在这里等着他们就行。"
阿宁颔首,目送薛敖离去。一屋暗光被这人的银白映衬的毫不起眼,他一离开,仿佛整个屋子都黯淡了不少。
云枭轻担心阿宁路途劳顿,派人准备午膳端去了房间,邻进门之际见阿宁笑着望过来,一时无言。
“怎么了?云姐姐。”
云枭轻微怔,叹道:“我从前知道你生的好,但我没想到你会出落成这般。阿宁,我不说见过多少绝色美人,但凭我这些年的眼力,大燕再无人能出你左右。”
她又笑出了声,“王爷真是好福气,有你这么一位娘子,薛家五代之内都是出色的好样貌。”
阿宁也跟着笑了起来,少顷又有些为难般问道:“云姐姐,你可有办法将薛子易这一头银发变回原样?”
屋中仿佛静默了几息,云枭轻握向阿宁的手,触手冰凉。
“阿宁,这话原本不该我说,可我这三年受王爷恩惠,又承你一声‘姐姐’,我亲眼见证你们二人间的不易,所以托大说上几句。”
她轻声问道:“当年你坠崖,那处天险连我看了都心惊胆战,你定是受了伤。为了躲避陛下的追捕,一个姑娘家很是不容易吧。”
见阿宁摇头,她继续道:“我知道你的用意,当时他二人都心性不稳,若你在他们之间势必会搅的天下大乱,可这是那两个混账的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是陛下的心腹,也曾劝过他,可那时他太过于武断,以致于之后几年悔不当初。伴君如伴虎,我之后撤了出来,将春风楼改成普通酒楼,求个安稳日子就好。可是一日深夜,我捡到了将死的王爷。”
阿宁呼吸一窒,手指紧紧攥在一处。
“听起来很可笑,战场上勇冠三军、堪称战神的辽东王竟然失足坠河,我喊人将他捞起来的时候,他几乎没了性命。我想,若是这事传出去,必能叫那北蛮余孽笑掉了大牙。”
“可惜我那时既怨陛下强迫你,又怪王爷护不住你,只秉着医者仁心将他带回了酒楼,喂了些汤药,随手扔进一间房中。那时,他找你找疯了,京中人皆知辽东王一夜白发。”
云枭轻站起身,牵着阿宁绞到发白的手指,引着人走近一间房外。
“这个屋子被辽东王用百金买下了。”云枭轻笑道:“怎么样?是我挣大了吧。”
她从袖口中掏出一把钥匙,“我想王爷永远不会给你看这间屋子,但我觉得,阿宁,你需得看看,这个人到底做了些什么,才能出现在你面前。”
房间仿佛许久没有被人动过,那木门被推开时,仿佛枯朽的老人发出临终慨叹。
酸涩的叫她直接落下泪来。
满床、满地、满墙...整间屋子都是大小不一的草蝴蝶。
有些蝴蝶似乎的放的太久了,被经年不见的风吹过,瞬间湮灭成碎片,吹落在阿宁脚边。
“那时候,王爷只跟阿青说话,他让阿青弄了许多的草。”云枭轻语气中带了些哽咽,“在你消失后的一个月,他长出三千银丝;在这个屋中仅仅一天,他编了一千零八十只草蝴蝶。”
“他说,他只给自己三年时间。三年之后,他带着主子一同去找你,叫主子给你磕头赔罪。”
“三年,一千零八十日,他将与你错过的日子,都尘封在这些蝴蝶中。万幸,他找到你了,你也愿意再回来。”
第114章 明烛
阿宁仿佛透过这扇门看到了自己不曾经历过的记忆。
“我想你。”
一千余只蝴蝶风化破碎的声音撕裂时空, 层层跌宕地在耳边融成三个字。
圆眼中的意气被颓唐替代,他像是儿时那般,一遍又一遍地朝天神祈祷询问。
可是他那样的笨, 不知道心爱的姑娘在哪里, 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阿宁把地上残缺的草蝴蝶捡起, 双翅在手心碎成可笑的样子, 她将这只很丑的蝴蝶装进袖口中。
“走吧。”阿宁笑着看向云枭轻,“我从来不曾质疑过他的心意。”
......
薛敖没进得去皇宫,兵部侍郎将他毕恭毕敬地送出后, 薛敖就见到门口候了多时的杜鹃。
三年已过,他如今是金吾卫统领, 又掌管七星阁, 较之过去更添威严。
只是在薛敖面前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王爷。”杜鹃躬身行礼, “陛下今日偶有不适,命臣与王爷说一声,不必进攻面圣了。”
此话正和薛敖意,他摆摆手, 正欲离开之际,却听杜鹃轻声道:“上京不比苍南,北干南湿,姑娘从前就有肝脾燥旺的旧疾, 王爷备上些生津补气、调心降火的药才好。”
这话说的有些絮叨, 想必是有人细细嘱咐了这位少话的统领,叫他一字一句地告与自己。
薛敖脚下一停, 直直盯着垂首的杜鹃。
“告诉你主子, 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
薛敖发出一声短促的哼笑,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辽东王妃,本王自会爱顾。等本王大婚之日,也会叫陛下给备份大礼。”
薛敖知道,谢缨放下了执念。
年少时不可一世的小谢侯,终于也学会了放手。
不过他就算继续穷追猛打又能怎样,薛敖眸色乌黑,轻轻嗤笑一声,骑着闲置已久的乌云踏雪朝前赶去。
等带着阿信和金绮去找阿宁的时候,云枭轻告知陆家人已经将阿宁阿慕接回家,陆霁云亲自上门,连着蔺锦书和岑苏苏也一同跟了过来,几人又哭又笑地离开,已是将近两个时辰。
陆霁云如今为当朝宰辅,谢缨这厮极看中他,听阿信说,陆霁云忙的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还是岑苏苏看不过去,每日提着食盒逼他用膳。
可等薛敖折返到了陆府,还是没能见到阿宁,听门口堵着的陆霁云说,阿宁哭的有的伤神,已经睡下了。
薛敖望向府中,天色已暗,陆府上下还是喜气洋洋的景象。
“那孩子也在这里,刚才醒了一会吃了些东西,眼下又睡着了。”陆霁云轻拍薛敖肩头,难得的对他笑道:“阿宁给你留了饭,用过再走。”
身后跟着的金绮和阿信不禁对视一眼,见对方眼中皆是震惊又转过头看向明显僵住的薛敖。
“哦、哦好。”
不怪薛敖这般样子,当初阿宁失踪落崖,陆霁云自然是将这笔债算在谢缨和他身上,两相争抢下阿宁何辜,却为了他二人沦落至此。
可为了天下苍生和阿宁,他不得不劝诫两个疯子不要大动干戈。之后他有意退隐,哪里都好,只要是远离上京即可。可谢缨初登大宝,正是缺人之际,几方势力明争暗夺,民不聊生。
他自幼受帝师教导,不忍撒手离去,新帝又几次三番的请留。故而他留在朝中,替新帝变法革新。
可陆霁云恨不得宰了这两个畜生,对于薛敖他不假辞色,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就能叫这人失魂落魄,而对于谢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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